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武英殿。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殿内虽燃着上好的银霜炭,却依然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阴冷。鎏金兽首香炉吞吐着袅袅檀香,烟雾如丝如缕,盘旋上升,试图缠绕上那雕梁画栋,却总是在接近穹顶时被无形的气流打散,一如殿内主人此刻难以凝聚的思绪。
多尔衮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的宽大座椅上,身姿依旧挺拔,但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拧成的“川”字,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来自淮安前线的六百里加急军报,那加厚的桑皮纸几乎被他指间的力道揉碎,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军报上的字句,字字如锤,敲击在他的心头。
“……贼援蜂拥,伪淮安总兵刘泽清、伪东平伯刘良佐据城死守,顽抗甚烈。更有流寇李过、高一功等部,忽与南明摒弃前嫌,合流一处,自西侧屡屡冲击我侧翼。我军虽倚仗天威,以‘神火飞鸢’、‘连环快铳’破敌无数,然彼辈依仗城垣,兵力补充似无穷尽,淮安、凤阳、汝宁三地战事均呈胶着……我军精锐,折损亦……”
预期的闪电击溃并未实现。载人火风筝那遮天蔽日的身影,连珠火铳那泼洒死亡的弹雨,确实在初期带来了恐怖的威慑,甚至一度让南明联军阵脚大乱。但战争,归根结底是资源的消耗。南明凭借东南富庶之地的钱粮支撑,竟然硬生生扛住了这波超越时代的打击,更将各地援军如同填壑般不断投入战场。李自成的旧部,那些原本与明朝势同水火的“流寇”,竟然也在“抗清”这面大旗下,与南明暂时联手,使得战局陷入了令人焦躁的泥潭。
消耗战。这是多尔衮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大清入关不久,根基未稳,人口、兵力本就远逊于明朝广袤的土地和庞大的人口基数。八旗勇士是他和多尔衮掌控这万里江山的根本,是淬炼多年的百战精锐,每一人的损失都如同在他心头剜肉。更不用说,关外漠南蒙古诸部看似臣服,实则狼顾鹰视,辽东老家亦需兵力镇守,还有那隔海相望的朝鲜,向来首鼠两端,若闻知大清主力深陷中原泥潭,难保不会再生异心。
“每一份战报上的伤亡数字,都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针,扎在本王的心头啊……”多尔衮在心中无声地咆哮,那股郁积的怒火与焦虑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外壳。他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扫向下首垂手恭立的一人——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范文程。
范文程身着石青色五爪蟒袍补服,头戴暖帽,神色一如既往地沉稳,仿佛殿外呼啸而过的北风,以及殿内这几乎凝滞的压抑气氛,都无法扰动他分毫。他微微低着头,眼神低垂,但那低垂的眼睑下,闪烁的却是精于算计、洞悉时局的光芒。他是最早投靠大清的汉人谋士之一,历经努尔哈赤、皇太极两朝,深知这位摄政王的雄才大略与隐忍狠戾,也更深知如今大清面临的潜在危机。
“范先生,”多尔衮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在他身上是极为罕见的,“南蛮子据城死守,各处援军络绎于途。看这架势,朱由崧和那伙流寇,是铁了心要拼尽他们那点残存的家底,与我八旗勇士在中原腹地,耗尽最后一滴血!”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打着冰冷的紫檀木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在这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回响,仿佛战鼓敲在人心上。
“长久下去,即便最终能凭借火器之利,艰难拿下这三城,我大清亦要伤筋动骨,元气大耗。届时,若关外老家稍有变故,或是朝鲜再生异心,我等远在江南,鞭长莫及,如何应对?”他的目光紧紧锁定范文程,“范先生,你素来足智多谋,洞察机先。眼下这僵局,可能寻到破局之良策?难道真要让我八旗儿郎的血,将这淮河之水染红不成?”
