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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五年的八月底,北京城。盛夏的余威虽已渐渐消退,但秋老虎的闷热依旧黏腻地附着在红墙黄瓦之间。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色调,仿佛一块巨大的、未曾拧干的抹布,笼罩着这座历经沧桑的帝都。

往日里喧嚣的市井似乎也感知到了某种不安,变得格外安静,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嘶哑的鸣叫断断续续,更添了几分焦灼。这种寂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比严冬的酷寒更令人心头发沉。街巷间的百姓行色匆匆,交换着惶惑的眼神,连茶馆酒肆里的议论声都低了几分,关于前线战事失利的流言,如同晦暗天空下的阴风,无声地渗透到城市的每个角落。

武英殿内,金砖墁地,光洁如镜,却因窗外透入的天光不足而反射不出多少亮色,反而泛着一种冷硬的、类似金属的光泽。高大的殿宇因为光线不足而显得幽深晦暗,雕梁画栋隐没在沉重的阴影里,唯有从高高的窗棂透进的几缕微光,在弥漫着细微尘埃的空气中划出斜斜的光柱,勉强照亮御座附近的一片区域。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浓郁龙涎香与一种若有若无的陈旧木料、汗水和恐惧混合的复杂气味,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御座上,年轻的皇帝朱由崧面色赤红,那不是健康的光泽,而是一种气血上涌的猪肝色,额角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血管在皮肤下搏动。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握着御座扶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凸显,打破了这殿中几乎令人窒息的宁静。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扫视着丹陛之下跪倒的一片文武官员,特别是那几个刚从山西前线败退回京、铠甲上还带着征尘与血污的将领。那目光所及之处,官员们无不将身子伏得更低,恨不得将头埋进金砖的缝隙里去。

“败了?又败了?”朱由崧的声音并不高亢,反而因为极力压抑着滔天的怒火而显得异常尖锐、刺耳,像是指甲刮过琉璃,刮在每个人的心头,“平阳、延安,朕的数万大军,旌旗招展,出征之时何等威风;如今竟被一群……一群昔日的手下败将,流寇余孽,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回?”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冰冷的质询,“你们……你们还有何面目回来见朕,有何面目面对这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他的声音到最后,已然带上了丝丝缕缕的狠绝。

殿下,几位刚从战场撤下的将领连铠甲都未曾卸下,征袍破损,沾满尘土与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有的甲叶边缘甚至能看到凝固的暗红色血块。他们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羞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无奈。听到皇帝那如同冰锥般的斥责,他们将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那寒意顺着皮肤直透心底。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低眉顺眼,身体微微绷紧,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生怕一丝轻微的声响,便会引来那御座上雷霆之怒的波及,招致灭顶之灾。甚至连殿外持戟而立的锦衣卫大汉将军,那覆盖着金属面甲的脸上虽看不出表情,但紧握着戟杆的手指也微微收拢,显露出内心的紧张。

靖国公黄得功站在众将之前,他身上的甲胄比旁人更加沉重,征尘与暗红色的血渍混合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斑驳的、不祥的色泽,散发出淡淡的铁锈与血腥气。他眉宇紧锁,那深刻的皱纹里仿佛填满了沙场的风霜与此刻化不开的郁结。他深吸了一口这殿中沉闷得令人作呕的空气,只觉得胸口更加堵得慌,仿佛压着一块千斤巨石。

他向前迈出一步,甲叶发出轻微却清晰的碰撞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格外引人注目。他拱手,声音因久经沙场而带着固有的沙哑,却努力保持着镇定,试图将前线的真实情况上达天听:“陛下,非是将士们不肯用命,畏敌如虎。前线粮草接济屡屡延误,有时断粮数日,军士们面有饥色,以野菜树皮充饥者不在少数。箭矢不足,弓弦老旧,兵甲残破,许多弟兄是拿着豁口的刀,穿着锈蚀的甲在与顺军拼命。如此情状,实难……”

