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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四月,本该是草木萌发、春意盎然的时节。然而,顺治二年的这个春天,紫禁城的深宫大殿内,却弥漫着一股与季节不符的肃杀寒意。稀薄的春日努力穿透高窗上的明瓦,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惨淡的光斑,却丝毫无法驱散殿宇深处的阴冷。

琉璃瓦在寡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飞檐下的阴影仿佛也比往日更加深沉,蛰伏着,酝酿着无声的威压。乾清宫内,去岁的炭盆早已撤去,但空气中残留的料峭,混合着檀香也压不住的凝重,让人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端坐在御座旁特设的蟠龙椅上,身形挺拔如松,但眉宇间凝聚的郁气却挥之不去。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光滑沁凉的紫檀木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如同催命的更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面前宽大的御案上,摊开着一份来自云南的六百里加急奏报,火漆封印已然撕开,露出里面言辞急促的文本。

年轻的顺治皇帝福临,身着略显宽大的龙袍,拘谨地坐在正中的龙椅上。他稚嫩的面庞上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那微微蜷缩的手指和时不时飞快瞟向身旁皇叔父的眼神,泄露了他心底深处的惶惑与不安。他像一尊被放置在至高位置上的精致瓷器,华美却易碎,周遭无形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殿外传来细微的环佩叮当之声,珠帘被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轻轻掀起。孝庄太后在一众宫娥的簇拥下缓步走入。她今日穿着一身石青色缠枝莲纹旗袍,色泽沉静,外罩一件玄色贡缎坎肩,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着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并无过多奢华饰物,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雍容气度。

她神色平静,步履从容,唯有那双历经风霜的杏眼眼底深处,在扫过御案上的奏报和多尔衮紧绷的侧脸时,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的精光,显露出她并非对此间的紧张气氛毫无察觉。

“皇上,摄政王。”孝庄行至御案前,微微颔首,声音平和温婉,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殿内近乎凝滞的沉默,“何事如此忧心?可是前线又有了变故?这春日迟迟,殿内却寒意甚重,莫要伤了皇上和摄政王的万金之躯。”她的话语如同暖流,试图融化冰层,但内里蕴含的试探与关切,却只有局中人才能品味。

多尔衮抬起眼,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孝庄平静的面容,将面前的奏报又向前推了半尺,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太后来了。你自己看吧。云南那个沙定洲,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枉费我们暗中默许他牵制沐天波,搅乱南明西南腹地!”

孝庄并未立刻拿起奏报,只是微微倾身,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片刻,她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旋即隐去,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哦?沙定洲败了?意料之中。”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损失的并非一颗可能搅动南明后方的有力棋子,而只是一枚无足轻重的弃子。“此人志大才疏,空有狼子野心而无相应韬略,倚仗滇南地利与沐天波周旋尚可,一旦南明朝廷,尤其是那张献忠残部孙可望、李定国之辈腾出手来,联合进剿,他自然不是对手。败亡,不过是迟早之事。”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多尔衮,语气带着一丝劝慰,“摄政王何必为此等跳梁小丑劳心忧心?他败了,于我大清而言,不过是少了一分侥幸,成不了大气候,也影响不了大局。”

“不成气候?”多尔衮冷哼一声,敲击扶手的动作戛然而止,五指收拢,紧紧抓住扶手龙头,“太后说得轻巧。沙定洲败亡,意味着南明暂时解除了西南腹地的隐患,黔国公沐天波可以重新整合滇军,稳定云南。更重要的是,那盘踞四川的孙可望、李定国,没了沙定洲的牵制,便能更专注于东线湖广和北线陕甘。此消彼长,洪承畴、阿济格他们在正面战场承受的压力会更大!”他越说语速越快,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意难平,“更可虑者,如今我大清境内,从新附的江南到山东,再到山西、陕西,甚至京畿附近,都不断有乱民结寨聚众,效仿那不知从何传来的‘敌后战场’之说,袭扰官军粮道,劫掠州县粮草,毁我驿站通道,杀我委任官吏。这些泥腿子,仗着熟悉地形,神出鬼没,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简直如同附骨之疽!”