范文程闻言,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一片古井无波。他上前半步,躬身一礼,动作舒缓而从容:“摄政王明鉴,洞察万里,所虑极是。南明伪廷之所以能调动如此多兵马,与我雄师周旋至今,甚至不惜与流寇媾和,所倚仗者,无非两点:一是东南财赋之地,如苏松常镇、浙闽粤省,源源不断的钱粮支撑;二是西南边陲及残存流寇,提供看上去无穷尽的兵源补充。”
他微微停顿,观察了一下多尔衮的神色,见其目光专注,便继续用他那不急不缓的语调说道:“然则,此等倚仗,亦有其软肋。如今战事焦灼,广东之张家玉、福建之郑芝龙,为表‘忠心’,或为争夺‘勤王’之功,皆已率其麾下最精锐之水师北上,加入江淮战团。其本土地域,如广东、福建沿海,必然兵力空虚,防务松懈。此正是天赐良机,可令我盟邦出手,攻其必救,以解中原之困。”
“盟邦?”多尔衮眉头猛地一挑,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先生是指……那些海外红毛夷?”他心中已有猜测,荷兰人与葡萄牙人在东南沿海活动多年,其商船炮舰屡屡与明朝水师冲突,也曾多次遣使与关外的大清接触,探寻合作可能。
“摄政王明见万里。”范文程颔首,声音清晰而稳定,如同冰珠落于玉盘,“正是盘踞台湾之荷兰人与窃据濠镜之葡萄牙人。彼等远渡重洋而来,所图无非巨利。其久居台湾、濠镜,与掌控海路、垄断贸易之郑芝龙,以及盘踞广东之张家玉等明军将领素有摩擦,觊觎大陆市场及贸易特权已久,却屡屡受挫,积怨非浅。昔日朝会,其使者便有联盟之意,愿助我朝牵制南明,只是当时我朝意在速定关内,一举荡平江南,故未予深谈。”
范文程继续诡秘莫测地讲述,眼神充斥着阴冷:“如今形势有变,广东、福建防务空虚,若我大清许以重利,邀其发兵袭扰后方,甚至攻取城池。则张家玉、郑芝龙闻讯,必军心震动,乃至不顾一切回师救援。其部一退,淮安、凤阳前线压力骤减,我军便可集中全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鼓而下。此乃围魏救赵,釜底抽薪之策也。”
殿内一时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殿外寒风掠过琉璃瓦垄,发出的凄厉呜咽声,以及兽炉中名贵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更衬得这沉默凝重无比。
多尔衮沉吟着,身体缓缓靠回椅背,手指重新开始敲击扶手,节奏却比之前更快、更乱,显出其内心的权衡与挣扎。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范文程那沉稳的表象,看清这计策背后所有的利弊。
“此计……甚妙。”良久,多尔衮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然,范先生,荷兰人与葡萄牙人,狼子野心,重利轻义,绝非易与之辈,此点你我都清楚。若请神容易送神难,日后其在沿海坐大,占据要地,岂非又成一心头大患?犹如疥癣之疾,虽不致命,却瘙痒难耐。更甚者,若让其知晓我大军受挫于淮安,前线进展不利,是否会坐地起价,甚至转而要挟于我?与虎谋皮,不可不防啊!”
“摄政王所虑,老臣岂能不知?”范文程接口道,显然对此已有通盘考虑,“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当下我朝首要之敌,乃是南明与流寇之联军,此患不除,则天下不定,大清根基不稳,一切皆为空谈。若能借西夷之力,速定中原,整合北方之力,消化吸收明廷遗产,届时我朝兵精粮足,国势鼎盛,如何与西夷相处,主动权便在我之手。彼等跨海远来,补给不易,终究是客,岂能反客为主?”
他稍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却更加坚定:“至于条件,大可详加拟定。可许其攻下之地,城内库藏财物、民间富户积累,任其取用,以填其贪欲。甚至可允其战后,在原有基础上,扩大些许贸易口岸,降低关税,但有几条底线必须坚守——土地管辖权、驻军之权、官吏任免之权,必须在我大清手中,寸土不让。此中分寸,需派能言善辩、熟知夷情、且忠于我朝之重臣前往洽谈,既要示之以利,动之以情,亦要慑之以威,晓之以理。令其明白,合作则两利,若存异心,我大清荡平中原后,下一个便是清算之时!”
多尔衮眼中精光暴涨,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他猛地一拍扶手,霍然站起身来!魁梧的身躯在殿内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头被惊醒的雄狮,那股决断的霸气瞬间驱散了之前的阴郁与焦躁。
“好,就依先生之策。”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着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洪承畴,加兵部尚书衔,持节前往台湾,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揆一洽谈盟约。另派内秘书院大学士冯铨,加礼部右侍郎衔,前往濠镜,与葡萄牙总督依苏沙会盟!”
