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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缓缓浸染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如同不甘逝去的英雄血,挣扎着涂抹在金陵城巍峨的轮廓上,给那本就高大的城墙镶上了一道凄艳的金边。作为大明王朝的留都,金陵的城墙远比戚睿涵这一路上见过的任何城池都要雄伟、坚厚。巨大的城砖斑驳陆离,上面布满了苔藓与风雨侵蚀的痕迹,每一块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王朝的兴替与曾经的辉煌。护城河宽深如昔,河水在暮色中泛着幽暗的光,倒映着城头摇曳的灯笼与稀疏的星芒。

马车辘辘,车轮碾过吊桥厚重的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终于驶入了这座江南第一雄城。刹那间,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外间的苍茫暮色与隐约的肃杀之气被瞬间隔绝,一股喧嚣而充满活力的声浪扑面而来,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彻底包裹。

“新鲜的菜蔬嘞——”

“桂花糕,甜掉牙的桂花糕!”

“闪开闪开,莫挡了军爷的道!”

……

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马蹄声、车轮声,混杂着沿街酒肆里飘出的饭菜香气与隐约的丝竹之音,交织成一幅浓墨重彩的《南都繁会图》。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旗幡招展,从绸缎庄到当铺,从茶楼到酒馆,应有尽有。行人摩肩接踵,有衣着华丽的士绅,有步履匆匆的商贾,有挑担叫卖的小贩,也有身着号衣、神色警惕的巡逻兵丁。尽管已是黄昏,这座城市却仿佛刚刚进入它最活跃的时刻,那种扑面而来的市井烟火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戚睿涵下意识地掀开车帘一角,怔怔地望着窗外这流光溢彩、人声鼎沸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这繁华,这喧嚣,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安宁,与他记忆中史料所载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北方惨状,与他亲身经历过的山海关外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形成了过于尖锐的对比。仿佛北方那场导致崇祯皇帝自缢、京城易主的天崩地裂之变,以及关外那磨牙吮血、虎视眈眈的建州铁骑,都只是遥远而不真实的传闻,被这秦淮河的柔波、紫金山的秀色与金陵城的万家灯火彻底消解了。

“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低声喃喃,用的是杜牧的诗句,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叹,有讽刺,更有一种深沉的忧虑。这繁华,能持续多久呢?

冒辟疆的府邸位于城南大功坊附近的一处相对安静的巷弄内。与沿途所见某些公侯勋贵那朱门高户、石狮狰狞的府邸相比,冒府显得内敛而雅致。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门庭虽不阔大,却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楣上悬着“水绘园”字样的匾额(注:水绘园是冒辟疆如皋故居,此处借用其名望,暗示其品味),字迹清秀俊逸,自有一番书香门第的清贵与从容气度,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来访者,此间主人所重,并非世俗的权势与富贵。

车马在府门前稳稳停住,早有伶俐的仆役迎上前来,动作麻利地安置车马,搬运行李,显然是得了主人早有吩咐。

冒辟疆率先下车,他身着月白色直身,头戴四方平定巾,虽经旅途劳顿,面容略显清癯,但举手投足间依旧保持着世家公子的风范。他转身,对随后下来的戚睿涵拱手道:“戚公子,寒舍简陋,蜗居局促,若不嫌弃,还请暂歇行囊,洗尘安顿。”一路同行,他对这位谈吐不凡、见识超卓,时而语出惊人,却又身负特殊使命、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年轻人,早已心生好感与好奇。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对天下大势鞭辟入里的分析,让冒辟疆这个江南才子亦不禁暗自折服。

戚睿涵闻言,连忙深深还礼,姿态放得极低:“冒兄说哪里话?此番睿涵落魄南来,形同丧家之犬,蒙冒兄不弃,一路照拂,更愿予栖身之所,此恩此德,已是结草衔环难以报答,岂敢再有半分嫌弃?”他言辞恳切,心中更是明镜一般。自己此刻的身份,是大顺政权的“特使”,在南明朝廷眼中,无异于“流寇”同党,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冒辟疆身为复社名士、江南清流,肯收留自己,不仅是出于义气,更是冒了天大的干系,一旦事泄,便是抄家灭族之祸。这份情谊,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此时,董小宛在妹妹董小倩的搀扶下,也轻盈地下了马车。她身形窈窕,面容虽带倦色,却更显楚楚动人。她声音温婉如水,对冒辟疆柔声道:“相公,戚公子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想必早已饥渴。不如先请客人入内奉茶,稍事休息,再安排膳宿洗漱,可好?”她心思细腻,处处替人着想,话语间自然流露出女主人的周到与体贴。

