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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朔风卷过城头残破的“吴”字大旗和明字旗,发出猎猎的呜咽声,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城墙之上,刀痕箭簇密布,暗红色的血迹渗透了夯土,诉说着不久前那场击退清军先锋的惨烈守城战。城外,连绵不绝的清军营垒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灰色巨兽,旌旗如林,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将这座中原重镇围得水泄不通。十二万清军精锐带来的压迫感,即便隔着厚重的城墙,也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府衙大堂,昔日象征着河南最高权力的所在,如今也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和压抑。原本明亮的朱漆柱子显得暗淡无光,地面虽然打扫过,却仍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气味。吴三桂端坐在主位之上,身披沉重的山文甲,甲叶上带着征尘与磨损的痕迹。他面色阴沉,眼窝深陷,连续多日的督战与焦虑,在他刚毅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堂下肃立的诸将。

这些将领,大多是他从关宁带出来的老底子,脸上带着辽东边军特有的风霜与悍勇。此刻,他们个个甲胄在身,手按佩刀,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堂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引而不发的怒火,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与汉人迥异的、皮靴踩踏石板的坚硬节奏。两名亲兵押着一名满洲使者走了进来。

来人果然如描述一般,头顶着标志性的“金钱鼠尾”辫子,前半部分头皮剃得青渗渗的,身后一根细长的发辫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他身着蓝色的满洲拨什库官服,外罩一件皮质镶铁的背心,神色倨傲,下巴微扬,走进大堂时,眼神毫不避讳地扫过堂上诸将,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平西侯爷,”那拨什库操着生硬而别扭的汉话,并未依照汉家礼节躬身行礼,只是略一拱手,随即便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书信举过头顶,动作间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姿态,“我家主子,大清和硕肃亲王,念尔等据守孤城,外无援兵,内乏粮秣,已是瓮中之鳖,特赐尔等一条生路。”

他的声音在大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打在众人的心头。

“若肯幡然醒悟,识时务为俊杰,剃发归降,改易我大清衣冠,王爷保你享平西王爵之位,荣华富贵,更胜往昔。部下将士,皆可保全性命,编入汉军旗,依旧为朝廷效力。”拨什库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威胁之意如同出鞘的利刃,毫不掩饰地亮了出来,“若尔等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待我天兵磨利爪牙,一举破城之日,必将屠尽满城,鸡犬不留。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嗡——”堂下侍立的关宁军将领们一阵骚动,怒火瞬间被点燃。有人脸色涨红,有人额角青筋暴起,更有脾气火爆的,如副将杨珅,手已“哐当”一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中杀机毕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他们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百战精锐,何曾受过这等蛮夷如此的当面羞辱?

吴三桂端坐不动,面色却更加阴沉了几分,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没有立刻去接那封信,目光反而微微偏移,扫向了身旁侧后方站立的一人——那位数月前突然出现,言辞奇特却屡有惊人之见的年轻人,戚睿涵,戚元芝。

此时的戚睿涵,内心亦是波涛汹涌。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大学生,机缘巧合穿越到这崇祯十七年的乱世,亲身经历了山河破碎、神州陆沉的惨痛。此刻听着这满洲使者嚣张的劝降,看着他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一股混杂着民族尊严、历史悲愤与现实无力的怒火在他胸中翻腾燃烧。

但他知道,此刻冲动无益。杀了这个使者容易,但除了激怒豪格,加速攻城,于大局毫无益处。必须要有更有力的回应,既要表明态度,打击对方的嚣张气焰,也要尽可能地激励己方士气。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越众而出,步履沉稳地走到那拨什库面前。他没有去看那封举着的劝降信,反而在众人略带诧异的目光中,从怀中取出了他那件从不离身的“宝物”——手机。那黑色的、光滑的板状物,在这个时代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熟练地用指纹解锁,屏幕瞬间亮起,幽蓝的光芒在略显黯淡的大堂内格外醒目。这些时日,他靠着陈圆圆赠送的几缕坚韧的银丝和自己捣鼓出来的、利用磁石和铜线制成的简易手摇发电机,极其珍惜地维持着手机那点微薄的电量,此刻,这点电量正好派上关键用场。