他目光扫向殿外,语气斩钉截铁:“告诉他们,只要肯出兵牵制广东、福建,金银财物,丝绸瓷器,任其所取。若能攻下城池,库藏尽归其所有。待我大清平定天下,亦可允其商船在原有基础上,增加泊位与贸易额度,具体细节,由洪、冯二人相机而定,务必要促成此事。不惜代价!”
“嗻!”殿外侍立的侍卫高声应诺,声音在空旷的殿廊间激起回响,随即转身,踏着急促而整齐的步伐,飞奔传令而去。
范文程看着多尔衮决断的背影,心中稍稍一安,这步险棋总算走出了第一步。但他眉宇间那一丝隐忧仍挥之不去,补充道:“摄政王,还有一事。西夷火器之犀利,战舰之庞大,远非寻常明军水师可比,此点亦需留意。若能通过此次合作,近距离观其战法,窥得其火器制造之技,或能引入其匠人,乃至购得其巨舰火炮,于我朝未来之水师建设,乃至整个武备,亦是大有裨益之事。”
多尔衮闻言,却是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傲然的弧度:“张晓宇所献之火器图谱,连珠火铳、载人飞鸢、毒烟瘴雾,已足够犀利,足以助我八旗勇士横扫中原。至于西夷之技……待平定天下,四海臣服之后,再徐徐图之亦不为晚。眼下,速解淮安之困,打破中原僵局,方为第一要务。其余,皆可暂放一旁!”
数日后,天津大沽口。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海面上,仿佛触手可及。凛冽的寒风从辽阔的海面毫无阻碍地刮来,带着咸腥刺骨的气息,吹得港口旌旗猎猎作响,也吹得人脸颊生疼。海浪翻涌,灰蒙蒙的海水撞击着礁石和码头,溅起浑浊的泡沫。
一艘悬挂着大清龙旗的官船,在几艘小型护卫舰船的簇拥下,缓缓驶离了冰冷的码头。船身破开略显浑浊的海水,向着东南方向,那未知的、充满了夷人风浪与政治博弈的航线前行。
洪承畴独自站立在船头,任凭海风吹得他簇新的仙鹤补服紧紧贴在身上,衣袂翻飞,发出噗噗的声响。他花白的胡须在风中肆意飘拂,清癯的面容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与复杂的情绪。他目光深沉地望着那逐渐远去、最终模糊在冬日阴霾下的中土海岸线,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此行,身负摄政王重托,前去与那些红毛碧眼、言语不通、习俗迥异的西夷周旋,心中实无十足把握。他深知这些海外夷人狡诈重利,唯利是图,与其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步步惊心。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自己降清以来的种种际遇,从松锦大战后的彷徨挣扎,到最终剃发易服,位极人臣,再到如今这天下未定、内外交困的诡谲局势……自己这一生,似乎总在历史的漩涡中身不由己。
“中原未平,关外未靖,如今又要引入海外强援……这大清的江山,真能如摄政王所愿,稳稳坐下去吗?我洪亨九,此生是留芳,还是遗臭?”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茫然涌上心头,他拢了拢被海风吹得鼓胀的宽大衣袖,试图抵御那从心底泛起的刺骨寒意,最终长叹一声,转身走入那略显昏暗而颠簸的船舱。
舱内,随行的通事(翻译)、文书以及护卫将领早已恭敬等候。洪承畴在铺着软垫的木椅上坐下,摒退左右,只留下心腹文书。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翻阅那些由广东十三行部分商人、以及早年与荷兰人有过接触的官员提供的,关于荷兰东印度公司、台湾热兰遮城以及总督揆一性情喜好的卷宗资料。字斟句酌,试图从那些语焉不详、甚至相互矛盾的记载中,找出与揆一谈判的筹码、底线,以及可能打动对方的利益切入点。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路使者冯铨,则取道陆路南下。与洪承畴选择海路的沉稳不同,冯铨更倾向于陆路的“稳妥”与速度。装饰华丽的马车在颠簸不平的官道上疾驰,卷起阵阵黄尘。车厢内,冯铨裹着厚厚的紫貂皮裘,怀中抱着暖手的铜炉,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光芒。
他脑中已在飞速盘算着如何说服那些在澳门经营了近百年、与明朝地方官府关系盘根错节的葡萄牙人。“葡萄牙人不同于荷兰人,他们更‘接地气’,也更依赖与大陆的贸易。或许……他们更渴望打破目前这种受制于明朝地方官的状态,获得更大的自主权和更广阔的贸易网络?”