“正是此理,还是小宛想得周全。”冒辟疆点头称是,侧身引着戚睿涵向府内走去。

董小倩落在最后,她并未急着进门,而是微微侧首,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探究,不时落在前方戚睿涵那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这一路行来,戚睿涵的所言所行,如同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无论是他对天下大势那迥异于寻常书生的冷静剖析——仿佛站在云端俯瞰棋局,还是他偶尔脱口而出的、诸如“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战略缓冲区”等闻所未闻却又一针见血的词语,都让她感到新奇不已,仿佛触及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知识领域。尤其是他此行的目的——以南下劝谏南明朝廷摒弃前嫌,“联顺抗清”的胆识与担当,更让她心中暗生钦佩。她自幼不喜寻常女儿家的针线女红,偏偏偏好舞剑弄棒,性情中也比深闺中的女子多了几分侠气和果决。此刻,她只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戚公子,所做的正是那些传奇话本里为国为民、不畏艰险的侠义之行,心中那股慕侠好义的热血不禁悄然涌动。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便是待客的厅堂。厅内陈设典雅,并不奢华,却处处透着文墨气息。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靠墙的多宝格里摆放着一些瓷器古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书卷气。分宾主落座后,面容清秀的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精致的青瓷茶盏中,碧绿的茶汤氤氲着热气,清香四溢,稍稍驱散了众人眉宇间的疲惫与旅途的风尘。

冒辟疆挥了挥手,示意厅内伺候的侍女仆役尽数退下,并轻轻掩上了厅门。顿时,厅内只剩下他、戚睿涵、董小宛和董小倩四人,方才那份初入家门的轻松气氛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与肃然。

“戚兄,”冒辟疆抿了一口茶,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放下茶盏,目光直视戚睿涵,压低了声音开口,“如今已到南京,身处虎狼之穴。接下来,你有何具体打算?莫非……真要依原计划,直闯宫门,递上那……大顺使臣的身份文牒?”他刻意将“大顺”二字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

戚睿涵捧着温热的茶盏,感受着瓷器传来的暖意,指尖却微微发凉。他苦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冒兄,实不相瞒,此行之前,我对南京局势的了解,多来自李岩将军的分析和沿途的一些道听途说。只知朝廷内部有‘联虏平寇’之议,却不知其态度竟如此坚决,几成定论。原以为凭三寸不烂之舌,陈说‘唇亡齿寒’、‘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利害,或能争取一线转圜之机。如今听冒兄一路剖析,亲眼见证这南京城内的醉生梦死……怕是……”

他顿了顿,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怕是我即便豁出性命,慷慨陈词,也难以改变庙堂诸公那根深蒂固的偏见与决策,甚至可能徒惹杀身之祸,反而坐实了顺……顺军的‘流寇’恶名,让未来联合抗清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彻底断绝。” 他穿越至此,凭借对历史走向的先知和一股来自现代的胆气与理念,先是说动了吴三桂,劝阻了他引清兵入关,接着在北京城凭借急智和深厚的历史典故功底,间接促使李自成处置了跋扈的刘宗敏,暂时稳住了吴三桂与大顺政权那脆弱的关系。这一连串的经历,虽然步步惊心,却都带着一种“熟知剧情”的优越感和“改变历史”的豪情。但此刻,身处这南明弘光朝廷的政治漩涡中心,面对着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根深蒂固的党争偏见和已然固化的“联虏平寇”国策,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现实的冰冷无力。书本上关于南明迅速覆亡的寥寥数语,化作了眼前这具体而微、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复杂局面,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都可能因为一个细微的失误而踏错,导致万劫不复的结局。

冒辟疆深深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戚兄能想到这一层,足见明智,而非一味逞血气之勇。如今南京城内,马士英、阮大铖等人把持朝政,阉党余孽,排斥异己。史阁部(史可法)虽忠心为国,力主抗清,但在‘借虏平寇’这一国策上,亦是独木难支,难以扭转大局。今上(弘光帝朱由崧)登基未久,根基不稳,倚仗马、阮甚深,以求坐稳龙庭。你若此刻贸然亮明身份,无异于自投罗网,羊入虎口。马、阮等人正愁没有合适的由头来打击异己,巩固权位,一个‘私通流寇’、‘图谋不轨’的罪名扣下来,不仅你性命不保,恐怕还会牵连甚广,我冒家……乃至与我来往密切的复社友人,都可能受到波及。” 他这番话推心置腹,将南京政局的险恶与人心的叵测,赤裸裸地展现在戚睿涵面前,既是提醒,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劝退之意。

