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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五年的四月,中原大地早已褪去了春寒,炙热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铁水,无情地烘烤着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龟裂的田野、焦黑的树干、坍塌的屋舍,构成了一幅荒凉而残酷的画卷。视野所及,难见人烟,唯有被遗弃的村庄和路旁零星可见的白骨,无声地诉说着连年战乱的惨烈。偶尔有秃鹫盘旋落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啄食着那些无人掩埋的遗骸。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新鲜泥土的腥气、久久不散的硝烟味、腐烂有机物特有的恶臭,以及那在高温蒸腾下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在鼻尖,一旦察觉便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共同宣告着一场决定华夏命运的战略大反攻,正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全线展开。而其中最为惨烈、也最为关键的一役,已在南阳府城下拉开了它血腥的帷幕。

南阳,这座曾经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中原重镇,如今已成了清军在黄河以南最为顽固的堡垒。清廷深知此城不容有失,几乎将能征惯战、且熟悉南明与顺军战法的亲王贝勒、汉人王公尽数集结于此。

豫亲王多铎坐镇中枢,威重令行;英亲王阿济格、贝勒博洛、内大臣鳌拜等满蒙悍将分守各门,个个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狠角色;而耿继茂、尚可喜等早期降清的汉人王爷,也被赋予了重任,摆出了决一死战的姿态。城头变换的旗帜下,是清军固守待援,甚至意图在此重创联军主力的决心。

城墙被多次加固,青灰色的墙砖上布满了新旧弹坑和箭痕,如同麻风病人的脸。密布的火炮射孔如同蜂窝,从孔洞中伸出的黝黑炮口,透出森冷的杀机。城外,纵横交错的壕沟深达数丈,其间布满了尖锐的拒马、洒满了寒光闪闪的铁蒺藜,更深处可能还有浸了毒药的竹签,等待着吞噬敢于踏上来的脚掌。一些关键的通道口,甚至还设置了陷坑,坑底倒插着削尖的竹木。

这层层叠叠的防御工事,构成了一个立体而残酷的死亡地带。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城头上那些隐约可见、超越了时代的武器——张晓宇督造改良的滑膛炮,炮身更长,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远非联军那些笨重的旧式火炮可比;可连续发射的连珠铳,复杂的机簧结构预示着它将泼洒出怎样密集的弹雨;甚至还有几架结构简陋、以木材和蒙皮为主,却带着螺旋桨和投弹架的“轰炸机”,如同蛰伏的史前巨兽,停放在城内广场上,其存在本身,就对攻城联军构成了巨大的心理威慑。每当有联军斥候试图靠近观察时,城头总会适时地响起几声清脆的、与众不同的火铳声,那是张晓宇亲卫队装备的、精度更高的燧发枪在警告,子弹往往能打在斥候身旁极近的位置,逼得他们无法靠近。

面对如此坚城利械,南明与顺、西联军的阵容亦空前强大。明军方面,以宗室朱亨嘉为名义上的统帅,实际指挥权则掌握在久经沙场的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东平伯刘泽清以及督师堵胤锡、黔国公沐天波等人手中。大顺军则由名将李过、高一功率领,麾下多是百战余生的老营精锐,战斗经验极其丰富。而从四川千里驰援,携大西军余部精锐而来的李定国,更是以其过往辉煌的战绩、悍勇与智谋,成为了此战事实上的中流砥柱和中坚力量。

联军兵力虽众,士气高昂,但装备远逊于清军,火炮多为旧式,射程近、精度差、装填慢,火铳更是良莠不齐,许多士兵使用的还是刀矛弓矢等冷兵器。攻城之战,注定是一场用血肉之躯去消耗钢铁与火药的炼狱。每个士兵脸上,除了同仇敌忾的斗志,也隐隐带着一丝对未知利器的恐惧和对命运的茫然。

战斗从黎明第一缕微光刺破黑暗时开始。随着李定国一声令下,联军的数百门旧式火炮率先轰鸣,沉重的实心铁球和部分来之不易的开花弹拖着硝烟,呼啸着砸向南阳城墙,试图压制城头火力,为步兵冲锋开辟道路。刹那间,城墙上砖石飞溅,烟尘四起,守军的呼喊声隐约可闻。