冯铨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细细推敲:“许以重利是必然,但更要让他们看到,只有与大清合作,才能彻底摆脱南明的掣肘,获得他们梦寐以求的‘自由贸易’地位。当然,底线必须守住,澳门的主权决不能放手,他们的活动范围必须受到限制……这其中的火候,需得好好把握。”他反复推敲着可能遇到的诘难,对方可能提出的苛刻条件,以及己方可以让步的底线与必须坚守的原则。
洪承畴的船队历经十余日风浪,多次谨慎地避开可能出现的南明水师巡哨(尽管郑芝龙主力北调,但零星巡逻船只仍存,不可不防),终于在这一日,看到了遥远海平面上浮现的那条墨绿色的线——台湾岛。
及至近前,一座由红色砖石砌成的、棱角分明的西方城堡,赫然矗立在台江沿岸。这便是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远东的重要据点——热兰遮城。城堡高大坚固,风格与中原建筑迥异,城墙上架设的黑洞洞炮口,指向苍茫大海,给人以强烈的异域感和压迫感。
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台湾总督揆一,对于大清使节的突然到来,确实感到十分意外。近期大陆战事胶着,公司商船也有所风闻,但他未料到清廷会直接派来如此高规格的使节。惊讶之余,他亦感到一丝兴奋,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机会。于是,他以符合总督身份的、带着几分矜持与审视的隆重礼节,将洪承畴一行迎入了城堡。
踏入城堡内部,洪承畴及其随从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高大的石砌拱廊,墙壁上悬挂着描绘激烈海战、静物水果以及家族肖像的厚重油画,脚下是光滑的石板地面,桌上摆放着闪亮的银质烛台和晶莹剔透、能映出人影的玻璃器皿。甚至在一角,还摆放着一架造型奇特的钢琴(harpsichord)。这一切充满异域风情的物件,都让久居庙堂的洪承畴等人感到新奇而陌生,同时也更深刻地感受到了对方文明的不同。
双方在总督府装饰华丽的议事厅内分宾主落座。揆一身着笔挺的深蓝色军服,胸前缀着象征荣誉的勋章,金色的卷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碧蓝的眼睛如同猎鹰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意味,打量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却来自他们眼中“封闭帝国”的高官。通事紧张地侍立一旁。
“尊敬的大学士阁下,远渡重洋,舟车劳顿,莅临我这偏僻的城堡,不知有何见教?”揆一的语气保持着礼貌,但那份疏离与居高临下,却透过通事的转译,清晰地传达过来。他手中轻轻摇晃着一杯琥珀色的白兰地,姿态悠闲,仿佛只是在接待一位普通的客人。
洪承畴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依足了中原礼仪,缓缓开口道:“总督阁下,本官奉我大清摄政王殿下之命,特来与贵方商议一件对双方皆大有裨益之事。”他顿了顿,观察着揆一的反应,见对方只是微微颔首,碧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便继续沉稳地说道,“想必以贵方的消息灵通,早已知晓如今中原战事正酣。南明伪政权,不识天命,负隅顽抗,其所能倚仗者,除却残民顽抗之心,便是来自广东、福建等东南沿海省份的粮饷与兵源补充。”
揆一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前倾,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露出了更明显的感兴趣的表情:“哦?大陆的局势,我们确实有所耳闻。愿闻其详。”他自然密切关注着中原大战,公司的利益与大陆的局势息息相关。
“如今,为与我大军抗衡,广东之张家玉、福建之郑芝龙,已将其麾下最精锐之水师力量,尽数调往长江以北参战。”洪承畴清晰而有力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确凿无疑的自信,“此二地,尤其是其沿海重镇,如今兵力空虚,防务松懈,正是千载难逢之良机。”
他目光直视揆一:“我大清摄政王殿下,有意请贵方出兵,发挥贵方海军之巨大优势,袭扰广东、福建沿海,若能攻取一二重要城池,牵制乃至消灭张家玉、郑芝龙部之根基,则于我大局善莫大焉,于贵方,亦是获取巨大回报之良机。”
“作为回报,”洪承畴加重了语气,“凡贵方攻取之地,城内官府库藏之金银、粮秣、绢帛,乃至民间富户之积累,除必要的安民所需,尽归贵方所有!待我大清平定天下,廓清寰宇,不仅完全承认并保障贵方在台湾之一切权益,更可扩大与贵国之贸易规模,增加准入商船数量,大幅度减免关税,甚至可考虑在东南沿海,择址开放新的、专供贵国使用的贸易口岸。此乃合则两利,共创双赢之事,不知总督阁下意下如何?”