戚睿涵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光滑的茶杯壁,仿佛要从那点温热中汲取一丝力量和决断。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史料中那些血淋淋的记载——“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那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和简略的文字,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百姓凄厉的哀嚎、冲天的火光和染红江河的鲜血。一种巨大的历史责任感和身为一个知晓结局的“后来者”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

“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就没有一个明理之人,能看到这其中的危机?”戚睿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沙哑,“清虏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其志绝非割地称臣便可满足,实乃欲吞并我华夏神州之心腹大患!若大明与大顺不能暂时搁置恩怨,携手抗敌,待到清兵整合北方,铁蹄南下,凭借长江天堑,又能守得几时?届时,恐神州陆沉,衣冠沦丧,亿万生灵涂炭……” 他几乎要将他所知的历史结局嘶喊出来,却又硬生生忍住,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煎熬着他的内心。

一直安静聆听的董小宛,此时轻轻放下茶盏,她的动作优雅从容,声音如同江南春日里润物无声的细雨,柔和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戚公子忧国忧民之心,天日可鉴,令人感佩。只是此事关乎国策走向,牵扯各方利害,非一时一人之力可以逆转。妾身愚见,或可寻机拜会史阁部。史公刚正不阿,清操绝俗,素以国事为重,且总督江北兵马,对虏情知之甚深。或能听进公子之言。若能说动史公,再由史公在朝中徐徐斡旋,或可于万死之中,求一线生机。”

冒辟疆闻言,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点了点头:“小宛所言,不失为眼下可行之策。史阁部如今驻节扬州,总督江北诸军务,但时常也会因公务回南京述职。只是……”他话锋一转,眉头再次锁紧,“史公如今亦受马、阮多方掣肘,粮饷兵械,常遭克扣,即便他内心认同戚兄之言,看清了联合抗清的必要性,能否说服陛下与一手遮天的马士英,仍是未知之数。而且,如何安全地见到史公,亦需从长计议,周密安排。史府周围,难保没有马、阮的耳目,贸然前往投帖求见,恐生波折,未见史公,先入囹圄。”

就在众人陷入沉思,厅内气氛再次凝滞之际,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骤然响起:

“我可以保护戚公子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董小倩倏然站起身来。她身姿挺拔如初夏新竹,眉宇间英气勃勃,一双明眸亮得惊人。“姐姐,姐夫,我自幼随师父习武,寒暑不辍,等闲三五条汉子也近不得我身。戚公子身负重任,关系天下气运,若无人护卫,在这龙蛇混杂的南京城内,只怕步步荆棘,寸步难行。明日我可扮作公子的随从书童,护卫左右,若遇宵小之辈或突发险情,也好有个照应,不至于束手就擒。”

戚睿涵猝不及防,愣在当场,随即连忙摆手,语气急切:“董二姑娘,万万不可!这如何使得?此行前途未卜,吉凶难料,可谓九死一生!我戚睿涵堂堂男儿,岂能让你一个姑娘家为我涉险?”他虽知董小倩并非寻常弱质女流,有武艺在身,但让她一个妙龄少女为自己这前途叵测的使命去冒险,于情于理,心中都实在过意不去。更何况,若她因此有什么闪失,他如何向冒辟疆和董小宛交代?

董小倩却浑不在意,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混合着倔强与洒脱的笑意:“戚公子此言差矣。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女子,也略知忠义二字为何物。公子为了抗清大业,不惜以身犯险,深入虎穴,我董小倩略尽绵薄之力,护你一程,又算得了什么?再说,”她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戚睿涵那明显属于文弱书生的、略显单薄的身板,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戏谑与关切,“观公子形貌举止,似乎并不擅拳脚弓马,身边总需有个能挡事、能跑腿的人吧?万一遇到泼皮无赖,难道公子要与之辩论圣贤之道吗?”