然而,反击来得更快、更猛。清军隐藏在坚固炮垒中的改良滑膛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其射程更远,精度更高,射速也明显快于联军火炮。尤其是那些部署在城墙角楼的重炮,经过张晓宇的校准,每一次齐射,都能在联军密集的步兵阵型中犁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槽。

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兵器一同被抛向空中,凄厉的惨叫声甚至压过了炮火的轰鸣。一个年轻的明军士兵,刚刚随着队伍前进不到十步,就被一枚呼啸而过的实心弹带走了半边身子,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眼中的光芒便已熄灭,鲜血内脏泼洒在身旁同伴惊恐的脸上。

更可怕的是,一些清军炮弹爆裂开来,并非只有火光与破片,有时还会弥漫开黄绿色或红棕色的诡异烟雾,在晨风中缓缓扩散,如同地狱伸出的触手。

“毒气,鞑子放毒了,快戴面具!”前线军官声嘶力竭地呐喊,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变调。

士兵们慌忙从腰间或背上取下由戚睿涵和李大坤根据模糊记忆,指导工匠紧急赶制的防毒面具。这些面具多以浸过药水的棉布、木炭过滤层和简陋的皮革眼罩构成,显得笨拙而憋闷。戴上后,呼吸变得困难,视野也受到限制,湿热的布片紧贴口鼻,极大地增加了行动的困难与精神的压力。

一些士兵动作稍慢,或是面具在奔跑中损坏,吸入毒烟后立刻剧烈咳嗽,皮肤出现骇人的红斑和水泡,继而溃烂,倒地抽搐,其状惨不忍睹。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混合着硝烟和烂桃子的古怪气味,更添恐怖。

“冲啊,为了祖宗的江山,杀鞑子!”顶着如此猛烈的炮火和毒气威胁,联军步兵们发出了决死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向那片死亡地带。军官们身先士卒,挥舞着战刀,激励着士气。

冲锋的路上,每一步都踏着死亡。壕沟前,士兵们抱着草捆、门板,甚至同伴尚温的尸体向前填充,后续者踩着这用生命铺就的道路继续前进。每填平一小段,都要付出数十甚至上百条生命的代价。云梯一次次架起,沾满了鲜血和脑浆,又一次次被城头守军奋力推倒,或是被清军使用的、类似集束手榴弹的“震天雷”炸毁。

城头箭如雨下,铅弹横飞,那连续不断、令人牙酸的连珠铳射击声,“咔嗒咔嗒”如同死神的磨盘,成片成片地收割着生命。清军士兵居高临下,许多人是久经战阵的八旗老兵或汉军旗火器手,他们面无表情地装填、射击,将死亡倾泻到下方如同蚂蚁般密集的人群中。

李定国亲临前线,他身披重甲,矗立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的一处被炮火削低了的土坡上,目光如炬,紧盯着战局。流矢和偶尔飞来的炮弹碎片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但他身形巍然不动,唯有紧握剑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指挥着麾下最精锐的大西军亲兵,这些忠诚无畏的战士冒着枪林弹雨,扛着铁镐、铁钎等原始的凿城工具,试图靠近墙角,挖掘洞穴,埋设炸药进行爆破。这些敢死队员匍匐前进,利用弹坑和尸体作为掩护,每前进一寸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不时有人被流弹击中,一声不吭地倒下,后面的同伴立刻补上位置。

就在爆破作业艰难进行之时,城内传来了螺旋桨那沉闷而陌生的轰鸣声。那几架简陋的、被清军称为“神火飞鸦”的轰炸机,在人力牵引和自身简陋发动机的驱动下,摇摇晃晃地升空了。它们飞行速度虽然不算快,高度也不足,但在当时而言,已是骇人听闻。这些“巨兽”飞临联军上空,投下黑点般的爆炸物——主要是改进过的震天雷和燃烧罐。

“轰、轰、轰”爆炸在人群中响起,虽然准头欠佳,但其从天而降的打击方式,带来的心理震慑远超实际杀伤。许多联军士兵惊恐地抬头望天,他们习惯了地面的厮杀,却从未想过死亡会来自头顶。阵型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骚动。一架轰炸机甚至俯冲下来,用机首安装的连珠铳进行扫射,又引起一片血雨,十几名士兵瞬间被打成了筛子。

李定国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但他面色不变,沉声对身边的传令兵下令:“告诉各部,不要乱,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木头架子。弩手、火铳手,集结起来,对空射击;爆破队,继续掘进,不得后退!”他的声音稳定而有力,仿佛带着一种魔力,稍稍安抚了周围官兵的恐慌情绪。箭矢和弹丸开始稀稀拉拉地射向空中,虽然效果有限,但至少表明了抵抗的态度。