揆一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着,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挂壁流转,眼神闪烁不定。他心动了。公司一直以来最大的目标,就是打破郑芝龙海商集团对远东贸易,特别是对中国生丝、瓷器、茶叶贸易的垄断,进一步打开中国的市场,获取稳定的货源和销售地。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了面前。广东、福建的富庶他早有耳闻,若能趁机抢掠一番,无疑是笔惊人的横财,足以向巴达维亚总部和遥远的阿姆斯特丹十七人董事会交代。而未来的贸易特权,更是公司梦寐以求的战略目标。
但是,揆一也深知这些东方官僚的权谋与狡黠,他们往往承诺得很好,但事后兑现却困难重重。他必须谨慎,争取到最大最确切的利益。
他放下酒杯,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看向洪承畴:“尊敬的大学士阁下,您提出的合作建议,听起来确实非常诱人,充满了令人振奋的可能性。”他话锋一转,“不过,您必须理解,组织一次跨海远征,需要耗费巨大的资金,动员训练有素的士兵和经验丰富的水手,并且承担极高的风险——风暴、疾病、以及可能遭遇的顽强抵抗。我们的战舰是海上堡垒,我们的士兵是公司最宝贵的财富。仅仅是一些战利品分享和未来或许能实现的贸易许诺,恐怕……难以说服公司在巴达维亚的总督评议会,以及远在阿姆斯特丹的、由十七位谨慎的绅士组成的董事会。我们需要更切实、更即时的保障,以及更明确、更具吸引力的利益划分方案。”
洪承畴早已料到对方会讨价还价,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从容,甚至露出一丝理解的笑容:“总督阁下,您说得不错,风险与收益,从来都是并存的。然而,请阁下明鉴,此时正是广东、福建最为空虚之时,堪称千载难逢。贵方以此最小之代价,便可获取最大之利益。若待南明缓过气来,重新整合力量,加强海防,或者……”他特意在此处停顿,目光深邃地看了揆一一眼,缓缓道,“或者,我大清凭借自身之力,独自扫平中原,廓清宇内。届时,格局已定,大势已成,贵方再想获取如此优厚之条件,恐怕……机会渺茫矣。”他在“独自”二字上,再次加重了语气,那隐含的威胁,不言自明——若不合作,大清成功后,荷兰人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甚至现有利益也会受损。
“况且,”洪承畴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具体的贸易条款,战后你我双方还可组建专门委员会,细细商定,摄政王殿下是带着极大的诚意而来的。贵方可先行动起来,袭击沿海,以示合作诚意,我朝亦会根据贵方出力的程度与实际效果,相应调整回报,绝不会让盟友失望。”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听闻贵方与那郑芝龙,素有积怨,其在海上之霸道,挤压贵方贸易空间久矣。此正是一雪前耻,从根本上削弱其势力,甚至将其逐出海洋贸易主导地位的良机啊。”
揆一目光剧烈闪烁,与身旁的副官以及几位重要的商馆首领低声用荷兰语快速而激烈地交换着意见。洪承畴虽然听不懂,但从他们时而凝重、时而兴奋的表情,以及揆一最终缓缓点头的动作可以看出,对方内部虽有分歧,但巨大的利益诱惑和洪承畴恰到好处的“威胁”与“利诱”,显然占据了绝对上风。