她这话说得直白而坦诚,让戚睿涵一时语塞,脸上不禁有些发热。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现代文科生,体能仅仅维持在健康水平,跑步尚且气喘,更别提什么武功套路、战场厮杀了。唯一的“弱点”怕水不会游泳,在这陆地上的南京城暂时也派不上用场。被一位明末的侠义姑娘当面指出“不擅拳脚”,他既有些尴尬,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冒辟疆看着自家这位性情执拗的小姨,深知她自幼被岳父岳母和自己夫妇娇惯了些,性子一旦决定的事情,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看了看面露难色的戚睿涵,又望了望身旁的董小宛,见董小宛虽秀眉微蹙,面露忧色,纤纤玉指紧紧攥着帕子,却并未出言反对,只是眼中充满了对妹妹的担忧。他心知她们姐妹情深,小宛亦是深明大义之人,或许在心底也认为,在目前这无计可施的局面下,这已是唯一能提供些许保障的办法。

“唉,”冒辟疆轻叹一声,这叹息中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担忧,“小倩既然有心,且确有武艺在身,寻常男子不及,或可……一试。只是万事需得谨慎,绝不可逞强好胜,遇事当以保全自身与戚公子为要,稍有不对,即刻退回,从长计议。戚兄,你看……”他将决定权交还给了戚睿涵。

戚睿涵心中波澜起伏,感动与不安交织。他知道冒家众人是真心实意地相助,这份情谊,在明哲保身已成常态的乱世,尤为珍贵。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冒辟疆、董小宛深深一揖到地,语气诚挚而沉重:“冒兄、嫂夫人,高义薄云,睿涵……感激不尽。”随即,他又转向董小倩,同样郑重一礼:“董二姑娘巾帼不让须眉,侠肝义胆,睿涵拜谢。此恩此情,重于泰山,戚睿涵没齿难忘。若他日……若他日能有幸不负所托,必当厚报!”

董小倩被他这般郑重其事地道谢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侧过脸去,避开他灼热的目光,但白皙的耳根却悄悄地染上了一层红晕,握着剑柄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

这时,董小宛柔声开口,将略显悲壮和沉重的气氛冲淡了些:“此事既已初定,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戚公子远来辛苦,车马劳顿,想必早已饥肠辘辘。妾身已吩咐厨房备了些家常小菜,粗茶淡饭,若不嫌弃,还请先用些饭食,稍作安顿,沐浴解乏,其余事宜,明日再细细商议,可好?”

冒辟疆也顺势展颜笑道:“正是,正是。戚公子,且尝尝这金陵的风味,与小宛亲手调制的一些点心。公务虽急,关乎天下,然身体是根本,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请!”

晚膳设在一间临水的小花厅内。厅外是一方小小的池塘,此时荷叶田田,偶有蛙声传来,更显夜色静谧。厅内烛火通明,菜肴虽不似豪门夜宴那般奢华炫目,却十分精致可口,充满了江南特色。清蒸的鲥鱼鲜嫩无比,盐水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还有几样时令蔬菜,清炒得碧绿诱人。

席间,冒辟疆有意不谈沉重国事,转而与戚睿涵谈及南北风物差异、诗词歌赋典故。戚睿涵凭借着扎实的文史功底和超越时代的视角,每每能有惊人之语,或引经据典,或发前人所未发,对历史事件的点评角度刁钻却往往切中要害,引得冒辟疆时而凝神细听,时而击节赞叹,连称“戚兄真乃奇才!见解独到,发人深省!”董小宛偶尔柔声插言,或补充典故,或品评诗句,言辞温雅,见解不凡,显露出深厚的文化素养与聪慧内蕴。戚睿涵心中也不禁暗赞,这位历史上着名的才女,果然名不虚传。

董小倩则大多时间安静用餐,并不多言,只是那双灵动的眸子,总是时不时地飘向侃侃而谈的戚睿涵。听他纵论古今,剖析利害,那专注的神情,渊博的学识,以及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与忧思,都让她心中的好奇与欣赏之意,如同池畔滋生的蔓草,悄然蔓延。她只觉得,这位戚公子与她平日里见过的那些或夸夸其谈、或埋头八股、或纵情声色的文人学子截然不同,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吸引着人去探寻。

餐后,侍女撤去残席,重新奉上清茶。董小宛又亲自端来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打开后,里面是几碟造型别致、香气诱人的点心,一碟洁白的桂花糕,一碟暗红的红豆糕,还有一碟小巧的荷花酥。

“戚公子,这是妾身平日闲暇时,依着古方自己琢磨做的几样小点心,皆是江南寻常小吃,聊以解馋,手艺粗陋,还望公子勿要嫌弃。”董小宛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

