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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八年、弘光七年三月,南直隶边界。

春日的暖阳,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薄纱过滤,吝啬地洒在南直隶略显苍茫的大地上。光线勾勒出远山与田野的轮廓,却并未带来多少盎然的暖意,反而因那旷野中无声涌动的黑色铁流,映照出一片难以言喻的肃杀与惶惑。风掠过刚刚抽出怯生生新绿的田野,卷起的却不是泥土的芬芳与草木的生机,而是成千上万双脚踏过、马蹄践踏后扬起的干燥尘烟,带着一股铁锈与汗液混合的、属于大军行进的特殊气味。

大顺王朝的龙旗在略带寒意的风中猎猎作响,旗帜边缘已有磨损,却更添几分百战之余的剽悍。那旗帜下的军阵,沉默而严整,兵士们大多面带风霜,眼神锐利,如同蓄势待发的黑色潮水,带着一股无可阻挡、碾碎一切旧桎梏的气势,缓缓向着大明王朝曾经的心脏地带——南直隶漫涌而来。兵锋所向,直指大明中都凤阳与留都南京,这两座承载着朱明王朝太多荣耀与象征意义的城池,如今已近在咫尺。

戚睿涵勒马立于一处可以眺望远方的小丘之上,身上穿着的是大顺军制式的轻甲,冰凉的甲叶贴合着他的身体,却始终掩不住那份源自灵魂深处、与这个血火时代略显疏离的沉静与审视气质。他身旁,董小倩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外罩一件防风的暗红色披风,英姿飒爽。多年战火与岁月洗礼,不仅未损她的容颜,反而在她眉宇间沉淀下了几分洞察世事的锐利与从容,宛如经过打磨的宝石,光华内蕴。

他们并辔而立,望着远处地平线上,在春日薄霭中隐约可见的凤阳城廓,神色间并无多少大战前的紧张与亢奋,反而更像两位冷静的观棋者,审视着棋盘上即将尘埃落定、再无悬念的局面。

“凤阳,大明中都,龙兴之地。”戚睿涵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历史知识点,听不出丝毫的喜怒,只有一种穿透时光的漠然,“朱元璋起于微末,定鼎天下,此处便被赋予了无尽的荣光与枷锁。不知如今坐镇此地的这位靖江王,是选择效仿飞蛾扑火,殉了那即将彻底倾覆的朱楼,还是愿意顺应这天命流转,为自己和满城军民,谋一条实实在在的生路。”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座城池内里的惶惑与挣扎。穿越至今,他已亲眼见证了太多帝国的崩塌与新生,最初那点利用历史知识改变进程的兴奋,早已化为一种对历史洪流本身沉重而必然的深刻体认。

董小倩轻轻整理了一下被料峭春风吹乱的鬓角发丝,她的目光锐利如鹰,细致地扫过远方的城池轮廓,冷静地分析道:“朱亨嘉?他不过是宗室旁支,空有王爵之名,在这乱世中并无多少真正的根基与威望。我军细作早已探明,他麾下兵卒缺饷少粮已非一日,连最基本的饭食都难以为继,士卒面有菜色,军械亦陈旧不堪,多有损毁。如此军心士气,如同朽木,拿什么来守这大明的祖宗根基?陛下大军压境,威势赫赫,城内怕是早已人心浮动,各怀心思。恐怕不等我军真正发起攻城,内部自己就先乱了阵脚,生出变故。”

她的判断精准得如同手术刀,切中了凤阳城最脆弱的内核。多年的随军生涯,让她对各方势力的虚实、人心的向背,有了极为敏锐的洞察。

正如戚睿涵和董小倩所料,此时的凤阳城内,已是一片愁云惨雾,往日作为“中都”的些许繁华与庄严景象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末日将至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带惊惶,偶尔交换的眼神中也充满了不安与猜度。

店铺大多关门歇业,门板上落着灰尘,唯有几家尚有存粮的粮店前排着绝望的长队,得到的却往往是店家有气无力的摇头和驱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粮食匮乏带来的焦躁与绝望。偶尔有奉命巡逻的兵丁走过,也是队形散漫,盔甲歪斜,原本代表朝廷威严的号衣污秽不堪,眼神中透露出的是长期饥饿导致的麻木与对未来深深的迷茫,而非保家卫国的决心。