孝庄缓缓走到雕花窗棂边,望着宫墙一角被切割得狭小的天空,那里有几只孤雁哀鸣着飞过。她淡淡道:“癣疥之疾罢了。我八旗劲旅,弓马娴熟,天下无敌,更有张侍郎所献之火器之利,红衣大炮威力无比,新式火铳射程倍增,横扫千军如卷席,岂是区区草寇可以撼动?待正面战场积蓄力量,一举击溃南明和李闯、大西主力,这些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鼠辈,自然土崩瓦解,不成气候。当前首要,仍是集中全力,打破淮扬、湖广的僵局,只要击破史可法、何腾蛟,江南半壁便可传檄而定。”

“太后说得轻巧,”多尔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霍然起身,在御座前踱了两步,“正面战场?僵局未破,后方却烽烟四起。昨日又接东北六百里加急军报,那朝鲜李氏王朝,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真敢效仿古人,搞什么‘军功爵制’,以其王弟李淏为帅,发兵数万,猛攻我辽东风凰城、镇江堡一线。那群高丽兵卒,往日怯懦如羊,如今竟也如疯狗一般,悍不畏死,前线将士叫苦,言其‘战不畏死,赏不避亲’,攻势凌厉异常,我军……我军有些吃力,折损了不少人马!”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孝庄,“辽东,乃我大清龙兴之地,祖宗陵寝所在,不容有失!若被朝鲜这等藩属小国攻入,我大清颜面何存?军心民心必将动摇!”

此言一出,连一直努力保持镇定的顺治皇帝福临,脸色都“唰”地一下白了几分,小手紧紧抓住龙袍的袖口。龙兴之地被向来恭顺的藩属国进攻,这不仅是军事上的威胁,更是政治上的巨大羞辱和心理上的沉重打击。

孝庄转过身,面沉如水,眼中终于透出锐利如刀的光芒,之前的温和平静荡然无存:“朝鲜……看来那个叫戚睿涵的南明使者,果然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李倧。此子不除,终是我大清心腹之患。”她略一沉吟,语气变得果决,“既然朝鲜自取灭亡,跳得如此之欢,那就必须予以雷霆一击,彻底打掉他们的妄念和气焰。摄政王,看来你需要亲自走一趟辽东了。非你之威名,不足以震慑宵小,稳定大局。”

多尔衮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本王亦有此意。朝鲜之事,绝非寻常边衅,必是得了南明甚或那戚睿涵的蛊惑支持。非御驾亲征,不足以彰显我大清决心,快速平定局势。”他话锋一转,眉头再次锁紧,“只是……本王若离京,这关内纷乱的‘敌后战场’,还有南明正面之敌,又当如何?洪承畴虽能,却要应对湖广孙、李;阿济格勇猛,需镇守陕西监视西营残部;这腹心之地的乱民……”

“摄政王放心前去。”孝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关内之事,可命内大臣鳌拜,会同洪承畴调配部分兵力,全力清剿乱民,务必扼杀其蔓延之势,采取坚壁清野、连坐告密之法,断其根须。至于南明正面……可暂取守势,严令各线固守要点,避免浪战。待你以迅雷之势平定辽东,携大胜之威凯旋,再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荡平江南,毕其功于一役。”她顿了顿,补充道,“那张晓宇不是又呈报了新改良的所谓‘飞机’图纸和‘连珠铳’的样品么?正好借此机会,让他督造衙门加紧生产,待你归来,兵精粮足,械利卒锐,便是犁庭扫穴之时!”