“粮草不足?”朱由崧根本不让他把话说完,厉声打断,那目光瞬间从黄得功身上移开,如同实质的鞭子般抽向一旁噤若寒蝉的兵部和户部官员队列。那几个官员,如兵部尚书张缙彦、户部尚书高俅等人,顿时体若筛糠,冷汗瞬间浸湿了他们的官袍后背,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滴在身前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朱由崧怒道,声音愈发尖利:“又是粮草不足,朕看不是前线的粮草不足,是你们的胆气不足,是你们逡巡不前、畏敌如虎的心思在作祟,这才致有今日之惨败!朕屡次催问,尔等皆言尽力筹措,如今看来,尽是搪塞之词!”他将战败的根源直接引向了后勤和文官的“无能”,试图为自己和前线将领寻找一个更容易斥责的替罪羊。

就在这时,黄得功身后,那位性情向来耿直甚至有些粗豪的副将田雄,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涌的悲愤之火。他亲眼目睹了太多同袍因饥寒交迫而倒下,或因兵器劣质而枉死沙场,此刻见皇帝不仅不体恤,反而一味指责,那股郁积的怒火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抬起头,古铜色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脖颈上的青筋也绷了起来,洪亮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在大殿中炸响,震得梁柱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而下:“陛下,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搏杀,每一仗都是用命在填,可朝廷是怎么对待我们的?缺粮少饷,层层克扣,饿着肚子,拿着破铜烂铁,如何能让弟兄们去打仗?朝廷若能足额发放粮饷,厚待士卒,使我军饱食暖衣,兵甲犀利,我军何至于此,何至于一败再败?此番平阳、延安败绩,实非我将士战之罪,乃……”

“放肆!”朱由崧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暴起,整张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显得有几分狰狞。他猛地抓起御案上一方沉重的、雕琢着蟠龙纹的羊脂玉镇纸,看也不看,狠狠掼在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那方价值连城的玉石顿时碎裂成数块,飞溅的碎屑在金光砖地上弹跳,发出零落的声响。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让殿中所有人都浑身一颤,几个胆小的文官甚至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这碎裂的不仅是美玉,更是君臣之间最后一点脆弱的信任。“败军之将,安敢在此狂言惑众,诿过于朝。田雄,你这是在指责朕苛待将士?还是在指责朝廷无能?你好大的狗胆!”

田雄梗着脖子,双目圆睁,那股军人的倔强和眼见同袍饥寒交迫而死的愤懑支撑着他,他还想继续争辩,陈说前线的惨状,比如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士兵如何拖着沉重的步伐冲锋,如何因为弓弦崩断而被顺军轻易射杀……但一旁的黄得功已经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袖,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他,那眼神里充满了焦急、痛苦和一种无能为力的警告。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朱由崧脸上那最后一丝理智已然被暴怒吞噬,布满了冰冷的杀机,那是一种被触犯了权威、感到极度难堪后的残忍。

“好,好一个‘非战之罪’,朕看你就是动摇军心、诽谤君上的祸首。来人!”朱由崧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感情,如同数九寒冬的北风,“将田雄给朕拿下,剥去甲胄,推出午门,斩首示众。首级传示九边,让所有将士都看看,谤君乱军者,是何下场!”

殿外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侍卫应声而入,他们的铁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重而整齐的铿锵声,打破了殿内短暂的死寂。他们不容分说便扭住了田雄的双臂,动作粗暴而专业。

田雄目眦欲裂,奋力挣扎,悲怆的呼喊声回荡在殿宇梁柱之间,带着血泪般的控诉:“陛下,末将所言,句句属实,皆是前线将士的血泪啊陛下!如此滥杀忠良,自毁长城,岂不令天下将士尽数寒心——陛下——”他的声音凄厉而绝望,随着被粗暴地拖拽出殿,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重重宫墙之外,只留下殿内一片更加深沉、更加令人心悸的凝固氛围,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那不甘的余音。

黄得功双拳在身侧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皮肉之中,传来一阵阵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他看着田雄被拖走的方向,那个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憨直勇猛,多少次在危难时刻救他于险境的老部下,就这样因为几句血泪直言而身首异处,还要被传首边关,受此奇耻大辱。

他的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仿佛有千言万语,有滔天的悲愤与质疑堵在那里,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他知道,此刻任何求情或辩白,都只会火上浇油,可能招致更疯狂的屠杀。