战斗惨烈地持续了数日,南阳城下已是尸积如山,层层叠叠,几乎与城墙等高。夏日的炎热使得尸体迅速腐烂,引来成群的老蝇,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护城河的水早已被染成暗红色,黏稠得几乎不再流动,水面上漂浮着断肢、破旗和胀鼓鼓的尸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联军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精锐损耗甚巨,却始终无法突破那看似摇摇欲坠,实则依旧坚固的城墙防御。清军倚仗利器,气焰愈发嚣张。多铎甚至派人将劝降信用箭射入联军大营,极尽嘲讽之能事,称联军为“土鸡瓦狗”,扬言要“尽歼丑类,悬首辕门”,并恶毒地提及扬州、凤阳等旧事,意图激怒和瓦解联军军心。

联军高层在中军大帐内紧急议事,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油灯的光晕摇曳不定,映照着众人疲惫而焦虑的脸庞。朱亨嘉面如土色,捧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喃喃自语:“奈何,奈何……如此坚城,如此利器,岂是人力可破?连日鏖战,伤亡枕藉,士气已堕,如之奈何……”

刘良佐、刘泽清等面露犹豫,窃窃私语中已带有退兵之意。“黄侯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刘泽清凑近黄得功,低声劝道。黄得功须发戟张,“砰”地一拍案几,怒道:“胡闹,死战而已,岂能受鞑子如此羞辱?此时退兵,前功尽弃,对得起死去的将士吗?”

李过、高一功眉头紧锁,显然也在苦思破敌之策,但连日强攻不克,也让这些老将感到棘手。李定国则站在地图前,目光死死盯着南阳周边地形,手指无意识地在图上的山川河流间划动,仿佛要从中找出哪怕一丝破绽。帐内弥漫着焦躁、沮丧与无奈的情绪,连续的血战消耗了太多的鲜血和勇气,失败的阴影如同帐外的暮色,越来越浓。

就在这一筹莫展之际,帐外传来了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卫兵的呵斥声。“让我进去,我有紧急军情禀报各位大帅!”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不等通传,一名浑身浴血、铠甲破损不堪,肩膀上还插着半截箭杆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他抬起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脸,嘴唇干裂,但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火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

“报,各位大帅,城西……城西清军粮草囤积之地起火,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守将耿继茂率部出城救火,在栖凤岗……在栖凤岗遭遇伏击!”

“什么?”帐内众人闻言,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精神陡然一振,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连日来的阴霾被这个消息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直沉默旁观的沐天波一个箭步跨到传令兵面前,不顾其满身血污,抓住他的胳膊,厉声问道:“你看清楚了?是哪一路的兵马?旗号为何?耿继茂现在如何?”他一连串的问题显示出内心的急切。

传令兵喘着粗气,用力点头,扯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依旧兴奋地报告:“看清楚了,大帅,是王如金将军所部的敌后游击队,还有……还有傅山先生率领的‘忠义社’义军。他们的旗号,绝不会错。耿继茂那狗贼……他,他被义军的毒箭射中脖子,当场就死了!”

“好,死得好!”黄得功猛地一挥拳,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李过、高一功也相视一眼,眼中闪过振奋之色。

原来,早在联军合围南阳之前,隶属于联军情报和敌后作战体系的王如金,与名士傅山领导的民间抗清义军“忠义社”便已活跃在南阳周边山区与乡村。他们行踪飘忽,避实击虚,不断袭扰清军的补给线,收集情报,铲除汉奸。

此番南阳大战,他们更是奉命提前潜入附近山林,像耐心的猎人一样,伺机而动。王如金麾下多是熟悉本地情况的精锐夜不收和轻装步兵,而傅山的“忠义社”则汇聚了三教九流,有失地的农民、逃亡的军户、心怀故国的书生,甚至还有少数被逼落草的绿林好汉,他们或许装备低劣,但抗清意志极为坚定。

当正面战场陷入尸山血海的僵局,王如金与傅山通过观察和情报分析,准确判断出,清军连日作战,消耗巨大,其后勤补给,尤其是粮草,必是命门所在。他们派出的精干细作,历经艰险,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终于找到了清军位于城西一处隐蔽山谷中的大型粮仓。此地虽有重兵把守,但注意力大多被正面战场吸引,守军难免松懈。