戚睿涵道了声谢,拈起一块洁白如玉、点缀着金黄桂花的糕点送入口中。糕点入口即化,口感绵软清甜,一股天然馥郁的桂花香气瞬间盈满齿颊,与他前世在现代社会超市里买的那些添加了香精和防腐剂的工业制品截然不同,是一种纯粹、醇厚、源自天然的古早滋味。他穿越以来,一直处于紧张、颠沛的状态,此刻这口熟悉而又陌生的江南甜点,竟让他眼眶微微发热,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由衷赞道:“嫂夫人太过谦了。这糕点味道纯正,香甜不腻,桂香浓郁而自然,实乃睿涵生平所未尝之美味。”他这话并非完全客套,这纯手工、无添加的古早风味,确实带给他久违的感动与慰藉。

董小宛闻言,嫣然一笑,敛衽一礼:“公子喜欢,妾身便心安了。”

用罢晚膳,又稍坐片刻,闲聊几句,一名老成的仆役便提着一盏灯笼,引戚睿涵到早已安排好的客房休息。客房位于府邸的东侧,环境清幽。房间布置得简洁雅致,一床一桌一椅,书架上有少许书籍,窗外正对着一方小小的庭院,几杆修竹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宁静。

然而,戚睿涵的心却如同窗外那被风吹动的竹影,纷乱不定,无法平静。他推开窗户,深吸了一口南方夏夜特有的、略带潮湿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抬头望向南京城的夜空。这里的星辰,与四百年后威海那座海滨城市他所熟悉的星空,似乎并无不同,依旧是那些遥远的、冷漠的光点。但脚下的土地,身处的时代,所面对的人和事,却已是天翻地覆,恍然一梦。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摸出了那部跟随他一同穿越的智能手机。屏幕漆黑,无论他怎么用力按动电源键,甚至尝试了记忆中所有的组合按键,都毫无反应,彻底变成了一块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板砖。唯一还能在刚穿越时使用的拍照功能,在这完全没有电力补充、没有网络信号的世界里,也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他原本还存着一丝微弱的侥幸,或许这现代科技的产物能发生奇迹,找到回去的方法,或者至少,能与同样失散在历史长河中的李大坤、白诗悦、袁薇他们取得一丝联系。但现在,这最后的现代造物也彻底沉寂,仿佛在冷酷地提醒他,他与过去那个时代的一切联系,都已被彻底斩断。张晓宇呢?那个在舟山与他争执、同时被吸入神秘望远镜的对头,他又流落到了何方?是生是死?这些纷乱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与孤独。

“无论如何,要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想办法完成使命,才能……或许能找到一丝回去的线索?”戚睿涵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轻微的痛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阻止清兵入关,促成联合抗清,这不仅关乎历史走向,也关乎我能否在这个时代找到立足之地,甚至……找到这一切背后的答案?”他不敢深想,那望远镜为何会带他来到这里,这一切是偶然还是某种必然?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才泛起一丝鱼肚白,南京城还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晨雾与静谧之中,戚睿涵便已起身。在仆役的伺候下梳洗完毕,他换上了一身冒辟疆为他准备的青色直身长衫,头上戴上了标准的四方平定巾,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照了照。镜中的青年,面容尚带稚气,但眼神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忧虑,这身明末书生的打扮,倒也合身,只是眉宇间那抹属于现代人的疏朗与迥异于古人的气质,依然难以完全掩盖。

他与同样早早起身、已然准备停当的董小倩在昨日用餐的小花厅汇合。董小倩今日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布料虽普通,却裁剪得体,将她窈窕矫健的身姿勾勒无遗。满头青丝尽数束成男式发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虽未施任何粉黛,却更显得眉目如画,英气逼人。腰间悬着一柄装饰古朴的短剑,剑鞘看起来有些年头,却擦拭得干干净净,为她平添了几分江湖儿女的飒爽侠气。

“戚公子,我们何时动身?”董小倩问道,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仿佛不是要去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而是去进行一场期待已久的冒险。

戚睿涵看着她这身打扮和炯炯有神的目光,心中既感激又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再次确认道:“董二姑娘,此行恐怕危机四伏,那皇宫禁地,更是龙潭虎穴……”