殿内众臣,无论是与他交好的,还是素来有隙的,此刻都无人敢出声求情。每个人都低垂着头,目光紧盯着地面,仿佛地上那碎裂的玉镇纸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能让他们避开皇帝那扫视过来的、如同看待猎物般的眼神。一种无形的寒意,从金砖地面升起,浸透了每个人的脚底,蔓延至全身,连血液都似乎要冻结。

朱由崧余怒未消,又指着黄得功和其他败将申斥了足足一刻钟,言语尖刻,将战败的所有责任都归咎于他们的无能怯战,甚至隐含地指责他们可能与顺军有所勾结。直到他感到一阵心力交瘁的疲惫袭来,才猛地一拂袍袖,宽大的龙袍袖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在太监尖细而带着颤音的“退朝”声中,头也不回地转入后殿,留下满殿身心俱寒的臣子。

夜幕降临,北京靖国公府邸坐落在一片权贵宅邸之间,往日里门前车马喧嚣,今夜却显得格外门庭冷落,连门房悬挂的灯笼都似乎比往常昏暗几分,那微弱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府内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气,仆役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笼罩着整座府邸。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跳跃的灯火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巨大阴影,仿佛主人纷乱的心绪,无法安定。

黄得功早已卸去了那身沉重的甲胄,只穿着一件深色的寻常家居袍服,但他此刻的感觉,却比穿着铁甲鏖战一日还要疲惫不堪。他怔怔地坐在梨花木靠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朵在灯油中不断炸开又熄灭的灯花,手中一杯早已凉透的酒,许久都未曾沾唇。田雄被拖走时那悲愤的面容,朱由崧那冷酷无情的眼神,战场上饿殍般的士兵蹒跚的身影,破碎的旗帜在硝烟中倒下……一幕幕景象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如同钝刀割肉,反复凌迟着他的神经。

门外传来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夫人罗氏轻步走入书房。她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容貌端庄,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的温婉,但此刻,那双聪慧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担忧与惊悸,眼圈微微泛红,显然已经偷偷哭过。她已从心腹下人口中得知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惊天变故。她走到黄得功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搭在他紧绷的肩膀上,感受到手下肌肉的僵硬如同铁石。

“老爷,”她的声音轻柔,如同夜风拂过窗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何事如此忧愁?可是为今日……田将军之事?”她刻意避开了那个“杀”字,仿佛那字眼本身就带着血腥气,会刺痛此刻脆弱的气氛。

黄得功仿佛被这轻柔的声音从噩梦中唤醒,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中带着浓重的酒味和无法排解的苦涩。他终于将杯中那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灼到胃里,却丝毫无法温暖他那颗冰冷的心,反而激起一阵酸楚。

他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将平阳、延安战事的详细经过,将士们如何因缺粮而无力作战,如何败退,以及今日朝堂上田雄如何直言犯上,陛下如何震怒,最终如何下令将其斩首示众的经过,一点一点,艰难地叙述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头剜下的肉,带着血丝。他描述了士兵们饿得啃食树皮的样子,描述了田雄最后一次冲锋时回望他的那个眼神……

末了,他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案上的酒壶倾倒,残酒汩汩流出,浸湿了桌面,也浸湿了他攥紧的拳头。“田雄……他跟了我十几年,从一个小校做起,冲锋陷阵,身上伤痕无数,对我,对大明,忠心可鉴日月。今日……今日竟只因说了几句实话,就落得如此下场……身首异处,传首九边……”他的声音哽咽了,虎目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但他强忍着没有让它流下来,“陛下……陛下如今怎会变得如此……如此昏聩不明,忠奸不分?当年联顺抗清之时,他尚能听从良言,颇有励精图治之相,为何如今清虏方灭,便要鸟尽弓藏,甚至不惜构陷杀戮忠良?如此君王,如此朝廷,岂能不亡?若这世间真有天理循环,大明……大明的气数,当真已尽了吗?”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根低吼出来,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失望,以及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茫然和颠覆性的质疑。