多尔衮沉吟片刻,目光在孝庄沉静而坚定的脸上停留良久,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太后深谋远虑,本王佩服。”他眼中寒光一闪,杀机毕露,“明日朝会,我便颁下旨意,点齐正白、镶白二旗精锐,并蒙古骑兵一部,即日开拔,亲征朝鲜。定要那李倧跪地求饶,让朝鲜再次匍匐在我大清脚下!”他顿了顿,声音冰寒刺骨,“至于那些乱民……传令鳌拜、洪承畴,剿抚并用,以剿为主。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凡有通匪、资匪、匿匪,甚至知情不报者,一律连坐严惩,屠村灭寨,以儆效尤。本王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我大清的刀快!”

殿内烛火摇曳,将多尔衮杀气腾腾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阴影。辽东的烽火与关内的隐忧,如同两条绞索,同时勒向了这个新生帝国的咽喉。

就在北京紫禁城内,决定着千里之外无数人命运的同一片天空下,江南的春光却显得明媚而富有生机。尽管这片号称“鱼米之乡”的土地同样笼罩在战争的阴影和清廷的高压统治之下,但春天的力量依旧不可阻挡。

江宁府城外,紫金山麓。经历了冬日的萧瑟,林木已然披上层层新绿,嫩芽初绽,生机勃勃。各色野花不畏寒意,烂漫地开放在山崖溪畔,点缀着苍翠的底色。鸟鸣啁啾,清脆悦耳,在幽静的山谷间回荡。若非偶尔从远处官道传来的急促马蹄声和隐约的军队号角,几乎让人忘却了这是清军重兵驻扎、与南明政权隔江对峙的前线地带。

半山腰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坳里,地形险要,入口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掩。这里原本是几户猎户遗弃的破旧木屋和天然山洞,如今却成了李大坤和他所率敌后游击队的临时据点。

此刻,夕阳的余晖透过林间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李大坤正蹲在最大的一间木屋前的空地上,用一根剥了皮的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划拉着简易的江宁城防图和满城布局。周围或坐或站,围满了人,包括一身落魄文人打扮却目光炯炯的金圣叹、沉稳刚毅的前明秀才刘子壮、神色激愤的前明言官金堡等几位核心头领,以及十几名从农民、矿工、溃兵中选拔出来的小队长。

这些人衣着混杂不堪,有打着层层补丁的粗布短打,有褪了色甚至沾了污渍的儒生长衫,甚至还有为了伪装而弄皱的商贾模样的绸缎衣服,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风霜与饥饿的痕迹,眼神中则燃烧着一股决绝、警惕和渴望战斗的火焰。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李大坤丢掉树枝,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他原本在宫中养得白胖和蔼的脸庞,经过这数月来的风餐露宿、日夜奔袭和紧张斗争,瘦削了不少,也黝黑粗糙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却愈发清澈明亮,笑起来时,依然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鼓舞士气的奇特力量。“伪军,哦,就是绿营的那个王队长,都招了。拷问了几遍,细节对得上,应该不假。江宁满城,这个月十五,会有一批从江西转运来的新铸箭镞和火铳用的铅弹运到,数量不小,据说还有一批从北方运来的、准备制作鞍具铠甲的上好皮革。这些东西,正是我们眼下最急需的!”

他口中的“王队长”,是几日前他们精心策划,在城外三十里一处险要山谷伏击一支百余人绿营运粮队时,侥幸俘虏的头目。在游击队神出鬼没的打击手段和并不算严酷但极具心理威慑的审讯下,那位贪生怕死的王队长很快便吐露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并表示愿意“戴罪立功”,换取一条生路。

“李道长,”金圣叹捋了捋他那略显凌乱、甚至沾着草屑的胡须,虽然依旧有些不修边幅,但往日那刻意表现的疯癫狂狷之气,早已被一种专注、沉静甚至带着点军事谋略的神采取代。

