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接管了古镇的听觉世界,聒噪却充满生命力。阳光炽烈,将青石板路晒得滚烫,空气里浮动着肉眼可见的热浪。只有在“墨香”书店内,高大的书架隔绝了部分暑气,加上老房子本身的阴凉,才保留着一方难得的清幽。
那套粉青茶具的使用频率愈发高了。夏日午后,苏晚意常会泡上一壶消暑的绿茶或白茶,与顾屿对坐品茗。冰润的瓷壁贴着指尖,能稍稍驱散些暑热。茶具用得久了,那粉青的釉色似乎愈发温润,仿佛真正沾染上了“墨香”的人间烟火气。
这日,顾屿在处理完“晨曦”的几封紧急邮件后,接到了来自北城老宅管家的电话。管家语气恭敬,先是惯例询问了他的近况,然后才委婉地提起,夫人(指林明慧)前些时候不慎扭伤了脚踝,虽无大碍,但医生建议静养,近期不便出行。
顾屿握着手机,听着管家平板的叙述,目光却落在窗外被烈日炙烤的街道上,没有立刻回应。母亲扭伤的消息,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太大波澜,他甚至能冷静地推测,这或许是她试图让他回北城的又一种方式。但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升起戒备和抵触。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电话那头的管家也保持着安静的等待。
“知道了。”最终,顾屿只回了这三个字,语气平淡,“让医生多费心。”
挂了电话,他坐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边缘。他发现,自己对母亲的感情,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似乎进入了一种奇怪的、近乎麻木的平静。怨恨依旧存在,但那尖锐的棱角仿佛被时间和对现有生活的满足磨平了些许。他不再像刺猬一样,一听到与她相关的消息就竖起全身的刺。
苏晚意端着一盘冰镇好的西瓜走过来,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轻声问:“怎么了?”
顾屿抬起头,看着她清澈关切的眼睛,没有隐瞒:“北城来的电话,说我母亲脚扭伤了。”
苏晚意放下果盘,在他身边坐下,没有立刻发表意见,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管家特意打电话来……”顾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意思很明显。”
“那你……怎么想?”苏晚意斟酌着词句。
顾屿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不怎么想。伤情应该不重,不然不会只是管家通知。”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我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没有太生气,也没有觉得她又在耍手段。”顾屿转回头,看向苏晚意,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好像……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一件与我相关,却又有点遥远的事情。”
苏晚意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了然。这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创伤后的疏离,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当激烈的对抗无法解决问题时,心灵会选择保持距离,以获得喘息的空间。
她没有劝他回去看看,也没有评价林明慧的行为,只是拿起一块红瓤的西瓜递给他,柔声道:“先吃点西瓜解暑吧。既然不严重,就别太放在心上。你的情绪和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她的理解与不干涉,像一阵凉爽的风,吹散了顾屿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感。他接过西瓜,咬了一口,冰凉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带着清甜。
“嗯。”他应了一声,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然而,这件事似乎并未就此完全翻篇。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顾屿在整理书房时,无意中翻出了一本旧相册。那是他小时候的影集,里面有不少他与母亲林明慧的合影。照片上的母亲,年轻、美丽,眉宇间虽有强势,但看着幼小的他时,眼神里偶尔也会流露出寻常母亲的温柔。
他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一些被刻意遗忘的、模糊的温暖片段,夹杂在后来无数的控制与冲突中,零星地闪现出来。
苏晚意走进来时,看到他正对着一张旧照片出神。她走过去,看清了照片上的人,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顾屿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很久没看过这些了。”
“那时候,她还不是现在这样。”苏晚意轻声道。她明白,恨意往往源于曾经抱有期待。彻底的无视,反而才是真正的放下。
顾屿合上相册,将它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苏晚意知道,有些东西,正在他内心悄然发生变化。那并非原谅,也非妥协,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开始尝试去理解过往因果的平静。
晚上,顾屿给北城的管家回了一个电话,语气依旧平淡,只是多问了几句医生具体的嘱咐和恢复情况。挂断前,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加了一句:“让她好好休息。”
没有称呼,没有更多关怀,但这句简单的话,对他而言,已是迈出了一大步。这并非示弱,而是他基于自身意愿、选择放下部分执念后,所能给予的、有限的平和。
电话那头的管家似乎也有些意外,连声应下。
挂了电话,顾屿走到阳台。夏夜的风带着荷塘的湿气,吹拂在脸上。他望着北方星空的方向,心中一片罕见的宁静。他知道,与母亲之间那道深刻的鸿沟依然存在,修复之路漫长而艰难。但至少,他不再被愤怒完全支配,开始尝试着,在自己划定的安全距离内,与那段复杂的关系和平共处。
这或许,就是一种无声的和解。不是与对方,而是与那个曾经被亲情捆绑、痛苦挣扎的自己。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身边这个女子,和她所带给他的这片可以安心停泊的港湾。夏夜漫长,蝉声依旧,但顾屿的心,却仿佛找到了一种新的、更为坚韧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