罗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亦露出深深的哀戚与恐惧,脸色苍白。她拿起酒壶,为丈夫重新斟满一杯,动作轻柔而稳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沉吟片刻,她方低声道,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黄得功最为彷徨的心弦上:“老爷,妾身乃一介女流,不懂军国大事,更不敢妄议朝政。但妾身知道,田将军是忠臣,是勇士。老爷您,更是国之干城,擎天之柱。”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随后继续道,声音更低,却更显坚定:“如今陛下听信谗言,猜忌之心日盛,滥杀功臣如同儿戏。今日是田将军,明日……又会轮到谁?老爷您一心为国,鞠躬尽瘁,可曾想过,若朝廷已非可效死力之朝廷,君王已非可尽忠之君王,我们这满腔热血,这所谓的‘忠’字,又该忠于何处?是仅仅忠于那御座上喜怒无常的一人,还是……忠于这天下嗷嗷待哺的百姓,忠于跟随您多年、倚您为生的部曲家小?”她的话语,轻柔却如重锤,敲击着黄得功内心最深处的那层甲胄。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丈夫的神色,见他虽然眉头紧锁,嘴唇紧抿,却并未如往常般斥责她“妇人之见”,反而露出了痛苦而又深思的神情,这才鼓起勇气,继续道,声音几乎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妾身身处内宅,有时也能听到一些外间的传闻。都说那西安府的顺王李自成,自受封以来,在西北之地力行改革,轻徭薄赋,整顿吏治,约束部下,颇得民心。反观此次战端,又是陛下背弃盟约在先,暗杀顺使不成,又强行兴兵讨伐,于天下大义有亏。老爷您与顺军曾并肩抗清,当知其军中亦有不少豪杰之士,并非一味烧杀抢掠的流寇可比。如今陛下倒行逆施,寒尽天下人心,老爷……不如趁此时机,为自己,为这满府上下,寻一条真正的生路。若能投奔大顺,或可保全名节,不负田将军以死明志的苦心,亦能继续在这乱世之中,为饱受涂炭的百姓尽一份心力,总好过留在此地,坐待那无妄之灾降临。”这番话,将她连日来的忧惧和思考全盘托出,也将那条最艰难、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选择,摆在了黄得功面前。

黄得功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夫人,眼中充满了震惊、挣扎,以及一种被说破心事的复杂情绪。这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形同谋反,若是传出去,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然而,它却又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紧闭的、充满了彷徨与质疑的门。

他想起当年与顺军联手对抗清兵时,李自成、李岩等人表现出来的气度与格局,想起那时虽然艰苦,但目标一致,同仇敌忾;想起那位身份奇特、见解不凡的戚睿涵曾私下与他谈论天下大势时,言及李自成出身草莽,深知民间疾苦,其举兵“初衷不过是为百姓谋一条生路”;再对比今日朱由崧的昏聩暴戾,以及马士英、阮大铖等奸佞把持朝政、结党营私、贪污腐化的乌烟瘴气……忠君与保民,个人的青史名节与家族部众的身家性命,种种念头如同沸水般在他心中激烈地翻滚、交战,几乎要将他撕裂。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隐隐传来的、单调而沉闷的梆子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黄得功缓缓地站起身,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骨骼都发出了细微的咯吱声。

黄得功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夜风瞬间涌入,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书案上的纸张哗哗作响,也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他望着窗外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夜色,北京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明灭不定,那里面,有多少是他曾经誓死守护的百姓家园?而如今,他所守护的朝廷和君王,似乎已经变成了要吞噬他和所有忠良的巨兽。田雄那绝望的呼喊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最终,那压抑的悲愤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传统的忠君观念。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过身,脸上虽仍有痛楚的痕迹,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那是一种抛却了沉重枷锁后的决绝,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夫人所言……句句在理,如醍醐灌顶。”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我黄得功一生自负忠义,却也不能愚忠至死,更不忍见麾下数万儿郎因无道昏君之故,枉送性命于这无谓的内战之中,亦不能让田雄兄弟的血……白流。这南京……不,这北京朝廷,自今日起,已无我黄某立锥之地了。”这句话说完,他感到一种虚脱般的轻松,随之而来的是对未知前途的沉重,但至少,方向已经明确。

决心既下,靖国公府邸在夜色掩护下,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悄然却高效地运转起来。府内压抑的气氛为之一变,虽然依旧紧张,但却多了几分目标明确的行动力。