他指着泥地上的简图,眉头微蹙:“满城守备森严,远非外城可比。城墙高厚,望楼林立,更有汉军旗重兵日夜把守,盘查极严。我们这千把号人,虽有血勇,但装备简陋,刀枪不足,弓弩稀少,火铳更是只有几杆老旧的鸟铳,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伤亡啊。”他的担忧,也代表了在场不少人的想法。

李大坤笑了笑,那笑容带着理解和自信:“金先生所言极是。强攻自然不行,那是送死。但我们不是有这位‘内应’王队长么?”他指了指被反绑双手、蜷缩在木屋角落,面色惨白如纸,却努力挤出讨好笑容的王队长,“王队长熟悉满城内部换防规律和几处偏门,尤其是西侧那扇专供运输物资进出的侧门看守情况。有他这位‘熟人’带路,我们或可效仿梁山好汉故事,智取,而非力敌。”

刘子壮接口道,他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李大哥的意思是,挑选精干人手,混进去?”

“不错,”李大坤重重一点头,蹲下身,用树枝重点圈画了西侧偏门和军械库的位置,“挑选三十个,不,三十五个机灵、胆大、心细的弟兄,换上我们上次伏击缴获的那批还算完整的绿营号褂,擦亮兵器,由王队长领着,冒充押送后续物资或者换防的队伍,看能否混入城内。一旦进去,目标明确,不必贪多求全,直扑军械库,抢了箭镞铅弹和那批皮革,能搬多少搬多少。然后立刻在库房放火,制造最大混乱,吸引清兵注意,然后趁乱从原路或另寻出路杀出!”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城外,由我带领主力,携带我们自制的家伙,在预定接应地点设伏,布置陷阱,阻拦追兵,接应你们突围!”

金堡闻言,脸上忧色更重,他抚着胸前略显破烂的衣襟,低声道:“李道长,此举……此举太过行险,近乎孤注一掷。万一在城门被识破,或是入城后行踪暴露,这几十号弟兄……可就……”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很险。”李大坤坦然承认,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意志,“但是,弟兄们,我们缺铁少药,箭射一支少一支,铳打一发无一发。清虏凭借张晓宇给他们造的犀利火器,在正面战场步步紧逼。我们躲在这山里,固然能暂保安全,但若只是躲藏,迟早会被困死、饿死、被清剿。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主动出击,获取补给,武装自己。同时,也要用行动告诉清廷,告诉南京、西京的朝廷,告诉这天下的亿万汉人百姓,我们在战斗,反抗的火焰没有熄灭。这所谓的‘敌后战场’,绝非他多尔衮眼中的疥癣之疾。我们要让他疼,让他睡不着觉!”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干柴堆的火种,瞬间点燃了众人胸中压抑的怒火和豪情。

“干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前矿工头目低吼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对,不能让鞑子以为我们好欺负,抢他娘的,烧他娘的!”一个年轻的书生,虽然面色苍白,却激动地握紧了拳头,眼中满是决绝。

金圣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一拍自己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好,既然李道长有如此胆魄,我金某人虽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也愿效绵薄之力,陪李道长,再闹他一次江宁城。让那满洲鞑子知晓,我江南亦有豪杰!”

计议已定,整个隐蔽的营地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器械般,迅速而无声地运转起来。挑选人手,检查装备,反复推演行动细节,确认撤退路线和接应方案。被选中的队员,开始熟悉绿营的衣着、号令和举止,力求模仿得惟妙惟肖。李大坤则带着几个懂些木工和火药手艺的队员,在远离营地的山洞深处,连夜赶制他们的“秘密武器”——用粗大毛竹筒填充火药、铁砂、碎瓷片的“爆炸竹筒”,以及利用山中韧性极佳的木材和绳索制作的,结构简陋却能将数支削尖的短矛一次发射出去的简易床弩。他还特意检查了之前经过数次失败才成功试制的那门小型、轻便,可拆解由骡马驮运的“小山炮”,小心翼翼地擦拭炮身,检查引火孔,确保这关键时刻可能扭转战局的“大杀器”能派上用场。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汗水、木材和一种紧张的期待混合的气息。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异常明亮,他们知道,即将到来的,将是一场生死考验。

