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林家小院的篱笆墙,仿佛成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屏障。
村子里的人,远远看见林昊,便会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扭开头,加快脚步绕道而行。若是狭路相逢避无可避,那些叔伯婶娘脸上的笑容会瞬间僵住,眼神闪烁,含糊地应一声,便匆匆擦肩而过,仿佛多待一瞬都会沾染不详。孩子们更是被大人严厉告诫,绝不准再靠近林昊半步。曾经喧嚣的村口老槐树下(那雷击的残骸已被清理,只剩一截焦黑的树桩),再也见不到小林昊的身影。他常常一个人,趴在自家院门的缝隙后,眼巴巴地看着铁柱他们追逐打闹,玩着新的游戏,那欢笑声隔着距离传来,变得模糊而刺耳。
家里的气氛,更是沉郁得能拧出水来。
爹林大山的话变得更少了,几乎不再正眼看林昊。每天天不亮就扛着农具出门,天擦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吃过饭便蹲在门口默默抽烟,那佝偻的背影像是又压上了千斤重担。偶尔,林昊能感觉到爹复杂目光的扫视,但那目光总是很快移开,带着一种让林昊心脏揪紧的疏离和……惧怕。
娘亲依旧会给他做饭,缝补衣服,但动作总是急匆匆的,避免与他有太多的接触和眼神交流。夜里,林昊常常被隔壁父母房中压得极低的、争执般的絮语惊醒。
“……真是妖孽附体了?刘仙使都说……”是娘带着哭腔的声音。
“闭嘴!不准提!你想害死全家吗?!”爹压抑着低吼。
“……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村里人都在说……”
“我能有什么办法!那是仙使都镇不住的……东西!”
那些破碎的词语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林昊的心上。他把自己紧紧裹在薄薄的被子里,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消失,不再给爹娘带来麻烦和恐惧。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像个小小的影子,在家里移动都踮着脚尖。大部分时间,他就缩在自己角落的那张小板凳上,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地面。
唯一陪伴他的,只有那枚灰扑扑、带着裂纹的破玉简。
爹严厉警告过他,不准再碰这“邪门玩意儿”,让他找个地方埋了。他嘴上应着,却终究没舍得,偷偷藏在了自己枕头底下那片最软的干草里。
夜深人静,当爹娘的房间里终于不再有辗转反侧的声音传来时,他才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摸出来,攥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传来,粗糙的表面硌着皮肤。
他反复回想那天仙使老头的话——“觉得眉心发烫,或是能‘看’到一些特别的东西时……”
可是,好多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眉心不再发烫,手心也不会再浮现出那吓坏所有人的古怪印记。这玉简,怎么看都只是一块稍微有点奇怪的破石头片子。
巨大的失落和委屈淹没了他。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那颗珠子要钻进他的脑袋?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像以前一样平平无奇,虽然会被铁柱他们嘲笑,但至少爹娘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村里人也不会躲着他……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紧握着玉简的手背上。
他用力握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想从这冰冷的死物里攥出一丝答案,一丝慰藉。
就在他眼泪掉得最凶,心头被无边无际的孤独和茫然填满的刹那——
或许是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或许是因为泪水模糊了视线带来的错觉,又或许……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契机终于悄然降临。
他平滑的眉心处,那沉寂了多日的皮肤之下,极其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
像是一颗沉睡的心脏,在万丈深渊之底,极其艰难地、微弱地、跳动了一次。
几乎同时!
他紧攥在掌心,被泪水浸得微湿的破旧玉简,那些古朴复杂、布满裂纹的表面,一道最深邃的裂缝深处,一点点极其微末、肉眼绝难察觉的碎屑,仿佛被这一丝同源的、微弱的悸动所引燃,无声无息地……化作了比尘埃更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莹粉。
紧接着,一抹极淡极淡的、混沌色的微光,从那道裂缝中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林昊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止住了眼泪。
他感觉到了!
虽然眉心那悸动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虽然玉简的光芒黯淡得如同星火,但一种无比清晰的、奇异的“触动感”,像是一根无形的弦,在他眉心与掌心之间的虚空轻轻拨动了一下!
嗡……
一声似有似无、仿佛来自遥远太古的轻鸣,直接响彻在他的脑海深处!
他猛地摊开手掌,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掌心那枚玉简。
变了!
这玉简……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它依旧是那副灰扑扑、带着裂纹的破败模样,但握在手里的感觉,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冰凉和粗糙。它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温度?一种难以形容的、极其内敛的“活”的气息?
最让他心跳骤然加速的是,当他集中所有精神,努力地去“看”那玉简时——
不再是只用眼睛看。
而是用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源自眉心深处的“感觉”去探视。
那玉简表面,那些原本杂乱无章、如同天然形成的裂纹,在他这种奇异的“内视”之下,竟然隐隐约约地……开始呈现出某种极其玄奥的、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规律和意蕴的……“轨迹”?