黄得功首先秘密召集了数十名绝对忠诚、跟随他多年的亲兵家将,这些人多是同乡子弟,身家性命早已与黄得功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将情况简略告知,隐去了夫人劝说的细节,只言陛下听信谗言,已不容我等,田雄将军含冤而死,下一步恐怕就要鸟尽弓藏,欲另寻出路,以求生存。这些亲兵早已对朝廷粮饷不继、赏罚不公心存怨愤,又感念黄得功平日恩义,加之田雄惨死带来的兔死狐悲之感,竟无一人异议,皆面露决然之色,表示愿誓死追随国公,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府中仆役也被暗中动员,罗夫人亲自出面,只挑选那些世代在家、或签了死契、家小皆在黄家控制下的心腹之人参与行动,许以重利,并严密封锁消息。金银细软、地契票据等贵重物品被迅速打点装箱,而那些笨重的家具、古玩字画则只能忍痛舍弃。罗夫人亲自指挥内眷收拾行装,孩子们也被严厉告知不许声张,府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忙碌,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气氛紧张而有序。连马厩里的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喂足了草料,备好了鞍具。

翌日,天色未明,东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整座北京城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睡梦之中,只有更夫梆子的余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靖国公府邸的侧门悄然打开,一行数十人的队伍鱼贯而出。黄得功与家眷乘坐着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厚重的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

亲兵们则扮作商队护卫模样,押送着十几辆装载箱笼的大车,上面覆盖着防雨的油布。马蹄都用厚布包裹,车轴也仔细上了油,行进之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如同幽灵般融入了灰暗的晨雾之中。

队伍沉默而迅速地穿过尚显空旷的街道,向着西直门方向行进。城门初开,守城的兵卒睡眼惺忪,抱着长矛倚在门洞边,查验了靖国公府的令牌——这是黄得功昨日特意从兵部讨来,用以“巡查城外防务”的,手续齐全,并未引起怀疑,守门军官甚至还对这位位高权重的国公爷挤出几分讨好的笑容,并未过多盘问便予以放行。

当车轮碾过护城河的石桥,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将那座巍峨的、象征着权力顶峰的皇城彻底抛在身后时,端坐车中的黄得功忍不住再次掀开车帘一角,回望了一眼那在晨曦微光中轮廓逐渐清晰、却愈发显得冷漠无情的城楼。那里,曾是他誓言效忠的地方,曾是他功成名就的象征,承载着他半生的戎马荣耀。而如今,他却以这样一种近乎逃亡的方式离开,如同丧家之犬。心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幻灭感,以及一丝挣脱牢笼后的复杂悸动。他放下车帘,闭上眼睛,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不再回头,将前半生的信仰与荣耀,连同那座城池,一起留在了身后逐渐亮起的天光里。

队伍一路向西,经昌平,出居庸关,进入更为崎岖的山西地界。沿途,黄得功尽量避开大的州县驿站,专走小路,风餐露宿,夜宿荒村野店,或是干脆在野外扎营。他深知,自己叛逃的消息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开,朝廷必然震怒,派兵追缉是迟早的事。他必须尽快进入顺军的控制范围,每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亲兵们警惕地护卫着车队,斥候前出侦察,气氛始终紧绷。

数日之后,黄得功一行人历经艰辛,跋山涉水,终于抵达了西安府地界。这里的风貌与北京周边截然不同,田野间秋作物长势尚可,虽谈不上富庶,但少见荒芜。早有顺军的哨探发现了这支形迹可疑却又似乎目标明确、带着军中肃杀之气的队伍,并迅速上报。

西安,这座古都,在顺军的治理下,展现出与北京截然不同的气象。城墙坚固,守军戒备森严却又秩序井然,眼神锐利,身姿挺拔。城门口百姓商旅排队等候入城检查,虽衣衫未必华美,但脸上少见菜色,眼神中也少了几分乱世常见的惶恐,多了一份踏实。一种粗粝却充满生机的活力在空气中涌动,连街边小贩的叫卖声都显得中气十足。

消息传到顺王宫邸,李自成闻听黄得功来投,又得知了田雄被杀的详细情形,不禁感慨万千,既有得到名将的欣喜,也有对明朝自毁长城的鄙夷,以及对田雄这等勇将枉死的惋惜。他立刻召集了宋献策、李岩、袁宗第等核心文武,商议对策。