三日后,黄昏。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将江宁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染成一片温暖的暗金色,但这温暖之下,掩藏着冰冷的杀机。城门即将关闭,进出的人流变得稀疏起来,守门的清兵也显得有些松懈和疲惫。

就在这时,一队约三十五人、穿着略显杂乱但大体统一的绿营号褂的兵卒,押着两辆覆盖着肮脏毡布的骡车,显得有些风尘仆仆、无精打采地向着满城西侧那扇专供运输物资进出的偏门行来。为首一人,点头哈腰,正是那王队长。他强作镇定,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对着守门的汉军旗兵卒拱手,递上早已伪造好的文书。队伍中,穿着稍大军服、刻意低着头的游击队员和李大坤的几名心腹队员,心跳如擂鼓,手心都已沁出冰冷的汗水。

“王麻子?”一个守门的什长,懒洋洋地接过文书,随意翻看着,挑剔的目光在队伍中扫来扫去,“今天怎么是你押送?不是老袁的班么?”

王队长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上前一步,赔着更加卑微的笑脸,声音都带着点颤抖:“哎呦,李爷,您明鉴。老袁他……他婆娘突然得了急病,上吐下泻的,告假回家照看去了。上面临时抓差,让小的顶一趟。这不,刚从城外库房领了一批修补帐篷的皮革和些杂项物料,紧赶慢赶给您送进来,这要是误了时辰,上面怪罪下来,小的……小的这饭碗可就砸了,求李爷行个方便。”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子。

那李什长掂了掂银子,又打量了队伍几眼,见众人虽然面带疲惫,但队伍还算齐整,兵器也持握得像模像样,没发现什么明显破绽,这才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进去吧,快点。磨磨蹭蹭的,马上就要闭门落锁了!”

“谢李爷,谢李爷,您真是活菩萨!”王队长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赶紧示意队伍驱赶骡车,鱼贯而入。

沉重的偏门在身后“嘎吱嘎吱”地缓缓合拢,最后“哐当”一声彻底关上,也隔绝了内外。混入城内的队员们暗暗松了口气,仿佛闯过了第一道鬼门关,但所有人的神经立刻绷得更紧,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刚刚开始。

在王队长低声而急促的指引下,队伍沿着满城内相对僻静、多是后勤仓库区域的巷道,小心翼翼地向着军械库方向移动。满城之内,规划整齐,街道宽阔,青石板路面干净整洁,但行人稀疏,多是穿着各色旗人服饰的男女,神色间带着一种征服者的优越与漠然。偶尔有全副武装的巡逻兵丁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盔甲铿锵,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气氛与外城汉人居住区的喧嚣、压抑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异样的、令人窒息的秩序感和森严。

军械库位于满城东南角,有独立的高墙环绕,门口有至少一队二十人的兵丁守卫,戒备明显更加森严。按照预定计划,队员们并未直接冲击军械库正门,而是在王队长的带领下,绕到库房后侧一处堆放废旧木料、杂草丛生的偏僻院落。王队长指出,这里有一处供杂役和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小侧门,平时只有两名老弱兵丁看守,且穿过这个院落,就能直接靠近存放箭镞铅弹的主要库房。

两名身手最为敏捷、擅长格斗的队员,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摸了上去。利用黄昏光线的掩护和院墙死角的阴影,他们迅速解决了靠在门边打盹的两名守卫,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队伍迅速潜入院内。目标库房那厚重的木门和巨大的铜锁,就在眼前。

“动作快,按计划分组!”负责城内行动的副头领,猎户出身、眼神锐利的陈五低喝一声,声音压抑而急促。队员们立刻分工合作,有人迅速占据院落入口和制高点警戒,有人拿出准备好的工具熟练地撬锁,有人则准备好绳索、扁担等搬运工具。