临时充作行辕的原凤阳知府衙门内,气氛更是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华丽的梁柱和褪色的屏风,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荣耀与如今的衰败。靖江王朱亨嘉在装饰华丽却透着陈旧气息的大厅内坐立不安,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身上那件象征亲王身份的绛紫色蟒袍,做工精细,此刻却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他直不起腰,更掩不住他脸上无法褪去的憔悴、惊惶与深重的疲惫。下面的将领文官分列两旁,一个个同样面有菜色,眼神躲闪,无人敢与他对视,生怕成为王爷盛怒之下的发泄对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殿下,”一名偏将终于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要哭出来,“顺军……顺军的前锋游骑已出现在五十里外,斥候冒死回报,其主力旌旗招展,人马众多,绵延数里不见首尾,恐怕最迟明日午时便能兵临城下。城内……城内粮仓早已见底,末将方才巡查各营,士卒……士卒已有三日未见粒米,只能以稀粥混着野菜度日,许多人连兵器都拿不稳了。昨日夜间,西城又有数百名军士趁夜缒城逃了,守备官阻拦不住……至于守城器械,滚木礌石亦不足数,火油、箭矢更是匮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哽咽。

朱亨嘉猛地一拍身旁的花梨木桌案,那上好的木料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桌上的青玉茶盏跳了跳,茶水溅出,洇湿了桌面。他却没能拍出半分应有的王族威仪,反而因为用力过猛,手掌隐隐作痛,更添了几分色厉内荏的狼狈。

“废物,都是废物!”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气急败坏和走投无路的绝望,“朝廷……南京朝廷的饷银呢?陛下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在这中都吗?阮大铖、田仰他们,平日里高谈阔论,如今到底在干什么?莫非真要弃我凤阳于不顾?”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南京朝廷的怨怼,却也深知这种抱怨在此刻毫无意义。

下面依旧是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偶尔有几声压抑的咳嗽,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朝廷?如今的南京朝廷自身难保,皇帝朱由崧躲在深宫醉生梦死,阮大铖、田仰之流只顾揽权敛财,争权夺利,谁还记得他这个远在凤阳、血缘已远的旁系王爷?所谓的援军和粮饷,不过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罢了。这一点,在座众人心知肚明。

另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愁苦如同风干橘皮的参将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非是士卒不肯用命,实是……实是力不从心啊。空着肚子,如何拉得开弓,举得起刀?弟兄们也是爹娘生养,家中亦有妻儿老小等待赡养。如今饿着肚子守城,还要面对城外如狼似虎、士气正盛的顺军……况且,王爷明鉴,顺军势大,席卷天下,连衡州的桂王殿下、浙江的鲁王殿下、福建的唐王殿下都……都已然归顺。听闻顺主待他们还算宽厚,并未加害,仍以王爵之礼相待。我等如今困守孤城,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这……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啊。若强行抵抗,一旦城破,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他话语委婉,但那“屠城”二字的阴影,却如同无形巨石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难道……难道要让寡人做那不忠不孝之人,愧对列祖列宗吗?”朱亨嘉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绝望的挣扎。他何尝不知形势比人强,只是这“投降”二字,重于千钧,一旦出口,便是万劫不复的罪名,压得他喘不过气,更无颜面对这凤阳城外的朱明皇陵。他仿佛能看到太祖皇帝在地下注视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失望与愤怒。

这时,一名一直默立在他身侧的心腹幕僚悄悄上前,凑到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说道:“殿下,大势已去,人力难以回天矣。卑职听闻,顺主李自成,对待主动归降的明室宗亲确实还算宽厚,桂王、鲁王、唐王皆得保全爵位,迁居北京,并未加害,甚至生活用度仍由朝廷供给。若我等此刻负隅顽抗,待到城破之日,顺军为震慑他处,杀一儆百,只怕……只怕玉石俱焚,届时王爷与王府上下,以及这满城百姓……还请王爷三思啊。为满城生灵计,也为王府上下计,王爷……当断则断,顺应天命,或可保全一切。忠孝固然重要,然生灵涂炭,亦非圣贤所愿。”