“戚公子不必多言。”董小倩果断打断他,眼神坚定如磐石,“我意已决,断无更改之理。况且,有我在你身边,总比你独自一人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要安全得多。”她说着,自信地拍了拍腰间的短剑剑柄,“我这套家传的剑法,虽不敢说能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但对付些宵小之徒、衙役兵痞,护得公子周全,想来还是绰绰有余。”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眼神清澈而执着,戚睿涵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反而显得自己矫情。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杂念,沉声道:“好,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董二姑娘了。我们这就去皇城附近看看,见机行事,探探风声。”

两人向闻讯赶来的冒辟疆与董小宛辞行。冒辟疆又仔细叮嘱了许多小心行事的细节,比如注意避开巡逻的锦衣卫和京营兵丁,莫要与路人发生争执,以及一旦情况不对立即撤回等等。说着,他又悄悄塞给戚睿涵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里面是一些散碎的银两和几小锭银子,低声道:“城中行走,难免需要打点,戚兄且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董小宛则拉着妹妹的手,细细嘱咐,眼中满是关切与担忧:“小倩,万事小心,切莫冲动,保护好戚公子,也……也要保护好自己。” 董小倩用力点头:“姐姐放心,我省得。”

走出冒府,清晨的金陵街道正在逐渐苏醒。薄薄的晨曦透过古老的街巷,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着柔和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早点摊子传来的食物香气——刚出笼的包子馒头、滚烫的豆浆、香气四溢的鸭血粉丝汤,还有挑着担子叫卖新鲜菜蔬的农夫……这充满生活气息的画卷,勾勒出人间烟火的温暖与真实。戚睿涵和董小倩混在逐渐增多的人流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似随意,实则警惕地向着皇城的方向走去。

南京的皇城,位于城市东隅,虽不及北京紫禁城那般规模宏大、气势磅礴,但宫阙巍峨,黄瓦红墙,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依旧自有一番帝王气象与肃穆氛围。远远望见那高大厚重的宫墙、戒备森严的宫门以及门前手持长戟、盔明甲亮、神情冷峻的禁军士兵,戚睿涵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几乎破灭。守门的禁军士兵显然都是精锐,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宫门的行人,刀枪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寻常百姓根本不敢在宫门前多做停留,远远便绕道而行,生怕惹上无妄之灾。

如何进去?直接上前,对守门的军官表明自己是大顺政权特使的身份?只怕话未说完,就会被当作失心疯的疯子或者是居心叵测的细作,要么当场被乱刀砍死,要么直接被锁拿投入诏狱,严刑拷打。等待史可法回京?史可法远在扬州,何时回京述职完全是未知之数,或许十天半月,或许一月两月?北方的局势瞬息万变,李自成那边还在等着他的消息,以决定下一步的战略;而整合了关外力量、虎视眈眈的清军,更不会给他们太多准备时间。时间,是其中最奢侈、最等不起的东西!

戚睿涵眉头紧锁,内心焦灼如同火焚。他在离宫门有一段距离的一个街角驻足,目光焦急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回忆着所有关于明代典章制度、宫廷礼仪的知识,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破局的缝隙。忽然,他的目光被宫门外一侧、立在登闻鼓院门前的一面大鼓吸引了过去。那面鼓硕大无比,鼓身朱漆,虽然历经风雨,颜色有些暗淡,但依旧静静地、威严地矗立在那里,仿佛蕴藏着某种沉甸甸的、直达天听的力量。

“登闻鼓!”戚睿涵脑中灵光一闪,几乎要脱口而出,心脏骤然狂跳起来。

他想起来了,明代沿袭古制,在宫门外设有登闻鼓,允许民间有重大冤情或机密要事者,击鼓鸣冤,直诉于皇帝。虽然在实际操作中限制极多,手续繁琐,且击鼓者往往要先受一定的杖刑(称为“廷杖”或“滚钉板”),以验明并非诬告或小题大做,但这几乎是目前唯一可能绕过层层官僚机构,直接引起朝廷最高层、甚至皇帝本人注意的途径。

风险极大,一旦击鼓,必然惊动整个朝廷,他的身份也将随之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马士英、阮大铖会如何反应?他们会如何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弘光皇帝朱由崧,那个据说沉迷酒色、昏庸懦弱的君主,会如何决断?是会被他的陈述打动,还是为了维护“朝廷体面”和“联虏平寇”的国策,直接将他处死?是福是祸,生死成败,完全无法预料,就像一场豪赌。但除此之外,他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坐以待毙,或是徒劳地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觐见史可法的渺茫机会,结局可能更糟,只能眼睁睁看着历史滑向那既定的、悲惨的深渊。