“咔哒”一声轻响,库房大门上的铜锁被顺利撬开。两名队员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里面堆积如山的木箱、麻袋和成捆的皮革,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金属、火药和鞣制皮革特有的气味,让所有人眼前都是一亮,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箭镞、铅弹、火药、还有那批他们急需的、散发着桐油和皮革混合气味的优质皮革……这些都是他们梦寐以求、能极大提升战斗力和生存能力的宝贵物资。

“搬,优先箭镞、铅弹和皮革,快!”陈五压抑着激动,低声下令。队员们如同辛勤的工蚁,两人一组,或抬或扛,开始迅速将一箱箱、一袋袋物资搬运到带来的两辆骡车上。气氛紧张而有序,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物资搬动的摩擦声。

然而,就在搬运进行到一半,第一辆骡车已经装满,第二辆也装了小半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一队原本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此区域的巡逻兵,大约十人,恰好从库房另一头的巷道拐了过来,正好撞见正在忙忙碌碌“搬运”军资的队员们。

“喂,你们是哪个佐领旗下的?在这里干什么?”巡逻队的领队是一名身着骁骑校官服的军官,看到这群正在库房后院“忙碌”的陌生面孔,立刻起了疑心,手按刀柄,厉声喝问。他身后的兵丁也立刻警觉起来,散开队形。

王队长远远看到那骁骑校,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说不出一个字。陈五心知不妙,行踪已然暴露,此刻任何解释都是徒劳。他当机立断,眼中凶光一闪,大吼一声:“动手,一个不留!”

“嗖、嗖、嗖——”几名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负责警戒的队员,几乎在陈五下令的同时,端起了缴获的清军制式弓弩,对准那队巡逻兵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淬毒的弩箭破空而去,瞬间射倒了三四名清兵,惨叫声顿时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敌袭,有奸细混入满城,快发信号!”那名骁骑校反应极快,一边拔刀奋力格开一支射向面门的弩箭,一边声嘶力竭地朝着身后一名手持号角的兵丁大吼。

“呜——呜——呜——”低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瞬间响彻了整个军械库区域,紧接着,更尖锐的警锣声也从不同方向“铛铛铛”地疯狂敲响!

“完了,暴露了!”陈五目眦欲裂,知道计划已经彻底败露,此刻唯有拼死一搏,尽可能完成任务并杀出一条血路!“计划改变,强攻,能搬多少搬多少,剩下的,连同这库房,全部烧掉,给老子放火!”

队员们纷纷抽出藏在车上的兵刃,与闻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清兵战作一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同时,几名队员将随身携带的、用猪尿脬和竹筒制作的火油罐,奋力砸向库房内来不及搬运的物资堆和木质结构,火折子一晃,橘红色的烈焰顿时升腾而起,迅速蔓延,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走水了,军械库走水了!”

“抓奸细,别放跑了乱民!”

满城之内,彻底炸开了锅。喊杀声、兵刃碰撞声、火焰燃烧的噼啪爆裂声、警锣声、号角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这座八旗驻防之城往日看似固若金汤的宁静与秩序。

负责守卫满城的汉军旗副都统赵佐,正在自己的衙署内与几名属下用餐,闻报惊得掷箸而起,又惊又怒,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什么?有乱民混入满城?还敢袭击军械库?放火?反了,反了天了,这群不知死活的南蛮子!”他立刻顶盔掼甲,点齐亲兵卫队,翻身上马,“传我将令,立刻封锁满城所有四门,许进不许出。全城大索,挨家挨户搜捕,格杀勿论,绝不能放走一个奸细!本都统要亲自去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然而,城内的混乱已经造成。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如同黑夜中擎起的巨大火炬,成了城外接应队伍最清晰不过的信号。