“百姓……王府……祖宗基业……”朱亨嘉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厅堂上方那块早已蒙尘的“保境安民”匾额。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惶恐、麻木而又隐隐带着一丝期待他能做出“明智”决定的脸庞。他仿佛看到了那些饿得眼眶深陷、靠在城墙上瑟瑟发抖的士兵;看到了城中那些可能因战火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无辜生灵;也想起了自己府中那些惊恐无助、哭哭啼啼的家眷子女的未来。那所谓的“忠孝”,在如此残酷而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迂腐可笑。

长时间的沉默笼罩着整个行辕,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只有众人粗重或不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以及窗外一声声乌鸦凄厉的啼叫划过天空,更添了几分凄惶与不祥。

最终,朱亨嘉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颓然瘫坐在宽大的椅子里,原本挺直的脊梁彻底弯了下去,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手臂沉重如铁,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传令……下去吧……四门……悬挂白幡,打开城门……迎……迎顺军入城吧。”

这道命令仿佛抽走了所有人最后支撑着的一口气。没有预想中的悲愤抗议,没有慷慨激昂的以死明志,厅堂之内,竟隐隐传来一阵细微的、如释重负的松气声,尽管这松气声中夹杂着无尽的屈辱、茫然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当凤阳那沉重的、象征着朱明皇权起源的城门,在刺耳而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时,守城的明军士兵大多只是麻木地看着,甚至有人眼中流露出了解脱之色,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时间的饥饿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早已磨灭了他们最后的一丝斗志,生存的本能压倒了对旧朝的忠诚。

大顺军几乎兵不血刃地进入了这座象征大明皇权起源的中都。黑色的洪流井然有序地涌入城门,控制要道,接管城防,动作迅捷而专业,显示出极强的纪律性。戚睿涵和董小倩随同中军入城,马蹄踏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嗒嗒声,在这异常安静的城中传出很远。街道两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片冷清,但透过那些门板的缝隙、窗纸的破洞,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充满了恐惧、好奇、审视,以及一丝对新秩序的茫然期待。

“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顺利,几乎未遇任何像样的抵抗。”董小倩控着马缰,低声对戚睿涵说道,目光扫过那些紧闭的门户和空荡的街巷,以及偶尔从门缝后一闪而过的惊惶眼睛。

戚睿涵微微颔首,目光掠过街道旁一座略显破败、记录着某位贞洁烈妇的石头牌坊,语气带着一种看透历史的淡然:“根基已朽,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朱亨嘉不过是做出了最符合现实的选择。这朱明王朝,与其说是被我们打败,不如说是被它自身沉重的负担、无尽的党争和内部无穷无尽的蛀虫,一点一点啃噬殆尽,油尽灯枯。”他心中并无多少征服的快意,反而有一种目睹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碾过一切旧痕迹的必然感在涌动。这个曾经庞大而辉煌的帝国,终是因积重难返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同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最后的倒下只是时间问题。

凤阳易主的消息,如同一声沉闷的丧钟,越过千山万水,重重地敲响在南京城头,也敲进了北京那座看似依旧巍峨堂皇、实则内部早已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宫深处。

北京紫禁城,武英殿内。鎏金柱础,蟠龙藻井,依旧彰显着皇家的极致奢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颓败与恐惧。

“废物,朱亨嘉这个废物,辱没祖宗!他该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弘光帝朱由崧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手中把玩的一柄晶莹剔透、价值连城的羊脂玉如意狠狠摔在地上,顿时玉屑四溅,碎片滚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因长期纵欲过度而显得虚浮的脸上,早已没了当年在江南初登基、以及后来迫于形势“联顺抗清”时残存的那点虚浮的英气,只剩下穷途末路的狂躁、猜疑与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像一头困在黄金牢笼中的野兽,徒劳地咆哮着,声音在空旷而华丽的大殿里空洞地回荡,却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回应,只有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还有朱由榔、朱以海、朱聿键……一个个都是贪生怕死的懦夫,软骨头,毫无气节。朕……朕待他们不薄,赐予爵禄,他们竟敢如此背弃君父,苟且偷生!”他将一连串归顺大顺的宗室名字咬牙切齿地念了出来,每念一个,脸色就更狰狞一分,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仿佛要将这些名字的主人生吞活剥。