“黄国公乃世之名将,在明军中威望素着,如今弃暗投明,于我大顺,实是意外之喜,亦可见朱由崧之昏聩,已至人神共愤之境。”李自成抚着短须,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又审慎的光芒,“田雄勇将,直言获罪,殊为可惜。我等当厚待黄公,使其安心,也让天下人看看,我大顺的气度。”

宋献策摇着羽扇,微笑道:“大王所言极是。此乃天赐良机,不仅得一良将,更可瓦解明军士气,彰显我朝仁义。当以隆礼相迎,示天下以诚,则四方豪杰,必闻风而来。”

李岩也点头附和,神色郑重:“黄公来投,意义非凡。其麾下亦多精锐。可借此宣扬我大顺求贤若渴,与明朝滥杀功臣形成鲜明对比。只是,接纳之后,如何安置,使其真心归附,还需仔细斟酌。”

袁宗第则大声道:“来了就好,俺老袁就喜欢跟爽快人打交道。黄得功是条汉子,田雄死得冤,这仇,咱们以后得替他要回来!”他的话语粗豪,却带着一股真挚。

计议已定,李自成亲自率领文武官员,出西安宫门迎接,仪仗虽不似明朝皇帝那般繁复,却也庄重肃穆。当风尘仆仆、面带倦容与几分愧色、甚至有些忐忑的黄得功在队伍前下马时,李自成快步上前,不等黄得功行全礼,便一把扶住他的手臂,态度诚挚地说道:“靖国公深明大义,弃暗投明,自成与西安军民,不胜欣喜,如久旱之盼云霓。田将军忠直遭戮,实乃明朝之失,朱由崧之过,令人扼腕叹息。国公放心,自此以后,西安即是国公之家,我大顺必以国土待公,绝不相负。昔日并肩抗清之情谊,自成一刻未曾或忘!”

黄得功见李自成态度如此谦恭热情,毫无胜利者的倨傲之色,言辞恳切,句句说入心坎,提及抗清旧谊,更是触动了他心中尚未完全冷却的热血。又见旁边作陪的宋献策面带睿智笑容,李岩儒雅温和,连一向以勇悍着称、对他可能心存芥蒂的袁宗第也对他拱手致意,面露善意。郝永忠更是直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来了就是自己人”。他心中那块自离京以来就一直悬着的大石,方才轰然落地,原有的几分尴尬、不安与屈辱,也在此刻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得遇明主的复杂感慨。

他后退一步,挣脱李自成的手,依旧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哽:“败军之将,蒙难之人,苟全性命已是万幸。得顺王不弃,如此厚待,黄某……黄得功,感激不尽。愿效犬马之劳,以报顺王知遇之恩!”这一礼,他行得心诚悦服。

是日,李自成在王府设下盛大宴会,为黄得功接风洗尘。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融洽。贺锦、袁宗第等武将纷纷向黄得功敬酒,询问昔日战阵之事,言语间颇多英雄相惜之意。李岩、宋献策则与他谈论天下大势,分析南北格局,言语精辟,见解不凡,让黄得功对顺军这群“流寇”出身的领导层刮目相看。

黄得功见顺军上下虽大多起自草莽,举止或许不够文雅,却气象一新,充满活力,将领直率敢言,文臣踏实干练,内部氛围远胜南京(北京)朝廷那种腐朽沉闷、朋党倾轧、奸佞当道、人人自危的混乱景象。他心中那份不得已而降顺的郁结与不甘,渐渐化为对未来的些许期待与释然,或许,这里真的是一个可以重新开始,实现保境安民抱负的地方。

然而,天下的纷争并未因黄得功的归顺而平息。就在黄得功抵达西安后不久,甚至还未完全安顿下来,新的紧急战报便接连传来,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再次激起涟漪。

朱由崧并未因山西方向的失利和黄得功的叛逃而罢休,反而更加恼羞成怒,将黄得功的背叛视为奇耻大辱。他紧急谕令镇守湖广的桂王朱由榔,以及督师堵胤锡、何腾蛟等人,尽起湖广之兵,北上进攻大顺政权辖下的汉中地区,企图开辟南线战场,牵制顺军主力,以缓解山西方向的压力,甚至幻想能够南北夹击,挽回败局。