是夜,月黑风高,正是动手的良机。王如金亲率数十名身手矫健、擅长攀爬和潜伏的游击队员,利用夜色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摸掉了外围的哨兵。同时,傅山动员了数百名义军,携带火油、硝磺等引火之物,在外围策应,并负责阻击可能的援军。时机一到,王如金发出信号,无数支火箭如同流星般射向巨大的粮囤,早已泼洒了火油的草料和粮垛被瞬间点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瞬间便成燎原之势,烈焰腾空,浓烟滚滚,照亮了南阳西边的夜空,连城头的清军都看得清清楚楚。

城头的多铎、阿济格等人看到西边冲天而起的火光,大惊失色。粮草若失,军心必乱,这南阳城再坚固也守不下去。性格暴躁骁勇、且深知粮草重要的耿继茂,不待多铎新的指令,便咆哮着点起麾下最精锐的数千兵马,冲出西门,直扑火场,企图扑灭大火,保住这维系全军命脉的粮草。他立功心切,甚至没有做充分的侦察。

然而,他救火心切,一头钻进了王如金和傅山在通往粮仓必经之路——栖凤岗设下的死亡陷阱。

栖凤岗,地势崎岖,林木茂密,道路狭窄,两侧是起伏的丘陵。耿继茂的救火队心急火燎地闯入谷地,一心只想着前方那映红天空的火光,队形在狭窄的道路上拉得很长。突然,两侧山坡上响起了震天的锣鼓声、梆子声和喷亮的喊杀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没有整齐的军阵,没有统一的号衣,出现在清军眼前的,是衣衫褴褛却目光坚定的农民,是手持简陋刀矛甚至锄头、草叉的工匠,是身着儒衫却挥舞着长剑、面容清癯的书生。他们如同从地底涌出,从树林中钻出,用土地雷、毒弩、竹矛,甚至是石块,向着装备精良的清军发起了亡命的攻击。他们的脸上带着仇恨,带着与侵略者不共戴天的决绝。

“杀鞑子,复华夏!”

“为死去的乡亲父老报仇雪恨!”

悲愤的呐喊声汇成一股复仇的洪流,在山谷间回荡,震人心魄。

耿继茂初始并不以为意,甚至感到被冒犯,他挥舞长刀,连连砍翻数名冲上来的义军,口中大骂:“乌合之众,泥腿子,螳臂当车,也敢挡我道路,给本王杀光他们!”他自恃勇力,认为一个冲锋就能击溃这些不堪一击的“乱民”。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这些“乌合之众”极其擅长利用地形,他们并不正面硬撼清军的刀锋,而是神出鬼没,三人一队,五人一组,利用树木、岩石掩护,打冷箭、设绊索、挖陷坑,战术灵活刁钻,狠辣有效。清军队伍在狭窄的山道上施展不开,骑兵更是成了累赘,反而被不断分割、冲散,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义军们往往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攻击,砍一刀或射一箭就退入黑暗,让清军防不胜防。

耿继茂身边的亲兵在冷箭和突袭下一个接一个倒下。混乱中,一支从幽暗的树丛中射出的淬毒弩箭,如同潜伏的毒蛇般悄无声息,精准无比地射中了正在挥刀指挥、暴露了脖颈的耿继茂!

“呃……”耿继茂闷哼一声,手中长刀“哐当”坠地,他难以置信地捂住迅速肿胀发黑的伤口,剧痛和麻痹感瞬间传遍全身。毒液迅速蔓延,他壮硕的身躯晃了晃,脸上充满了惊愕、不甘以及对死亡的恐惧,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最终轰然倒地,气绝身亡。这位在历史上也曾“功勋卓着”、追随孔有德投清的汉人王爷,最终未能死在他效忠的“主子”所期待的正面战场上,而是殒命于一群他始终看不起的“泥腿子”和“书生”手中,结局充满了历史的讽刺。

主将突然阵亡,出城的清军瞬间群龙无首,士气彻底崩溃。非但未能救火,反而被同仇敌忾的游击队和义军分割包围,几乎全歼。城西粮仓的大火失去了最后的控制,火势愈发猛烈,映红了半边天空,那跳动的火焰,也映亮了南阳城头多铎、阿济格等人苍白而惊怒的脸庞。粮食被焚,大将战死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城内守军中蔓延开来。

正面战场上,一直密切关注城西动向的李定国、黄得功、李过等将领,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战机的降临。

“城西火起,清军已乱,天助我也!将士们,破敌就在今日!”李定国猛地抽出战刀,雪亮的刀锋在火光映照下寒光一闪,声如洪钟,瞬间传遍了前沿阵地,“全军听令,总攻!”