最终,揆一重新转过身,脸上露出了更显真诚一些的笑容,虽然那笑容深处依旧保留着商人的精明与算计:“大学士阁下,您的智慧、口才以及对局势的洞察,都令人深感钦佩。您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以及未来更长远的合作……”他举起酒杯,“我想,我们可以开始详细谈一谈合作的细节了,比如出兵的规模、时间、攻击的重点区域选择,战利品的具体分配比例,以及战后贸易特权条款的框架……为了我们即将开始的、富有成果的合作,干杯。”
“为了合作,干杯。”洪承畴举起了面前那杯他并不喜欢的、酸涩的葡萄酒,微微示意,随即一饮而尽。杯中那陌生的滋味让他喉头微蹙,但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知道这最艰难的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然而他也明白,接下来的细节谈判,才是真正的、锱铢必较的博弈,每一款条约的拟定,都关乎未来数十年的利益格局。
几乎在洪承畴与揆一在热兰遮城达成初步协议框架的同时,冯铨的马车也带着一路风尘,驶入了珠江口外的濠镜。
与荷兰人在台湾的殖民统治不同,葡萄牙人在澳门的存在更具“租居”色彩,与广东地方官府、士绅以及各种势力关系更为复杂微妙。葡萄牙总督依苏沙对于冯铨的到来,表现出了与揆一相似的意外,但接待的规格更为中式化,试图营造一种融洽的氛围。
谈判在澳门总督府(明朝称为“夷目廨”)内进行。冯铨充分发挥了他善于钻营、洞察人心的长处,与依苏沙的谈判相对更为“顺利”。他许以了与给荷兰人类似的条件——战利品自取,战后扩大贸易特权,允许葡萄牙商人在更多指定的口岸活动,并给予更低的“优惠”税率。
然而,依苏沙作为在澳门经营多年的老手,显得更为谨慎和务实。他对于直接攻击广东大陆腹地的大型城池,如广州等地,心存顾虑。他担心这样会彻底激怒南明朝廷和地方势力,导致目前这种“相安无事”的微妙平衡被打破,甚至引来疯狂的报复,严重影响现有的、利润可观的贸易活动。
经过反复磋商,依苏沙提出了一个相对折中但同样具有杀伤力的方案:他同意全力出动澳门所有的战舰和武装商船,封锁珠江口,切断广州等地的海上运输线;同时,派遣船队袭击广州府、肇庆府等地的沿海城镇、盐场、以及往来运粮船队;并伺机夺取一些具有战略价值的沿海岛屿,如上下川岛等,作为进一步行动的前进基地和补给点。
对于急于看到实效、以缓解前线压力的多尔衮而言,葡萄牙人同意出兵封锁和袭扰,已然达到了基本目的。这足以让依赖海运补给的广东明军,尤其是张家玉部,感到后方不稳,军心震动。冯铨与依苏沙很快便根据这个方案,签订了密约,约定了双方联络的信号、方式,以及协同行动的大致时间表。
当来自南方海洋的密约通过八百里加急快马,星夜兼程传回北京紫禁城时,多尔衮览报后,阴郁了多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狠厉的笑容。他立刻下令,将此事以适当的方式通报前线各军,用以鼓舞久战疲敝的士气,告诉将士们,破敌之机已现。
同时,他给多铎、鳌拜、阿济格、豪格等前线主帅下达了措辞极其严厉的命令:趁南明援军可能因后方遇袭而军心浮动、指挥紊乱之际,不惜一切代价,昼夜不停地加强攻势!尤其是载人火风筝与新式连珠火铳,要毫不吝惜地投入战场,务必要在西夷动手的消息广泛传开之前,最大程度地削弱、疲惫乃至击溃当面的明军,争取在战略上获得绝对的主动。
“告诉张晓宇,”多尔衮对兵部官员吩咐道,语气冰冷,“他督造的火器,现在是关键之时,若有任何差池,导致进攻受挫,提头来见。还有,让他再想想,有没有更厉害、更迅捷的法子,不管是上天还是入地,尽快给本王打破这几道该死的城墙!”