早已埋伏在满城之外约定接应地点——一片靠近城墙的密林中的李大坤,看到城内火起,浓烟蔽空,喊杀声隐隐传来,知道城内的弟兄已经动手,并且极有可能陷入了重围。

“城内得手了,但也暴露了。按第二套方案行事,床弩上前,爆炸竹筒准备,瞄准西侧偏门方向,听我号令,接应弟兄们出来!”李大坤沉声下令,声音冷静得可怕,但紧握着腰间刀柄、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城外接应点的树林中,近百名游击队员屏息凝神,紧握着手中简陋的武器,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预计会成为突围出口的偏门。那门简陋的小山炮,也被迅速组装起来,炮口对准了偏门方向,炮手紧张地调整着角度,装填了分量十足的炮子和火药。

城内,陈五等人陷入了苦战。他们丢弃了无法带走的沉重骡车,只每人背负了尽可能多的箭镞和铅弹袋,挥舞着兵刃,且战且退,凭借着对巷道地形的短暂熟悉和王队长残存的指引,奋力向着西侧偏门方向冲杀。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和烟尘,有自己的,更多是敌人的。不断有队员在清兵的围攻下惨叫着倒下,但活着的人眼神依旧凶狠,如同被困在笼中、决死反扑的野兽,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硬是在清兵的重重包围中,杀开了一条血路。

终于,西侧偏门在望。然而,希望瞬间被更大的绝望笼罩——那里已然聚集了闻讯赶来的数十名清兵,弓上弦,刀出鞘,长枪如林,死死堵住了这唯一的生路。身后,追兵的脚步声、马蹄声和呐喊声也越来越近,如同死亡的潮水,汹涌扑来。

“弟兄们,没退路了,跟鞑子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陈五嘶吼着,举起已经砍得卷了刃的钢刀,脸上混杂着血污和决绝,准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都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刻——

轰!!!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巨响,猛地从偏门方向传来。那扇厚重包铁的木质偏门,连同门框和一部分墙体,竟被一股巨大的、来自外部的力量轰然炸得粉碎。木屑、砖石如同暴雨般四处激射,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区域。堵在门内的清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东倒西歪,离得近的甚至被直接撕成了碎片,残肢断臂混合着瓦砾飞散,惨不忍睹。

弥漫的烟尘中,隐约露出了李大坤沉稳如山的身影,以及他身后那门炮口还冒着缕缕青烟的小山炮,和数十名眼神锐利如狼、手持各式武器、如同神兵天降的游击队员。

“弟兄们,冲出来,我接应你们!”李大坤的声音如同洪钟巨吕,穿透了喧嚣的战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陷入绝境的队员耳中。

城内的陈五等人,原本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神,瞬间爆发出狂喜和生的光芒。

“是李道长,道长来接应我们了,杀出去啊!”绝处逢生的狂喜化作了滔天的战意,残存的二十多名队员发一声喊,如同出闸的猛虎,奋力向外冲杀。

内外夹击之下,堵门的清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内外攻势彻底打懵,阵脚大乱,一时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恰在此时,副都统赵佐率领大队亲兵骑兵赶到,眼见乱民即将突围,气得暴跳如雷,眼睛都红了:“放箭,快放箭,拦住他们!骑兵,跟我冲,碾碎他们!”

他亲自张弓搭箭,一箭射倒了一名冲在前面的游击队队员,随即挥舞着长刀,一马当先,直取刚刚指挥完炮击、站在队伍最前方的李大坤:“贼妖道,竟敢犯我满城,受死!”