他快速在相册中翻找着,指尖划过一张张储存的历史资料图片——地图、兵器图、人物画像……很快,他调出了目标图片。那是他穿越前在图书馆电子资源里存下的,一幅关于清太祖努尔哈赤死亡的画作示意图,虽非当时原图,细节或许有出入,但意涵明确无误:宁远城下,红衣大炮轰鸣,努尔哈赤中炮受伤。

戚睿涵将发亮的屏幕直接对准那拨什库,清晰而有力地说道:“回去告诉豪格,这就是你们所谓‘天命所归’的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的下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宁远城下,被我大明袁崇焕将军的红衣大炮所伤,炮子所及,骨碎肉裂,最终不治身亡。我关宁军继承的,正是袁督师‘凭坚城、用大炮’的遗志,守卫的是我华夏疆土,维系的是我汉家衣冠。想让我们投降?让他先问问宁远城头的冤魂,问问袁督师在天之灵答不答应!”

手机屏幕在那拨什库眼中,无异于一件会发光的、显示着诡异图像的“法宝”。那上面清晰的画像——特别是那代表红衣大炮的粗壮炮管和爆炸的烟云,以及戚睿涵铿锵有力、直指其先祖死因的话语,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他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惊愕与难以置信,他瞪着那发光的屏幕,眼睛圆睁,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亵渎之物。脸色由最初的倨傲,转为惊疑,再由惊疑变为铁青,最后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你这妖人,竟敢……竟敢亵渎我朝太祖!”拨什库指着戚睿涵,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声音也变得尖利扭曲,“你用了什么妖法?”

吴三桂此时恰到好处地冷哼一声,声如寒冰,打破了这诡异的僵持。他霍然起身,甲叶铿锵作响,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那拨什库:“元芝之意,便是本侯之意。我关宁军上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送客!”

“遵令!”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那还在试图叫嚷咒骂的拨什库,不容分说地将他拖拽了出去。那拨什库不甘的咆哮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府衙门外。

堂上众将见状,胸中那口被强行压下的闷气总算稍稍舒缓了一些,不少人看向戚睿涵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佩服与解气。然而,这短暂的快意之后,是更深的忧虑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如此强硬地拒绝了劝降,甚至直接羞辱了清廷的先祖,这意味着再无任何转圜余地,与城外的十二万清军,唯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河南府,真正成了一座没有退路的绝地、死地。

清军大营,中军王帐。

和硕肃亲王豪格端坐在铺着虎皮的帅椅上,他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暴戾之气。此刻,他正听着那名狼狈而归的拨什库结结巴巴、添油加醋的汇报,脸色越来越阴沉。

当听到戚睿涵竟然拿出一个“会发光的妖物”,上面清晰地展示了太祖努尔哈赤在宁远中炮的画像,并以此厉声反驳劝降时,豪格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震得杯盏乱跳。

“够了!”他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野兽。

拨什库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颤巍巍地将那张由随军画工根据他描述匆匆临摹下来的、略显粗糙扭曲的努尔哈赤中炮示意图呈了上去。

豪格一把夺过那张纸,目光死死盯在上面。画工技艺有限,但那炮击的意象和相关的文字标注,已经足够清晰地传递了侮辱的含义。他仿佛能看到吴三桂、戚睿涵那轻蔑嘲讽的眼神,能听到他们对大清先祖的肆意亵渎。宁远之败,太祖伤重不治,一直是崛起中的满洲心中一道不愿轻易触及的伤疤,此刻被敌人如此赤裸裸地揭开,并作为反击的武器,这比任何阵前的辱骂都更让他感到刺痛和狂怒。

豪格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额头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猛地,他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捏碎,接着又像是碰到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狠狠地将纸团摔在地上,犹不解气,霍然起身,一脚将面前沉重的矮几踹翻。