“董二姑娘,”戚睿涵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竭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他压低声音,指着那面醒目的登闻鼓,对身旁警惕观察着四周的董小倩说道,“我或许……有办法了。”

董小倩顺着他目光所指望去,也看到了那面象征着直诉皇权、也象征着巨大风险的大鼓,她显然也知晓登闻鼓的用途与严苛的规矩,脸上顿时露出惊诧与难以置信的神色:“戚公子,你……你是要……击登闻鼓?这太危险了。按律,击鼓鸣冤者,需先受廷杖,以验明真伪,那廷杖……不死也要脱层皮。而且,你这身份……”

“我知道,”戚睿涵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眼神灼灼,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但这可能是最快,也可能是唯一能让我有机会见到皇帝,当面陈述‘联顺抗清’利害的方法。若不冒此奇险,行此非常之事,如何能打破这僵死的局面,扭转这危亡的国运?”他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立下的志向,想起了吴三桂那复杂而充满期望的眼神,想起了李自成那粗豪却又不失枭雄气度的嘱托,更想起了那可能发生的、血流成河、文明倾覆的惨剧。个人的安危,与这些相比,似乎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一种属于理想主义的悲壮感,混合着穿越者的使命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支撑着他几乎要颤抖的身体。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董小倩,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董二姑娘,你的情谊,睿涵心领。你就在此等候,莫要再跟随。若我……若我击鼓之后,遭遇不测,你立刻转身回去,告知冒兄与嫂夫人,速速离开南京,切勿受我牵连。”

董小倩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了恐惧、决心与信念的复杂光彩。她心中猛地一震,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用力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我既陪你到此,岂有临阵退缩之理?你要击鼓,我便在一旁为你壮声势。若真有廷杖……”她咬了咬嘴唇,“我……我替你分担!”

“这怎么行?”戚睿涵断然拒绝。

“我说行就行!”董小倩的倔强劲又上来了,毫不退让地瞪着戚睿涵。

就在两人低声争执不下之际,戚睿涵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他整了整衣冠,将怀中吴三桂所给的令牌和李自成签署的使节文书紧紧攥在手中,然后迈开步子,毅然决然地朝着那面象征着皇权、也象征着巨大风险的登闻鼓走去。

他的步伐起初有些沉重,但越走越快,越走越坚定。清晨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宫前广场地面上。董小倩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一跺脚,也立刻跟了上去,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宫门外的禁军显然注意到了这两个行为异常、直冲登闻鼓而来的人,他们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手按上了刀柄。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紧张。

戚睿涵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他的眼中只有那面朱红色的大鼓。他走到鼓前,停下脚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董小倩,看到她眼中毫不退缩的支持,心中蓦地一暖,更多了几分勇气。

他不再迟疑,伸出双手,握紧了那对沉重的鼓槌。

“咚——”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鼓声,骤然打破了皇宫外的宁静,如同惊雷般滚过清晨的天空,震得人耳膜发聩,也震动了整个沉睡初醒的帝国心脏。

“咚、咚、咚”

鼓声接连响起,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响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向着那深宫禁苑传递着一个信号——有天大的冤情,或者说,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了。

宫门处的禁军士兵脸色骤变,迅速围拢过来,刀锋出鞘,寒光闪闪,将戚睿涵和董小倩围在中间。周围的零星行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鼓声惊住,远远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鼓声余韵未绝,在宫墙间回荡。现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士兵们沉重的呼吸声和刀剑摩擦甲胄的轻微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手持鼓槌、身着青衫的年轻人,以及他身旁那个按剑而立、神情戒备的劲装少女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极其漫长的一刻。那扇沉重、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门,在一阵沉闷的“嘎吱”声中,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并不宽阔的缝隙,却仿佛连通着两个世界。

一个身着绯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身影,从那道缝隙中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他的脚步轻盈,几乎听不到声音,面容在晨曦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锐利而冰冷,缓缓扫过被士兵围住的戚睿涵和董小倩,最后落在戚睿涵手中那对尚未放下的鼓槌上。

周遭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世界聚焦于这宫门前的一方之地,聚焦于这个刚刚走出宫门的太监身上。

那太监停下脚步,拂尘轻轻一摆,用一种不高不低、却带着宫内特有腔调的尖细嗓音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何人在此击鼓?惊扰圣驾,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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