下面站着的潞王朱常淓,身体难以控制地微微发抖,头埋得极低,几乎要缩进绣着蟒纹的朝服领子里,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一根没有知觉的柱子,不被暴怒的皇帝注意到。他被紧急从南京召见,又被赋予了“督师南京、统筹防御”的重任,但这个突如其来的“监国”名头,此刻在他感觉来,更像是一道冰冷的催命符,预示着他即将被推上前线,面对那可怕的黑色洪流。

“潞王,”朱由崧猩红、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毒蛇般死死盯上了他,声音阴冷得如同地窖里的寒冰,“南京,朕把南京交给你了。你是朕的叔父,宗室重臣,深受国恩,务必给朕守住。绝不能步了凤阳的后尘,让祖宗陵寝受辱,让朕无颜面对先帝!否则……否则朕绝不轻饶,你我皆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与不祥的预感,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最坏的结局。

朱常淓只觉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臣……臣遵旨,臣……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死……死守南京,绝不辜负陛下重托!”他几乎是凭借着多年形成的本能说出了这番套话,大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只有顺军铁骑踏破城池的可怕想象在不断盘旋。

然而,当他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地退出那令人窒息的武英殿,在侍卫护送下骑马连夜向南狂奔,回到自己在南京那座奢华却同样充满了不安与颓废气息的潞王府时,面对的却是更加令人心寒齿冷的景象。王府长史和几位负责南京城防的主要将领早已等候在气氛凝重的花厅多时,个个面色如土,眼神中充满了焦虑、绝望与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

“殿下,大事不好!”长史一见朱常淓回来,也顾不上繁琐的礼仪,几乎是扑了上来,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户部、兵部那边……那边彻底没办法了。户部尚书称,库里空空如也,连老鼠都快饿死了,实在拨不出半点粮饷给守城将士。兵部的武库臣也亲自去查看了,箭矢、火药、盔甲、刀枪,存量十不存一,且大多陈旧不堪,锈迹斑斑,根本不堪使用,用一点少一点。这……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将士们手无寸铁,腹内空空,如何守城啊!”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将最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朱常淓面前。

一名满脸风霜、铠甲染尘的守备将军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愤然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王爷,非是末将等不肯效死,实在是……实在是弟兄们已经快半年没领到足饷了,平日里就靠些微薄的口粮和家里接济度日,如今城中米价飞涨,一日三变,许多弟兄家中妻儿老小已是嗷嗷待哺,难以维系。如今顺军大兵压境,正是用命之时,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军心……军心已经散了,如同沙堆,一触即溃。昨日水西门外两营士卒因长期欠饷之事鼓噪索饷,差点酿成兵变,虽然好不容易才弹压下去,但人心……已然浮动难制,怨气沸腾了!”他的话语像重锤,一下下敲打着朱常淓本就脆弱的神经。

朱常淓听着这一连串如同雪崩般的坏消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险些晕厥过去。他本能地扶住身旁的黄花梨木茶几,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本就是性格懦弱、缺乏决断之人,并无多少经世济民的雄才大略,被皇帝硬推到南京留守这个火山口上已是勉为其难,整日里提心吊胆。如今面对这无钱无粮、军心涣散、器械匮乏的烂摊子,他感到的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和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几乎要将它淹没的恐惧。

他不甘心,或者说是不愿就此认命,尝试着召集城中尚存的勋贵、富商大贾,希望能凭借自己的王爵身份和朝廷大义,募集些钱粮以解燃眉之急。然而,响应者寥寥无几。那些往日里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挥金如土的权贵们,此刻要么紧闭府门,托病不出,避之唯恐不及;要么在他面前哭穷叫苦,诉说生意艰难,囊中羞涩;甚至有人,据他心腹密报,已经开始暗中与城外的顺军使者联络,为自己铺设后路,准备改换门庭。世态炎凉,人心向背,在生死存亡之际,显得如此赤裸而真实,令人心寒。

绝望,如同冰冷彻骨的江水,一点点淹没朱常淓残存的意志。他独自坐在书房里,窗外是南京城初春的夜景,本该是秦淮灯火的繁华方向,此刻依稀只能听到一丝丝缥缈虚弱的乐声,但这曾经的繁华盛景此刻在他眼中,却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与末日的颓唐。