“总攻,总攻,杀进南阳城!”压抑了数日的怒火与斗志,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联军所有预备队全部投入战场,战鼓擂动得如同疾风暴雨,号角连天,吹响了决战的旋律。士兵们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如同惊涛骇浪,向摇摇欲坠的南阳城发起了最后的、也是最猛烈的冲击。

城内清军因粮仓被毁、大将耿继茂战死的消息传来而军心动摇,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许多汉军旗和绿营兵开始人心惶惶,炮火的密度出现了短暂的、但却是致命的减弱和混乱。

就是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被联军前线指挥官和那些悍不畏死的敢死队员死死抓住。

“爆破队,上,是时候了!”李过亲自督战,声音沙哑却充满杀气。

早已准备多时,浑身绑满炸药包的敢死队员,在战友用生命构成的掩护下,如同猎豹般从藏身处跃出,终于冲到了此前一直在艰难挖掘的城墙根下。他们将数个巨大的炸药包堆叠在一起,点燃了那决定命运的引线,然后迅速翻滚撤离,寻找掩护。

“轰隆——”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仿佛天崩地裂,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颤抖。南阳城那看似坚固的城墙,终于在一声巨响中,被炸开了一个数丈宽的巨大缺口,砖石横飞,烟尘如同蘑菇云般冲天而起。

“城墙破了,天佑华夏,杀进去啊!”缺口处,联军士兵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与试图堵住缺口的清军精锐展开了殊死搏斗。

惨烈至极的巷战随即在城内每一个角落展开。清军虽然军心受损,但多铎、鳌拜等核心将领仍在,其骨干部队,尤其是满洲八旗和白甲兵,依旧凶悍异常,展现了强大的个人武勇和战斗意志。他们依仗着街垒、房舍,利用滑膛炮、连珠铳等优势火器,进行逐屋逐巷的顽强抵抗。

那种被戚睿涵等人称为“铁滑车”的、覆盖着铁皮、装有小型火炮和连珠铳的装甲车辆也出现在街头,喷吐着火舌,给缺乏重武器的联军造成了巨大伤亡。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成了血肉磨坊。弓箭对射,白刃相交,甚至拳打牙咬,双方士兵扭打在一起,用尽一切手段致对方于死地。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汇聚成小溪,尸体堵塞了狭窄的巷弄。战斗从白天持续到夜晚,冲天的火光取代了阳光,照亮了这座正在经历最后痛苦的城市;又从黑夜厮杀到天明,喊杀声和爆炸声从未停歇。城中百姓躲在地窖或残垣断壁中,瑟瑟发抖,祈祷着噩梦早日结束。

直到第四天午后,城内的枪炮声和喊杀声才逐渐稀疏下来。多铎、阿济格、博洛、鳌拜、尚可喜等清军核心将领,见大势已去,在亲兵卫队拼死护卫下,舍弃了大量部队、伤员和辎重,从联军兵力相对薄弱的北门强行突围,向北仓皇逃去,一路丢盔弃甲。

伤痕累累、弹痕遍体的日月旗和大顺军旗,终于被士兵们高高举起,插上了南阳城残存的、尚在冒烟的城楼,在硝烟末尽的风中猎猎作响!这座饱经磨难的中原坚城,在付出了尸山血海的代价后,终于回到了华夏联军的手中。

联军士兵们疲惫地靠在焦黑的断壁上、瘫倒在血泊未干的街道旁,望着满目疮痍的城池,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沉的悲恸。许多人抱着死去的战友遗体,无声地流泪。城内的景象惨不忍睹,断壁残垣,焦土处处,来不及清理的双方士兵遗体交错枕藉,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战役的残酷与代价之高昂。胜利的喜悦,被这巨大的牺牲冲得如此淡薄。