消息传到西安,顺王廷议之上,众将刚刚因黄得功来投而振奋的情绪,立刻被新的战意所取代。吴三桂等将领纷纷请战,要求立刻调集精锐,南下汉中,给予来犯明军迎头痛击。

“朱由崧小儿,欺人太甚,以为我大顺无人否?请大王拨我精兵,定叫那桂王有来无回!”袁宗第也摩拳擦掌,表示愿为前锋。

但就在李自成与诸将商讨调兵遣将、如何应对湖广明军北上之际,派往湖广的细作带回了一份颇为微妙的情报。情报显示,桂王朱由榔与督师堵胤锡、何腾蛟虽已接到圣旨,并在表面上于衡州、长沙等地整军备战,檄文也发得慷慨激昂,声称要“克复汉沔,剿灭流寇”,但实际进军速度却异常缓慢,各部人马逡巡于湖广北部边境,并未真正向汉中方向挺进,其态度暧昧,似乎并无真心与顺军决一死战的意愿,更像是在敷衍塞责,观望风色。

戚睿涵与董小倩作为顺王的重要幕僚,也列席了此次军议。听到这份情报,戚睿涵与身旁的董小倩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董小倩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英气勃勃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她低声道,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元芝,看来桂王与堵、何二位督师,心中别有丘壑,并非真心甘为朱由崧的马前卒。这倒是个机会。”

戚睿涵微微颔首,他身穿青色文士袍,虽面容年轻,但眼神中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睿智。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联顺抗清时,与那位年轻而略显忧郁、气质文弱却又带着几分仁厚之气的桂王朱由榔交往的情景。

那时清军势大,局势危如累卵,二人曾于衡州桂王府中,面对地图上不断收缩的防线,忧心国事,促膝长谈,甚至在某次酒酣耳热之际,感于时局艰难,彼此意气相投,竟玩笑般地焚香祭拜,结为异姓兄弟,立誓共扶明室,驱除鞑虏。

虽然后来因阵营归属不同,各自职责繁忙,交往渐渐疏远,但那份在烽火连天中建立起来的、带有几分理想主义色彩的情谊,以及他对朱由榔为人的了解——优柔却非无主见,仁弱却心存百姓,对朱由崧的一些做法未必认同——却未曾在他心中磨灭。

戚睿涵知道,朱由榔对李自成的为人,对顺军在抗清战争中做出的巨大贡献和牺牲,内心是存有敬意的,对于朱由崧背盟启衅,他内心恐怕是抵触的。堵胤锡、何腾蛟亦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深知大义、顾全大局的能臣,他们同样不愿见到华夏内部再起烽烟,徒耗元气,让潜在的敌人(如蒙古、罗刹)有可乘之机。他们此刻的迟疑,正是内心矛盾与现实压力交织的体现。

他站起身,向御座上的李自成拱手一礼,声音清朗而从容,打破了武将们请战的喧嚣:“陛下,细作所报情报,应与实情相去不远。朱由榔其人,臣昔日在抗清时与之多有接触,深知其性情。堵胤锡、何腾蛟二位,亦是明理顾全局之臣。他们皆深知,此番内战,实乃朱由崧背信弃义、撕毁盟约所致,于心必然不安,亦绝不愿同室操戈,徒耗我华夏最后之元气。眼下他们阳奉阴违,按兵不动,踌躇不前,正是我等遣使劝说,化干戈为玉帛的绝佳时机。”他的话语,将众人的注意力从单纯的军事对抗引向了更富策略性的政治解决途径。

李自成闻言,目光炯炯地看向戚睿涵,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哦?元芝有何具体高见?但说无妨。”他对戚睿涵这个“异人”的见识和手段,一向颇为倚重。