“哗啦——砰”矮几上的酒壶、酒杯、盛放着瓜果的碟子滚落一地,汁液四溅,一片狼藉。

“吴三桂,戚元芝,本王定要将你等逆贼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低沉的咆哮从豪格喉间挤出,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暴戾之气,整个王帐内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侍立的护卫和将领们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王爷息怒,”一旁的副将博和托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劝道,“吴三桂已是笼中困兽,釜底游鱼,此举不过是穷途末路之下的狂吠,意在激怒王爷,妄图在绝境中寻一线生机罢了。王爷切不可因小失大,中了他们的诡计。”

“一线生机?”豪格眼中寒光闪烁,如同冰原上的饿狼,“本王连一条缝都不会给他们留下。他们不是想守吗?不是想等南明的援军,或者指望李闯的农民军来救吗?做梦!”他猛地转身,杀气腾腾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传令,将我们带来的所有‘轰天雷’集中起来,调配给工兵分队,给本王炸,日夜不停地炸,把河南府通往商州、南阳、汝宁、凤阳的所有官道、小路,甚至是那些只能走樵夫猎户的崎岖山径,凡是能走人、能运粮的地方,全都给本王炸成深堑,毁成天堑!本王要这河南府,彻底变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死地。看那瞿式耜、张同敞如何来救?看他们城中那点粮草,能让他们坚持到几时?本王要活活困死他们,饿死他们!”

“嗻!”帐中诸将齐声领命,声音洪亮,带着凛然的杀意。

是夜,河南府城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与恐怖之中。

爆炸声连绵不绝,从黄昏一直持续到深夜,又从深夜响彻至黎明。不再是战场上两军对垒时的炮火轰鸣,而是一种更具毁灭性的、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一团团橘红色的火光在远处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距离上次第腾空而起,映红了一片又一片的天空,仿佛大地本身在燃烧、在喷发。脚下的土地传来一阵阵持续不断的、沉闷的震动,仿佛有无数头来自地底的巨兽在同时翻身,要将这中原大地彻底撕裂。

那是清军在利用张晓宇改进的、威力远超黑火药的“轰天雷”(tNt炸药)的恐怖威力,在执行豪格的焦土与封锁政策。他们不是在攻城,而是在毁路,在制造人为的天险。一个个巨大的、如同陨石撞击般的坑洞出现在原本平坦的官道或蜿蜒的小路上,泥土、碎石被抛向高空,又簌簌落下。桥梁被炸断,隘口被炸塌,一切可能通行军队、运输物资的路径,都被这狂暴的力量无情地切断。

巨大的坑洞如同大地上新添的、狰狞丑陋的伤疤,纵横交错,横亘在河南府与外界所有可能的联系之间。这不仅仅切断了瞿式耜、张同敞可能派来的援军路线,也彻底断绝了城中守军在最后关头突围撤退的任何希望。火光与轰鸣,是豪格用最直接的方式,向城中宣告着彻底的孤立与绝望。

城头上,吴三桂、戚睿涵、董小倩以及杨铭、吴国贵等一众核心将领默默伫立着,夜色笼罩着他们凝重的身影。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望着远方那不断闪烁的、象征毁灭与隔绝的火光,听着那宣告最终判决般的、持续不断的沉闷轰鸣,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秋夜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和硝烟特有的呛人气息吹拂而来,掠过他们冰冷的甲胄,钻进衣领,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看来,豪格是铁了心,不惜耗费如此珍贵的火器,也要我们死在这里了。”良久,吴三桂的声音响起,平静的表面下,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历经沙场、看透生死后的疲惫,以及一种陷入绝境的沉重。

戚睿涵望着那片被火光和黑暗交替吞噬的远方,感受着脚下城墙传来的微微震颤,轻声道:“他越是这样不计成本地破坏道路,越说明他不想付出强攻这座坚城的惨重代价。他想困死我们,耗尽我们的粮草,瓦解我们的军心,或者等我们意志崩溃,自乱阵脚。”

“那就让他好好看看,我关宁儿的骨头,到底有多硬!”吴国贵瓮声瓮气地说道,粗壮的拳头紧紧攥起,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脸上横肉抽搐,满是悍不畏死的决绝。