它们不再是无意义的破损痕迹,而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打碎、深埋了万古的……“文字”?或者……“图谱”?
林昊的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鼓荡!
仙使老头的话再次回响——“觉得眉心发烫,或是能‘看’到一些特别的东西时……”
他能“看”到了!
虽然极其模糊,极其残缺,仿佛隔着一万层浓雾去看水中的倒影,但那绝对是“特别的东西”!
狂喜和巨大的好奇瞬间冲垮了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恐惧!他忘记了爹娘的禁令,忘记了村民的恐惧,全部心神都被掌心这枚正在发生奇异变化的玉简彻底吸引!
他尝试着,将全部的意识,努力地沉入眉心那微微悸动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感觉”,如同伸出无形的手指,朝着掌心的玉简,轻轻“探”了过去——
就在他的意念触碰到玉简表面的刹那!
“嗡——!”
那来自太古洪荒般的嗡鸣再次响起,比之前清晰了十倍!震得他脑袋微微一晕!
掌中玉简猛地一颤!
那些玄奥裂纹的深处,那一点混沌微光再次亮起,这一次,它没有立刻熄灭,而是顽强地持续着,虽然依旧黯淡,却稳定地散发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光晕。
紧接着,一大片庞大、混乱、支离破碎到极点的“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像是被惊扰的沉眠万古的梦境,沿着那无形的意念之桥,狂暴地、毫无章法地冲入了林昊的脑海!
“嗬——!”
林昊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小小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眼睛瞬间睁大到了极致,瞳孔深处倒映出那玉简上稳定亮起的微光,却又仿佛失去了焦距。
剧烈的刺痛感从眉心炸开,席卷整个头颅!
那不是文字,不是图像,更像是一种最本源的、关于“吞噬”、“熔炼”、“归墟”与“初生”的……混沌意蕴!它们本身并无正邪属性,却蕴含着一种漠视一切、碾碎一切、化生一切的恐怖法则力量!
这些碎片太庞杂,太古老,太破碎了!以林昊年仅八岁、从未接触过修行的心智,根本无法理解其亿万分之一的内涵!
他只觉得脑袋像是要被撑爆、撕裂!无数光怪陆离、无法理解的碎片景象在意识中疯狂闪现又破灭:星辰崩毁、大地陆沉、万物凋零……又有混沌开辟、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奇异的光点诞生……
痛苦!难以形容的痛苦!
他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扔掉玉简,却发现自己的手掌仿佛被粘在了上面,根本无法松开!
就在他感觉自己意识就要被这庞大的信息洪流彻底冲垮、湮灭的极限时刻——
他眉心深处,那枚沉寂的太古神核,似乎被这同源却狂暴的力量微微触动。
极其微弱的、清凉的气息从中流淌而出,如同最纤细的丝线,勉强护住了他即将崩溃的意识核心。
同时,那枚破旧玉简似乎也耗尽了这短暂苏醒所汇聚的所有能量,表面的混沌微光剧烈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倏地熄灭。
那狂暴涌入的破碎信息流,戛然而止。
玉简恢复了那副死寂、破败的模样,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短暂的、剧烈的幻觉。
林昊猛地向后一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小脸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涣散,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茫然。
脑袋里依旧嗡嗡作响,残留着阵阵刺痛和无数无法捕捉、无法理解的碎片影子。
他低头,颤抖地看着手心那枚再次变得平平无奇的玉简。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玉简内部,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似乎有极其微少的一点点“东西”,顺着刚才那恐怖的洪流,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虽然无法理解,却真实存在。
而玉简本身,仿佛也因此……更加破旧了一分?那裂纹,似乎又细微地扩大了一丝?
窗外,传来一声遥远的犬吠。
林昊猛地一个激灵,像是做贼一样,慌慌张张地将玉简塞回枕头下的干草里,然后飞快地躺下,拉过被子把自己连头蒙住,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膛。
被子里一片黑暗,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恐惧依旧盘旋不去。
但这一次,在那无尽的恐惧深处,却悄然滋生出了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
好奇。
以及一种懵懂的、源自本能的直觉。
刚才那短暂而可怕的接触,那涌入脑海的破碎洪流,虽然几乎撑爆他的脑袋,但此刻,在那清凉气息护住的意识最深处,似乎留下了点什么……
一点点……非常非常模糊的……
指引?
关于……“吃”?
他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睁大眼睛望着无边的黑暗,小小的手掌无意识地、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那里,空落落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最本源的饥饿感,并非针对桌上的芋头粥或咸菜,而是针对某种……更虚无缥缈、他却能模糊感知到的,弥漫在周围空气中的,极其稀薄的……“光点”?
夜,更深了。
万籁俱寂。
无人知晓,这平凡村落,这破旧土屋的角落里,一个被恐惧和孤独包裹的孩子,于懵懂茫然间,已然用颤抖的手,叩响了一扇横亘于太古与现世、凡俗与至高之间的……
混沌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