中原战场,淮安城下。
时令已近暮春,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花草芬芳,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血腥味,以及一种尸体焚烧、毒气残留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诡异焦臭。整个城池上空,都被一层灰黑色的烟尘笼罩,昔日繁华的漕运枢纽,如今已成人间炼狱。
多铎站在中军大营前临时垒起的一座数丈高的了望台上,面无表情,如同石雕般凝视着远处那饱经战火、残破不堪的淮安城墙。他的眼神冰冷,只有在那代表着大清最新武力成就的“神火飞鸢”升空时,才会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热切。
只见远处空地上,数十名经过张晓宇“天工营”特殊训练的士兵,正在工匠的指导下,紧张地操作着巨大的绞盘和绳索。十几个巨大的、由特制坚韧皮革和浸过桐油的竹木框架制成的载人火风筝,借助着忽强忽弱的东南风,晃晃悠悠地、如同巨大的怪鸟般腾空而起。每个风筝下方,都用坚固的藤条悬挂着一个可容纳两人的吊篮。一名士兵负责操控风筝的平衡与方向,另一名士兵则负责投掷武器——或是绑缚着烈性火药包的“震天雷”,或是装着由张晓宇指导提炼的“绿气”、“褐气”等毒烟的陶罐。
这些死亡的使者,缓慢而坚定地飘向淮安城头。
城上的明军,在经过初期的恐慌与巨大损失后,似乎已经部分适应了这种来自空中的恐怖袭击。凄厉而悲凉的警钟再次急促敲响,士兵们嘶喊着,纷纷寻找掩体,或躲进临时加固的藏兵洞。城头上为数不多的、射程较远的火炮和重型火铳,在军官的督战下,奋力向空中射击。
轰、轰,炮口喷出火焰和浓烟,弹丸呼啸着划破空气。这些实心弹丸对付密集步兵阵效果显着,但对付在空中摇曳不定、速度不快的风筝,却显得力不从心,精度极差。偶尔有倒霉的风筝被直接命中或被霰弹扫中,皮革瞬间撕裂,竹制骨架发出令人牙酸的折断声,连同吊篮中的清兵,拖着长长的黑烟和绝望的惨嚎,如同断翅的鸟儿般盘旋坠落,在地面上炸成一团耀眼的火球。
但更多的风筝,还是成功地逼近了城墙上空。
“放!”随着清军地面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吼声。
轰隆,爆炸声在城头、甚至在城内接连不断地响起,火光闪烁,浓烟滚滚。碎石、砖块、箭垛的残骸以及……人体的残肢,被巨大的冲击波抛向空中,又如同雨点般落下。
毒气弹炸开的地方,黄绿色或棕红色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即便部分明军精锐已经配备了由李大坤和戚睿涵合作赶制出的、内衬活性炭和解毒药草的简易“驱鬼罩”(防毒面具),但在浓度过高的致命毒气中,仍有不少士兵因为面具破损、或反应不及而吸入毒烟,很快便倒地剧烈抽搐,口鼻溢出白沫,皮肤呈现不正常的颜色,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
城墙上的防御设施被严重破坏,守军的旗帜一面面燃烧着、歪斜着倒下,守军的还击火力,在这来自头顶的、近乎降维打击的恐怖袭击下,被明显压制了下去,变得零落而无力,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告诉张晓宇,”多铎对身边的传令兵冷冷地说了一句,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他弄的这些玩意儿,总算没白费朝廷的钱粮。”随即,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昏黄的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寒光,直指前方那如同受伤巨兽般喘息着的淮安城墙。
“步军,前进。楯车、云梯,全部跟上。红衣大炮,集中轰击城门楼。趁现在,给本王拿下此城!”