老成持重的杨铭叹了口气,忧虑地望向城内依稀的灯火:“元芝先生所言有理。只是,如此一来,城中粮草虽尚可支撑一两个月,但军心、民心……唉,久困之下,变生肘腋啊。需得严加防范,稳定人心。”

董小倩站在戚睿涵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利落的青色短打,外罩一件轻便的皮甲,腰间佩剑,身形挺拔。她清澈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在这肃杀得令人窒息的夜色中,仿佛一股清冽的山泉,带来一丝抚慰与力量:“置之死地而后生。诸位将军,小倩虽一介女流,亦知忠义所在,国难当头,岂能苟安?愿与河南府共存亡,与诸位同进退。”她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呐喊,只有平静的陈述,却更显其心志之坚。

吴三桂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身旁这些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和戚睿涵这个带来变数的年轻人,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重新投向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远方。

次日,城外的清军似乎暂时停止了大规模的爆破作业,但气氛却愈发紧张。清军的游骑斥候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城墙视野可及的范围内,他们骑着健壮的蒙古马,偶尔会策马冲到弓弩射程的边缘,嚣张地向城头射来几支响箭或者带着劝降文书的箭矢,试探着守军的反应和士气。城头的守军则用零星的炮火和密集的箭雨回应,每一次交锋都绷紧着所有人的神经。

城内的军民,无论是士兵还是百姓,都清楚地知道,大战将至,而且将是一场决定生死存亡的恶战。一种无形却无比沉重的压力,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笼罩着整个河南府。街道上行人稀少,且都步履匆匆,面带惶惧。大部分店铺都紧闭门户,只有一些售卖最基本生活物资的铺子还勉强开着,却也货物寥寥。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沉默的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沿着街道巡逻,或者将滚木、擂石、火油、箭矢等守城器械源源不断地运上城墙。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压抑。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将天边厚重的云层和整个河南府城都染上了一层凄艳而悲壮的红色,仿佛上天也在为这座孤城即将流淌的鲜血提前哀悼。

吴三桂下达了一道命令:将城中府库以及从富户手中筹集到的尚存的好酒好肉,尽数取出,不再留存,犒劳全军将士。他深知,这顿晚饭,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就是此生最后一顿像样的饭食,是告别阳世的“断头饭”,也是激发最后血性的“壮行酒”。

命令传下,各军营、各防守区域立刻行动起来。一片片空地上,篝火被点燃起来,跳动的火焰驱散了秋夜的寒意,也映亮了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庞。一口口行军大锅被支了起来,下面柴火噼啪作响,锅里面炖着大块大块难得一见的猪肉、羊肉,以及耐储存的干菜和宽粉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酱料的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暂时冲淡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伙头兵们吆喝着,将一张张厚实、带着焦香味的东北大饼分发给排成长队的士兵。还有那一坛坛窖藏或者新沽的烧刀子烈酒,被士兵们兴奋地拍开泥封,辛辣凛冽的酒气瞬间冲入鼻腔,刺激着男儿们的神经。

没有想象中的喧哗,也没有胜利般的狂欢,整个军营的气氛是一种近乎沉重的肃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士兵们围坐在篝火旁,默默地接过比自己脸还大的饼,用粗陶碗舀上一大碗油汪汪、热气腾腾的杀猪菜或者炖羊肉,就着饼,大口大口地吃着。

他们吃得很认真,很用力,仿佛要将这食物的温暖和力量彻底融入自己的身体,支撑自己度过接下来的血火考验。有人端起倒满烈酒的粗陶碗,仰头狠狠地灌上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滚烫地落入胃中,辣得他们龇牙咧嘴,却仿佛能将胸中积郁的恐惧、迷茫和对命运的愤懑都暂时浇灭、融化。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饱经风霜的脸庞。他们中有久经沙场的老兵,眼神麻木中透着看透生死的淡然;有刚刚补充进来的新兵,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也有从中原各地汇聚而来的义军,眼神中燃烧着保家卫国的朴素火焰。