戚睿涵从容道,条理清晰:“臣当年与那桂王朱由榔有旧,曾蒙其推心置腹,结为金兰。虽世事变迁,各为其主,但这份旧情,或可一用。臣愿借这份香火之情,与机敏干练的小倩一同南下,亲赴衡州桂王行营,面见朱由榔与堵、何二位督师,陈说当下之利害,剖析天下之大势,劝其认清朱由崧之无道,罢兵来归。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兵不血刃,化解湖广方向的巨大威胁,甚至……能为我大顺再添臂助,则于大局而言,善莫大焉。此,或许比派遣十万大军征伐,更为有利。”他提出了一个大胆而极具诱惑力的可能性。

李自成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目光又转向一旁的宋献策与李岩,寻求他们的意见。

宋献策微微颔首,羽扇轻摇:“元芝此议,颇合兵法上攻心为上的要义。若能成功,则可免我大军南北两线作战之苦,集中力量对付北线明军主力,并可收揽人心,事半功倍。只是……此行深入明军控制之腹地,风险极大,元芝与董姑娘需万分小心。”

李岩也开口道:“确是如此。若能说服桂王,则湖广可定,南方震动,于我将士士气亦是极大鼓舞。然其中分寸拿捏,至关重要。”

“陛下,诸位先生放心,”戚睿涵自信地笑了笑,那笑容中有着穿越者特有的笃定与历经磨练后的沉稳,“臣等自有分寸,会见机行事。况且,”他看了一眼身旁跃跃欲试、眼中闪烁着挑战光芒的董小倩,“有小倩这位智勇双全、机变百出的得力搭档在,纵有险阻,相信我等亦可化险为夷。”他对董小倩的能力充满了信任。

董小倩闻言,嘴角微扬,抱拳向李自成保证道,声音清脆而坚定:“陛下放心,小倩定竭尽全力,护得元芝兄周全,并协助他完成使命,不负大王所托!”她的身影站得笔直,如同一株挺拔的翠竹。

李自成见二人心意已决,且分析得有理有据,便不再犹豫,抚掌决断道:“好,既然如此,便有劳元芝与董姑娘冒险一行。若能不成而屈人之兵,实乃大功一件。需要什么协助,尽管提出,朕全力赞同。朕在西安,静候佳音!”

议既定,戚睿涵与董小倩便不再耽搁,立即着手准备南下衡州之事。他们换上了寻常行商客旅的服饰,料子普通,样式简单,力求不引人注目。挑选了数名精干可靠、熟悉南方情形、身手矫健的护卫,准备了伪造的、难以辨认真伪的通关文书和一批南方紧俏的货物作为掩护,计划次日凌晨便悄然出发,混入南下的商旅队伍之中,如同水滴汇入江河。

夜色再次降临西安府,城墙的轮廓在稀疏的星光下显得巍峨而宁静,与北京城的压抑氛围截然不同。戚睿涵独自站在所住院落的庭院中,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带来些许凉意。他望着东南方向,目光似乎要穿透千山万水,直达那座湘江畔的城池——衡州。那里,有他昔日的“兄弟”,有一位性情温和却身处漩涡的王爷,也有数万大军和一场可能瞬间爆发的战火。他的心情并不轻松。

戚睿涵知道,劝降朱由榔绝非易事,这其间牵扯着君臣名分、家族安危、个人信念、对旧朝的感情以及对未来道路选择的复杂纠葛。朱由榔的优柔寡断,朝廷法统的巨大压力,麾下将领的不同心思和既得利益,以及南京(北京)朝廷可能派出的监军或说客,都是巨大的障碍。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游说,更是一次对人性、对时局、对忠诚定义的艰难考验。

但是,他必须去尝试。不仅仅是为了完成顺王交付的任务,更是为了尽早结束这场同胞相残、亲痛仇快的内战,为了那个他曾与这个时代的许多人——包括李自成、李岩,也包括黄得功、朱由榔,甚至包括那些已经逝去的英魂——在不同时期、以不同方式共同为之奋斗过的、海晏河清的太平愿景。他来自后世,更知道和平的珍贵,知道内耗的可怕。

一阵轻盈而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董小倩悄然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件薄披风默默递给他,动作自然。两人一同望着东南方的夜空,那里星辉黯淡,云层低垂,预示着前方的路途或许并不平坦。

他们的身影在清冷的月色下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已融入了这变幻莫测、波澜壮阔的历史洪流之中,即将奔赴下一段未知的、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旅程,去书写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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