几乎在南阳激战正酣的同一时间,另一条战线上的平阳府战场,也迎来了决定性的时刻。

相较于南阳那种硬碰硬、以人命填塞的血腥攻城战,平阳之战更多地体现了大顺军与敌后义军配合的灵活性与战术智慧。戚睿涵与吴三桂、郝永忠、艾能奇等人率领的农民军主力,在正面宽阔的战场上摆开阵势,稳稳地吸引住了清军主将李率泰的注意力。

李率泰,继承其父李永芳的爵位,是清廷颇为倚重的汉军旗将领,为人谨慎,但也因此显得有些刻板,用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率领的清军主力与部分绿营兵,依托营寨和工事,试图以静制动,消耗顺军锐气。

然而,傅山派出的另一支“忠义社”义军,则如同幽灵般,不断袭扰清军的侧翼和后勤运输队。他们烧毁粮车,截杀信使,攻击小股巡逻队,使得李率泰部疲于奔命,士气在持续的骚扰中逐渐低落。戚睿涵带来的“游击战”、“运动战”、“积小胜为大胜”的思想,在此得到了充分的实践。李率泰被这种“无赖”战术搞得烦躁不已,却始终无法捕捉到义军主力予以歼灭。

战斗在一个多雾的清晨爆发。浓雾弥漫,能见度极低,这正是发动突袭的绝佳时机。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虽然历经磨难,骨干犹存,他们作为全军先锋,率先向清军阵线发起了猛烈冲击。马蹄声如雷鸣般打破清晨的寂静,铁甲洪流瞬间撞入了清军前沿阵地,刀光闪烁,人喊马嘶。

双方骑兵在旷野上猛烈对撞,进行着残酷的厮杀。吴三桂一马当先,手中长刀挥舞,依旧可见当年“闯将”的悍勇,他心中或许积郁着复杂的情绪,但此刻都化为了对清军的猛烈攻击。

戚睿涵头戴近期由工匠根据他的指导改良后的、更为贴合面部、呼吸也稍顺畅的防毒面具,手持一把根据记忆勉强仿制成功、精度和可靠性都欠佳的“盒子炮”(毛瑟c96手枪),与始终相伴、手持一柄精钢长剑的董小倩一起,紧随在吴三桂的将旗之后。

董小倩身法灵动,剑招狠辣精准,专挑清军军官下手,以减轻正面冲击的压力。她目光冷静,每一次出剑都简洁有效,仿佛在实践着戚睿涵偶尔提及的“精确打击”概念。

战斗进行到关键时刻,清军阵中果然再次释放了毒气。黄色的烟瘴借着微风向顺军阵地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大蒜味和辛辣感。

“毒烟,戴面具!”各级军官大声命令,声音透过逐渐浓密的雾气传来。

早已做好准备的顺军士兵迅速戴好防毒面具,虽然视野受限,呼吸不畅,但攻势并未受到太大影响,阵型保持基本完整。反而是部分来不及防护、或者防护器具更差的清军协防绿营兵,在自家释放的毒气中咳嗽不止,涕泪横流,阵型出现了混乱,甚至发生了踩踏。

久经战阵的吴三桂立刻捕捉到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战机,他挥刀前指,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却充满了决断:“全军压上,破敌就在此时!关宁儿郎,随我冲!”

郝永忠、艾能奇各部听到号令,立刻从两翼如同巨钳般包抄上去。而一直在外围活动的傅山义军,也看准时机,如同尖刀般猛攻清军后队和指挥中枢所在。李率泰顿时腹背受敌,指挥系统陷入混乱。

传令兵无法有效传达命令,各部之间联系被切断,麾下兵马或被分割包围,或眼见大势已去,开始四散溃逃。李率泰本人试图在亲兵保护下向北突围,乱军之中,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精准地射中了他坐骑的脖颈。战马悲嘶一声,轰然倒地,将李率泰重重地摔落马下。他还未爬起,已被蜂拥而上的顺军士兵死死按住,当场擒获。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的是顺军士兵仇恨的目光和吴三桂那冰冷的面容。

主将被俘,清军彻底崩溃,纷纷跪地请降。平阳大捷,消息传来,与南阳的胜利交相辉映,极大地振奋了全体联军的士气,也证明了灵活战术与民众结合的巨大威力。

次日,平阳城外一处临时搭建的法场上,人山人海。得到消息的周边百姓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要亲眼看看这个助纣为虐、恶贯满盈的大汉奸的下场。