如今,他们大多沉默着,默默地咀嚼,默默地饮酒,眼神交汇时,或许只是一个简单的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为了身后或许早已沦陷或者遥不可及的家乡,为了身边的袍泽兄弟,也为了那面虽然残破却依旧飘扬的汉家旗帜。他们也知道可能面临的结局——马革裹尸,埋骨他乡。

吴三桂、戚睿涵、董小倩以及杨珅、吴国贵等高级将领也来到了士兵中间,他们没有搞特殊化,同样坐在篝火旁,与士兵们吃着同样的食物。

吴三桂端起一碗斟满的烧刀子,站起身,环视四周。篝火的光芒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跳跃,映亮了他眼中复杂的情感。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士兵的耳中:

“弟兄们,”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力量,“我吴三桂,今日在这里,对不起大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望向他的、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的面孔,“用兵不力,谋划不周,把大家从辽东带到山西,又带到这中原之地,最终……把你们带到了这四面合围、援军断绝的绝地!”

人群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士兵们没想到位高权重的平西侯会如此直言不讳地承认困境。

“外面,”吴三桂伸手指向城外清军营垒的方向,声音陡然提高,“是十二万凶残嗜血的满洲鞑子。他们断了我们所有的路,绝了我们所有的希望。这河南府城墙之内,就是我们最后的阵地,很可能……也是我们许多人的坟场!”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让气氛更加凝重。

“但是,”吴三桂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激昂起来,眼中重新燃起那种百战名将的桀骜与不屈,“我关宁军,自成军以来,从辽左血战到宁锦,从山海关转战至此,我们流的血,够多了;我们见的死人,也够多了。我们退一步,身后是什么?是我们父老乡亲赖以生存的土地,是江南亿万百姓的安危。我们今日若跪地求饶,剃了这头发,改了这衣冠,苟且偷生,他日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有何面目自称华夏儿郎?”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今天,我们无路可退,唯有死战,才对得起我们身上这身浸透了同袍鲜血的甲胄,对得起我们‘关宁铁骑’这面响彻天下的旗号!这碗酒,”他高高举起手中那碗清澈烈性的烧刀子,声音如同宣誓,“第一,敬我吴三桂无能,连累诸位兄弟;第二,敬所有愿意陪我吴三桂,在这绝地、死地,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弟兄;第三,敬这煌煌大明,敬这华夏衣冠!干了!”

“愿随侯爷死战!”不知是哪个军官先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随即,零散的应和声从各处响起,迅速汇聚成一片低沉却如同海啸般坚定有力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军营,直冲被火光映红的夜空:

“愿随侯爷死战,死战,死战!”

声浪滚滚,震得篝火都仿佛在摇曳。所有人,无论是将领还是普通士兵,都红着眼睛,高高举起手中的酒碗,仰起头,将碗中或辛辣或平淡的液体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胸腔中那最后的热血与豪情。

戚睿涵不擅饮酒,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此刻他也端起了一碗亲兵为他倒上的清水。他看着周围这些即将赴死的、大多数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兵,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们是这个时代最普通的个体,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不懂什么宏大的历史叙事和复杂的政治博弈,或许也未必完全理解“民族大义”的深刻哲学内涵,但他们用最朴素的行动诠释着“保家卫国”这四个字的千钧重量。他们知道不能让身后的土地被异族铁蹄践踏,知道不能让祖辈传承的衣冠发式被强行更改。这种源自血脉和文化本能的情感,在此刻这篝火旁、在这绝境中,显得如此悲壮、如此崇高,又如此令人心碎。

他学着士兵们的样子,用力咬下一口烤得焦香四溢、带着烟火气息的大饼,再就着一大筷子炖得烂糊入味、肥而不腻的猪肉和吸饱了汤汁的粉条。食物的温暖和实在的口感,暂时填补了他内心因穿越、因困局、因对历史走向的无力感而产生的巨大空洞和不安。