他想起了靖江王朱亨嘉的选择,想起了桂王朱由榔的归宿,他们的身影在他脑海中盘旋。在眼前这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绝境之下,他们的选择,似乎并非完全不可接受,甚至带着一种无奈的“明智”。顽抗下去,南京这座六朝古都、大明留都,难免要毁于战火,他自己,他的家眷,还有这满城的官员、士兵、百姓,又会是什么下场?皇帝那遥远的、充满狂躁与不切实际的许诺和威胁,在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空洞而无力,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一触即破。

深夜,书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偶尔噼啪一下,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朱常淓秘密召见了那位白日里向他直言军心已散的守备将军。烛光摇曳,映照着他苍白而浮肿的脸,在上面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显得格外憔悴。

“将军,”朱常淓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许久未曾饮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若……若此时开城归降,顺军……可能真如他们四处张贴的檄文所言,保全满城军民性命?可能……善待本王以及家小,保全身家性命?”他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赤裸裸地抛了出来。

那守备将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位王爷此刻才问出这个问题的鄙夷。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声道:“殿下,顺军四处张贴的安民告示和檄文,确实言明,只要主动归降,便秋毫无犯,降者免死,既往不咎。凤阳易主,未闻有屠戮之事,城中秩序很快恢复。桂王、鲁王、唐王等宗室,皆在北京得到安置,性命无忧,甚至生活用度仍按王爵供给,并未受到虐待。若殿下能主动献城,使南京避免刀兵之灾,于这数十万百姓而言,乃是莫大功德。顺主为收拢天下人心,彰显仁德,想必也不会苛待王爷及家眷,甚至可能予以优待,以做榜样。反之……若待城破,玉石俱焚,顺军为泄愤或立威,则后果难料……”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中的含义,不言自明,那沉重的压力让朱常淓几乎喘不过气。

朱常淓闭上了眼睛,长长地、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郁结的恐惧、屈辱和不甘都吁出来一般,叹了一口气。最后的一丝犹豫和所谓的“气节”,在这位守备将军现实而冰冷的话语中,在这残酷的形势逼迫下,彻底消散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巨大耻辱和如释重负的感觉,充斥了他的全身,让他感到一阵虚脱。

“去吧,”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手臂像是灌了铅,声音微弱而疲惫,“准备……准备白幡吧。明日清晨……开城。”说出这句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椅中,久久无法动弹。

次日,当晨曦再次努力地穿透薄雾,照亮南京巍峨的城墙、蜿蜒的秦淮河以及层层叠叠的屋宇飞檐时,一些早起的人们惊愕地发现,那原本飘扬着大明旗帜的城头,不知何时,已然悄然换上了一面面刺眼的白色旗帜,在微凉的晨风中无力地飘动。没有激烈的战斗,没有悲壮的誓师,没有玉石俱焚的决绝,曾经的大明留都,帝国南方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就在这样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压抑与一种弥漫全城的茫然等待中,向大顺军敞开了它沉重的门户。

朱常淓率领着寥寥无几的、面色灰败的属官和部分愿意跟随的守将,沉默地站在城门洞内冰冷的阴影中,等待着那即将入城的、决定他们命运的黑色洪流。阳光从洞开的城门斜射进来,照在他苍白浮肿、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映不出一丝生气,只有无尽的茫然、顺从以及对未来的惶恐不安。

几乎在南京不战而降的同时,江北的两座战略重镇——淮安和扬州,也走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面临着同样关乎生死存亡的抉择。

淮安府衙内,气氛虽然凝重,却比之凤阳和南京,多了一丝异样的平静,一种仿佛看清了结局后的冷静。漕运总督路振飞,一位以干练和正直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的官员,曾几何时也在北地组织过乡勇抗击流寇,甚至后来在“联顺抗清”的大背景下也积极筹备防务,期望能力挽狂澜。

此刻,他独自坐在公案之后,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目光落在面前那份关于南京已降、潞王朱常淓已归顺的紧急密报上,久久不语,仿佛要将其看穿。油灯摇曳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背后绘着江海波涛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大人,”一旁侍立的心腹幕僚见他久久不语,书房内只有灯花偶尔的爆裂声和更漏滴答声,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顺军派来的使者已在城外驿馆等候多时,催促我们表态。是战……是降?城中诸官与将士皆等大人一言而决。还请大人示下。”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也带来了必须面对的现实。