震天的战鼓声和号角声响起,如同死神的咆哮。蓄势待发的清军步兵方阵,如同黑色的潮水,在楯车和厚重盾牌的掩护下,向着淮安城发动了又一波凶猛的冲击。城上城下,箭矢如蝗,火铳轰鸣,滚木礌石如雨落下,双方士兵的呐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再次响彻云霄,将这片土地彻底化为了血肉磨坊。
同样的炼狱场景,也在凤阳、汝宁等地的战场上残酷地重复上演着。清军的新型武器,特别是这种超越时代认知的“空袭”和心理威慑,给南明和顺军联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和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尽管将士们在家国大义、民族存亡的信念支撑下,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坚韧,拼死抵抗,寸土不让,但技术层面上的代差,以及逐渐消耗的兵力物资,使得整个战线,正在以一种缓慢而极其残酷的方式,向着不利于南明的方向一点点推移。
西京,平西侯府。戚睿涵站在侯府庭院之中,身上穿着一件橘红色白护领道袍。他仰着头,望着西北地区初春时节那依旧灰蒙蒙、难得见到灿烂阳光的天空,深色凝重,似乎在沉思重要的事。
他虽然身处西京,但通过吴三桂军中的塘报系统,以及与一些从前线轮换下来、或传递消息的军官、幕僚的交谈,对中原战场,特别是淮安方向的惨烈状况,已经有了相当清晰的了解。清军的火风筝,那遮天蔽日的身影,那从天而降的死亡,尤其是其在河南府之战中初次使用就给顺军造成了毁灭性打击,如今更是在淮安等地大显淫威的消息,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睿涵,外面风大,寒气重,你伤势才好没多久,还是进屋来吧。”一个温婉而带着关切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董小倩拿着一件更厚实的毛皮披风走来,轻轻为他披在肩上。她看着戚睿涵那凝重的、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的侧脸,清澈的眼眸中也充满了化不开的忧虑。她知道,她的心上人,又在为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局,以及那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同乡”所带来的恐怖而殚精竭虑。
戚睿涵感受到肩上的温暖和董小倩的关怀,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他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转向董小倩,脸上那忧色却丝毫未减,声音低沉而沙哑:“小倩,清军的火风筝……我们在河南府,就吃尽了它的苦头,多少老营弟兄,没死在面对面的搏杀中,却……却葬身于那从天而降的烈火和毒烟之下。”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泛白,“如今前线战报传来,他们竟已能如此大规模地载人投弹,精度和威力似乎比在河南府时更胜一筹。此物不破,我军将士纵有满腔热血,也只能被动挨打,固守的城墙,在他们面前,优势正在迅速丧失。军心士气,终将难以维系!”
董小倩闻言,俏脸上也浮现出愤懑与焦急之色,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指节同样因用力而发白:“难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对付这些天上的怪物了吗?用炮轰,用强弓硬弩射,都不行吗?”
“办法……总会有的。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绝无真正无敌的存在。”戚睿涵喃喃道,他的思绪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转动着,拼命压榨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有限的军事知识碎片和历史记载,“风筝……终究是靠风力,靠蒙皮和骨架的完整。它怕火,怕失去平衡……或许,可以尝试制造一些特制的、带燃烧剂(比如猛火油、硫磺等)的火箭,不再追求穿透,而是集中火力,射击其蒙皮和竹木骨架,引燃它!”
他的眼神逐渐亮起,语速加快:“或者,召集军中的能工巧匠,制造更大、射程更远、更灵活、可以调节仰角的床弩,发射特制的、带钩镰或者抓爪的箭矢,不求射杀人,只求能割断其牵引绳,或者钩住其骨架,破坏其平衡,让它自行坠落!”
一个更大胆,甚至带着几分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现:“甚至……我们是否也能尝试制造属于我们自己的、更大更坚固的载人风筝?不需要载太多人,一两个精锐死士即可,携带火罐、炸药,在空中与他们的风筝搏斗,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这个念头让戚睿涵自己都感到一丝惊悚,这简直是空中拼刺刀。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关乎文明存续的竞赛,任何可能的手段,都必须去尝试。他猛地转身,拉起董小倩的手,快步向书房走去,语气急促而坚定:“走,小倩,我需要纸笔,立刻画些初步的构想图样。然后我必须立刻求见侯爷,陈明利害。必须说服他,集中西京乃至整个顺军控制范围内的能工巧匠,尽快打造出一些能够对抗、至少是能干扰清军火风筝的器械来,必须尽快。每耽搁一天,前线上就有无数忠勇的将士,在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白白牺牲!”
他深知,与技术正在张晓宇这个“内行”推动下,近乎疯狂地“跳跃式进化”的清军赛跑,每一分,每一秒,都至关重要,都意味着无数生命的存亡。而此刻,他还不知道,一场来自南方海洋的、由清廷亲自引来的、更加致命的威胁正在加速酝酿。一场波及更广、关系更为错综复杂的巨大风暴,即将以更猛烈的姿态,席卷这片早已饱经磨难、血流成河的土地。
历史的车轮,在几个意外闯入的现代灵魂的影响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更加未知、更加凶险的方向,轰然驶去。联盟的绳索已然绷紧,各方势力——南明、满清、农民军、荷兰、葡萄牙,以及他们这几个身负异数之人,都在命运的棋盘上,落下了自己沉重而充满变数的一子。未来的走向,愈发扑朔迷离,胜负之数,悬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