李率泰被五花大绑,押解至法场中央。他头发散乱,官袍破损,脸上犹自带着一丝不甘与倨傲,或许还残留着对命运的一丝幻想,期望能像他父亲那样,即便被俘也能得到“优待”。

吴三桂与戚睿涵并肩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监刑。台下,是无数双燃烧着怒火与仇恨的眼睛,那些目光如同实质,几乎要将李率泰千刀万剐。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目光灼灼的民众,看到他们眼中积压的悲愤,然后定格在面如死灰的李率泰身上。他的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全场:

“罪囚李率泰,尔父李永芳,乃明朝抚顺守将,首开边将降清之恶例,认贼作父,甘为前驱,使我辽东风云变色,百姓流离。尔继承其爵,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随清虏入关,戮我汉民,毁我衣冠,推行剃发易服之暴政,中原屠杀,扬州十日,江南血海,尔等手上,沾满了多少同胞的鲜血?尔之罪行,罄竹难书!”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言辞愈发犀利,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仿佛不是在审判一个人,而是在审判一种背叛:

“尔等常以‘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居,以‘顺应天命’自欺欺人。尔可知,天命何在?天命不在刀兵之利,不在强权之暴,而在民心之向背。气节何在?气节不在苟活之辱,不在富贵之诱,而在脊梁之挺直,在民族大义之坚守!尔等背弃祖宗,戕害同胞,纵使得了一时之富贵,享了一世之荣华,亦不过清虏之鹰犬,异族之奴仆,死后有何面目见李姓列祖列宗于九泉?青史斑斑,如镜如鉴,尔等之名,必将遗臭万年,为后世所唾骂,永世不得超生!”

李率泰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想辩解什么,或许是想说“良禽择木而栖”,或许是想说“大势所迫”,或许是想求饶。但在戚睿涵这义正辞严、如刀似剑、直指灵魂的控诉下,在台下那万千道几乎要将他焚化的仇恨目光的注视下,他终究未能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最后的那丝倨傲也彻底化为了死灰般的黯淡与绝望,深深地低下了头。

吴三桂适时上前,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历经沧桑、看透世事后的决绝,朗声下令:“按联军共同议定之律法,汉奸国贼,罪无可赦。明正典刑,以慰冤魂,以儆效尤。斩立决!”

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吐气开声,鬼头刀划过一道冰冷的寒光。

“咔嚓”一声脆响,李率泰的人头滚落在地,鲜血喷溅出数尺之远,染红了黄土。那颗双目圆睁、带着恐惧和茫然的首级被刽子手抓起,高高悬挂在事先立好的旗杆顶端,以儆效尤。

短暂的沉默之后,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和痛哭声,这声音复杂无比,夹杂着太多积压已久的悲愤、痛苦、屈辱与终于得以宣泄的仇恨。

“杀得好,杀得好啊!”

“报应,这就是报应!”

“爹,娘,你们在天之灵看到了吗?狗汉奸恶有恶报!”

许多人跪倒在地,对着苍天磕头,放声痛哭,既是告慰逝去的亲人,也是为这迟来的、血淋淋的正义。

戚睿涵静静地站在高台上,看着那悬于高处的头颅,以及台下激动难抑、泪流满面的人群。他的心中,并无多少手刃仇敌的快意,反而涌起一股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悯与凝重。

他知道,斩杀一个李率泰,并不能抹平这场浩劫带给这个民族的深重创伤。南阳城的惨胜,平阳城外的刑场,都只是这场漫长而残酷战争中的一个片段,一个注脚。

清廷的核心力量,那些满洲八旗的精锐,在多铎等人带领下已然北遁,尚未被彻底摧毁。而那个远在北京,不断利用超越时代的知识,为清廷研制出各种可怕武器,甚至可能还有更恶毒的后招的另一个穿越者——张晓宇,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巨大的、未知的隐患。未来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

前路,依然布满了荆棘与未知的险阻。收复中原,直捣黄龙,还有太多的硬仗要打,太多的牺牲要付出。但至少,在这血与火交织、希望与绝望并存的弘光五年四月,南阳与平阳的胜利,如同在漫漫长夜中点燃的两支巨大火把。

它们的光芒虽然还不足以照亮整个黑暗,驱散所有的寒意,但那希望的火炬,已然越烧越旺,倔强地照亮了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和土地上这些伤痕累累却始终不屈不挠、前仆后继的人们。历史的车轮,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似乎又向着另一个方向,艰难而坚定地,滚动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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