李大坤眼见赵佐马快刀疾,裹挟着劲风扑面而来,他竟是不闪不避,只是冷静地一挥手。他身旁一名负责护卫的队员,猛地抬起一个其貌不扬、碗口粗的“爆炸竹筒”,对准赵佐冲来的方向,用火折子点燃了露在外面的引信。

“嗤——”引信急速燃烧。

砰!!!一声不算响亮但异常沉闷、如同重锤擂鼓的爆鸣,那竹筒口猛地喷出一大团炽热的火焰和无数铁砂、碎瓷片,如同无数毒蜂,形成一片致命的扇形杀伤面,瞬间笼罩了疾冲而来的赵佐及其坐骑。

“噗噗噗噗——”赵佐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身上、脸上瞬间被打出无数个细小的血洞,如同蜂窝一般,鲜血狂喷!他座下的战马更是首当其冲,被打得血肉模糊,惊嘶着人立而起,将已然毙命的赵佐重重摔落马下。不等周围惊呆了的清兵反应过来,几名杀红了眼的游击队队员已经如同饿狼般扑了上去,刀枪并举,将这位汉军旗副都统彻底结果了性命。

主将骤然被杀,而且死状如此凄惨,周围的清兵顿时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和恐慌之中,士气瞬间崩溃,哭爹喊娘,四散奔逃,再也无人敢上前阻拦。

“撤,交替掩护,按预定路线,进山!”李大坤毫不恋战,立刻指挥队员们背负着伤员和缴获的物资,利用预设的绊索、陷阱和剩下的爆炸竹筒阻滞零星追兵,迅速消失在紫金山苍茫的暮色与越来越浓密的黑暗山林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火光未熄的江宁满城,以及满地的清兵尸体和无尽的惊恐。

当夜,江宁满城的大火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才被勉强扑灭,但军械库已然半毁,物资损失惨重。更让清廷颜面扫地、震恐万分的是,汉军旗副都统赵佐,竟在自家满城内,被一群“乱民”当场击杀。

这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随着无尽的惊恐、屈辱与愤怒,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向着北京紫禁城飞驰而去。

数日后,这份沾染着江宁城硝烟、血火与耻辱的战报,被一名风尘仆仆、脸色惨白如纸、几乎累脱力的信使,以最快的速度,送入了北京紫禁城,重重地放在了多尔衮那张宽大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紫檀木御案之上。

此刻,多尔衮刚刚在朝会上力排众议,决定了御驾亲征辽东的各项事宜,正踌躇满志,准备一举踏平朝鲜,重塑大清在东北亚的绝对权威。他展开这份来自江南的、封皮上标注着最紧急、最严重等级的急报,只飞快地扫了一眼上面的主要内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混账,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将奏报狠狠摔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吓得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浑身一颤,噗通跪倒一片。多尔衮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滚着难以置信的震怒、被严重挑衅的暴戾,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却无法抑制的、从心底深处泛起的寒意。

江宁满城被劫,军械库被焚,副都统阵亡……这群他不久前还在乾清宫内,轻蔑地称之为“泥腿子”、“癣疥之疾”的底层乱民,竟然真的将反抗的烈火,烧到了他视为腹心之地、八旗根本的满城之内。还用如此响亮、如此血腥的一记耳光,狠狠地回应了他那“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威胁。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无尽的黑暗,看到那远在江南、神出鬼没的“贼道”李大坤,看到那些在他眼中如同蝼蚁、却一次次让他损兵折将、颜面扫地的“乱民”。辽东的烽火未熄,江南的后院却又起惊雷,而且这惊雷,直接炸响在了他的卧榻之旁。

殿内的烛火不安地摇曳跳动着,将多尔衮阴沉而狰狞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一个正在挣扎的巨人阴影。

这大清的天下,这看似即将被他踩在脚下的万里江山,似乎远不如他想象的那般顺服,那般稳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暴怒、警惕和隐隐不安的凝重,如同无形却无比坚韧的蛛网,伴随着江南的血色消息,悄然笼罩了这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也给多尔衮即将开始的辽东亲征,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

前路,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危机四伏。而戚睿涵、李大坤、张晓宇这三个因穿越而命运交织的年轻人,他们各自的选择与行动,正在这波澜壮阔又无比残酷的明末清初历史画卷上,刻下越来越深的印记,搅动着整个时代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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