路振飞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属官和将领。这些面孔,有的带着不甘与愤懑,有的满是忧虑与恐惧,更多的则是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与等待。他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与决断:“诸位,南京已降,潞王殿下亦已归顺。消息确凿无疑,多方印证。我等如今在此淮安,是为谁而守?为何而战?诸位可曾想过。”

堂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交头接耳声,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寂静。无人能立刻回答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路振飞继续道,语气变得更加沉痛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心上:“昔日我等竭力抗清,乃至后来协助朝廷联顺,是为保我华夏衣冠,驱逐鞑虏,护佑这一方百姓安宁,存续文明薪火。如今,清虏已灭,而大明……气数已尽矣。这一点,想必诸位心中都已明了,只是不愿或不敢承认罢了。桂王、鲁王、潞王,乃至中都的靖江王,皆已顺天应人。天下大势,浩浩荡荡,已然分明。我等若再执迷不悟,为一纸空文、一个早已失去民心的虚名而引来战火,淮安这万千百姓何辜?城中这些信任我们的将士何辜?难道要让他们为我们这早已名存实亡、不得人心的朱明王朝殉葬吗?”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决,如同出鞘的宝剑,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官意已决,为免生灵涂炭,保全淮安城元气,使百姓免于兵燹之祸,即刻起,开城,迎顺军入城。所有责任,由我路振飞一人承担!”

没有激烈的争论,没有慷慨的陈词。大多数人在路振飞清晰无比的分析和不容置疑的决断面前,在冰冷无情的现实面前,都默认了这个唯一可行的选择。局势如此,再坚持下去已毫无意义,只会带来无谓的牺牲和破坏。一种沉重的、带着深深屈辱却又无可奈何的共识,在堂内悄然形成。有人暗自松了口气,有人面露羞愧之色低下头,也有人目光闪烁,开始思考自己的后路。

与此同时,扬州城内。

江淮总兵阎应元,这位在原本历史时空中曾凭借江阴抗清而留下千古英名的英雄人物,此刻正独自屹立在扬州高大坚固、布满了岁月痕迹和战争创痕的城墙之上。他的身影依旧挺拔如松,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坚毅与忧虑的纹路,但那双望向远方烟尘隐隐的北方、充满了极其复杂情绪的眼睛里——有对旧朝的忠诚与不舍,有对自身职责的坚守,更有对眼前这艰难抉择的无比沉重与痛苦。

历史的轨迹因戚睿涵的穿越和李自成的战略改变而截然不同,他未曾经历那悲壮绝伦的“扬州十日”,但守护这座名城、庇护这数十万军民的责任,以及内心深处对明朝那份复杂的情感,依旧如同泰山般压在他的肩头,让他难以呼吸。

一名跟随他多年、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副将快步从城墙马道走来,脚步沉重。他走到阎应元身后,低声禀报了刚刚收到的、关于南京和淮安相继归顺的确切消息,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阎应元的心。

阎应元沉默了片刻,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但他很快稳住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砂纸摩擦:“城中……百姓情绪如何?军心……可否还稳定?”他几乎是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副将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摇了摇头,声音沉重:“大人,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已无法遏制。听闻他处皆降,顺军势不可挡,士卒之中亦普遍弥漫着厌战畏战的情绪,毫无斗志可言,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认为抵抗无益,只会徒增伤亡。况且……大人您是知道的,朝廷粮饷断绝已久,弟兄们全靠之前的一点存粮和城中士绅偶尔接济度日,早已是强弩之末,快撑不住了。昨日又有几名军士因长期饥饿晕倒在哨位上……大人,军心……已不可用。”他最后的话语,彻底击碎了阎应元残存的幻想。

阎应元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空旷的城墙上被风吹散,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力。他不同于路振飞那般能够相对理性地分析时务,他对明朝的感情更为深沉复杂,曾几何时,他也立志要匡扶社稷,中兴大明,挽狂澜于既倒。但现实是冰冷的刀子,一刀刀削去理想和信念,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没有后勤,没有援兵,没有士气,甚至连一个值得效忠、能够凝聚人心的核心都已丧失。他个人可以不惜一死,以全忠义之名,青史留痕,但这满城信任他、跟随他多年的将士呢?这扬州城内数十万手无寸铁、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的百姓呢?他们的生命,难道就要成为他个人名节、成为那个早已腐朽王朝的祭品?