董小倩安静地坐在戚睿涵身旁,她也分到了一份饼和菜。作为在江南水乡、书香门第长大的女子,她平日的饮食讲究的是清淡、精致、时鲜,何曾见过如此粗犷豪放、口味浓重的北方军营菜式?那泼辣直接的重盐重油,那厚实顶饿、需要用力咀嚼才能下咽的大饼,初入口时,确实让她那习惯于清淡的味蕾有些不适,微微蹙起了秀眉。

但当她看着周围那些士兵们狼吞虎咽、仿佛在享用世间最美味的珍馐的样子,感受着这弥漫在整个军营中、在悲壮与决绝之下潜藏着的、蓬勃而坚韧的生命力,她也渐渐适应,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痛快。仿佛这种原始而直接的进食方式,能够将所有的恐惧、忧虑、对未来的不确定,都就着这实在的食物一起吞下、消化,转化为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力量。

她小口地、却异常坚定地吃着饼,就着碗里油汪汪的炖菜,动作依旧保持着江南女子的秀气与优雅,但眼神却如同最坚硬的钻石,闪烁着无畏的光芒。

戚睿涵侧过头,看着她被篝火映照得微微发红、更显清丽绝俗的脸颊,以及她努力适应这粗粝食物时那认真的神态,心中不由得一动,一股混杂着敬佩、怜惜与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暖流涌上心头。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时代,在这个注定要被鲜血浸透的绝望孤城,能遇到这样一位志同道合、勇敢无畏、外柔内刚的伙伴,是何其幸运,又是何其残酷。

他放下手中的碗,轻声问道,声音几乎被篝火的噼啪声和周围的低语淹没:“小倩,怕吗?”

董小倩闻言,轻轻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饼,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平静地看着戚睿涵,摇了摇头,唇角甚至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些许超然意味的弧度:“自幼家父与姐姐便教导我,读书当明理,明理当知义。精忠报国,并非男子专利;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女子亦在其中。如今国难当头,神州板荡,黎民受苦,我虽力薄,幸得略通武艺,亦当仁不让,岂敢因生死而畏怯?”她的语气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矫饰,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再自然不过的道理,那份源自教养与信念的从容,令人心折。

戚睿涵心中震撼,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董小倩放在膝上的那只手。那只手并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柔若无骨,指腹和虎口处有着常年习练剑术磨出的薄茧,却带着温热的、真实的力度,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好姐妹,”戚睿涵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却异常认真、郑重,“前路艰险,九死一生。但我们并肩而行,无论结局如何,终不负此生。我们……共进退。”

董小倩的手在被他握住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回,反而轻轻回握了一下,任由他温热的手掌包裹着自己的手。她迎着他真挚而坚定的目光,再次轻轻点了点头,那抹坚毅的弧度在她唇角加深,清亮的眸子里映照着跳跃的篝火,也映照着他的身影。在这片被战争阴云笼罩、被死亡气息浸润的营地中,两人紧握的手和同样决然的眼神,构成了一幅短暂却足以刻入灵魂深处的画面,温暖而悲壮。

夜色渐深,篝火渐次熄灭,只余下零星的火星在灰烬中明灭。吃饱喝足、酒意上涌的士兵们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开始默默地、认真地检查自己的兵器甲胄。有人用磨石细细地打磨着卷刃的刀锋,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人整理着箭囊中的箭矢,将每一支羽箭都摆放整齐;有人帮助同伴系紧铠甲的丝绦,互相拍打着肩膀,低声说着或许是最后的叮嘱。没有人高声喧哗,只有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皮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压抑着的、对家乡亲人的喃喃低语。

明天,当太阳再次升起,驱散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时,便是血战开始之刻。这座饱经沧桑的中原古城,将迎来它命运长河中最残酷、最血腥的一页。而城中的每一个人,从位高权重的平西侯,到穿越而来的异乡客,再到江南奇女子,以及成千上万无名的士兵和百姓,都已用自己的方式,做好了准备。与这座城,与身边的袍泽,同生共死,誓不言归。

空气中,最后的食物香气与浓烈的酒气、硝烟味、皮革金属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悸的气息,那是战争的味道,也是决绝的味道。星光在厚重的云层间隙中黯淡地闪烁,注视着这片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大地,沉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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