他想起之前戚睿涵、董小倩在兵临城下前,派人秘密送来的那封书信。信中并未过多劝降,更没有威胁,只是冷静地陈述了大顺统一之势已成,各地传檄而定的现实,以及李自成郑重承诺战后将竭力安定地方、与民休息、恢复生产的政策。信中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响:

“阎将军乃真豪杰,世所共知。当知‘忠’之真义,在于保境安民,使百姓免于涂炭,而非效忠一人一姓,徒增白骨。如今天下苦战乱久矣,人心思定。望将军能以扬州数十万生灵为念,存社稷元气,做出明智之抉择。”

当时他勃然大怒,厉声斥责顺军使者,并将那封信掷于地上,引火焚毁,以示决绝。但此刻,在这夜深人静、孤立无援、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城头,信中的话语却不由自主地、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撞击着他的心灵。

“保境安民……忠之真义……”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这漆黑的、布满星辰的夜空,又像是在叩问自己那颗充满矛盾与痛苦的内心。死守,除了换来一座残破的城池、堆积如山的尸体和顺军可能随之而来的报复性杀戮,还能有什么?他的“忠”,到底是对那远在北京、昏聩无能、甚至可能早已众叛亲离的弘光皇帝,还是对脚下这片他誓言守护的土地和这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渴望和平的百姓?是忠于一个虚幻的符号,还是忠于鲜活的生命?

他在城头上站立了许久许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晨曦即将再次降临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最终,他猛地转过身,动作依然刚劲,却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心力后的决绝与苍凉,对紧跟其后的副将沉声说道,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传令下去,打开府库,将剩余的所有钱粮,悉数分发给将士们……然后,召集众将,以及城中有声望的士绅父老,来府衙议事吧。”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们,是商议……扬州城的未来。”

在接下来的会议上,阎应元没有过多言语,也没有试图说服任何人,他只是将当前面临的绝境、南京淮安的消息以及抵抗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最终,在一种沉重、压抑、弥漫着悲凉与无奈的氛围中,开城投降,避免无谓的牺牲,成为了在场大多数人,包括许多原本主战的将领,在残酷现实面前不得不共同接受的决定。生存,有时比尊严更为迫切。

当淮安和扬州的城门相继在晨曦或白日里缓缓打开,顺军的旗帜稳稳插上城头时,一种异样的宁静笼罩了这两座饱经沧桑的城市。没有胜利者的欢呼,也没有失败者的哭嚎,只有一种大战消弭、生死悬念落地后的虚脱感,以及对未来新秩序的茫然期待与深深的忧虑。街道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百姓试探着走出家门,窥探着那些入城的、纪律似乎还算严明的黑色身影,眼神复杂,交织着恐惧、好奇与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戚睿涵和董小倩在顺利接收南京后,快马加鞭赶至扬州。站在扬州城外,看着那洞开的城门、城头上迎风招展的顺字大旗,以及城门口正在有条不紊地接收防务、对百姓秋毫无犯的大顺士兵,戚睿涵心中百感交集,穿越以来的种种经历——最初的惶恐、参与的谋划、见证的战争、历史的改变——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阎应元,路振飞……他们都最终做出了选择。”董小倩在他身旁轻声道,语气中也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虽然过程不同,心境各异,但结果……这或许对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土地和其上苦苦挣扎的百姓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了。避免了更多的流血,保存了城市的元气,为未来的恢复留下了一丝生机。”

“是啊,”戚睿涵望着这座在历史长河中多次承担国难、此刻却以一种近乎平静的方式易主的名城,缓缓说道,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深沉与疲惫,“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力量有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个人的选择也往往充满了无奈与痛苦。但正是这无数个体在关键时刻的、或主动或被动的抉择,汇聚在一起,才最终决定了历史车轮前进的方向,无可阻挡。南直隶已定,江南膏腴之地尽入版图,大势已成,接下来……就该是最后的北京,以及那个困守孤城、仍在做着皇帝梦、不愿醒来的弘光了。”

江南的春风吹过曾经的战场,吹过寂静的城垣,带来了新生泥土的湿润气息,也仿佛吹散了旧王朝最后残存的余烬与执念。这场席卷南直隶的归降浪潮,并非一场辉煌的征服,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葬礼,庄严而沉重,预示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崭新的、充满未知、挑战与希望的王朝,正艰难地开启它厚重的大门。未来的路,依然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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