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理诊所回来后,陈默的头依旧隐隐作痛,像是脑仁里埋了根不断颤动的细针。
那一晚的睡眠沉重而混乱。
他仿佛沉在温热粘稠的液体中,周身被柔软而有弹性的东西包裹,偶尔有滑腻的触感掠过皮肤,转瞬即逝。
早晨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灰尘在光柱中舞动。
一切如常。
他洗漱,穿衣,出门,动作带着一种经过无数次重复后的精准麻木。
街道喧嚣,车流如织,世界运转得严丝合缝。
推开市政应急办公室的门,一股熟悉的纸张和墨粉气味扑面而来。
然而,就在他踏入门内的瞬间,某种难以言喻的凝滞感攫住了空气。
并非完全的寂静。
键盘声、电话铃、低语声都还在,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调低了音量,然后又被突兀地拉高。
更明显的是目光。
——数道视线,如同受惊的飞鸟,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未来得及完全掩饰的惊愕,甚至……恐慌?
老孙正端着水杯,水波在杯中晃动,他的眼睛圆睁,嘴唇微张,定格在一个近乎滑稽的惊恐表情上。
对面的小李,文件悬在半空,手指捏得发白。
就连一向不动声色的王主任,也从报告上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复杂,闪过一丝极快的、类似……确认?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短暂得如同幻觉。
紧接着,老孙猛地低下头,爆发出剧烈的咳嗽,脸涨得通红。
小李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文件“哗啦”散落一地。
王主任推了推眼镜,视线重新落回报告,仿佛刚才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办公室里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却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闹,每个人都在用加倍的忙碌掩饰着什么。
“早啊,陈默。”赵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努力笑了笑,眼神却快速地从他脸上滑过,落在他身后的某处虚空。
“早,赵姐。”陈默平静地回应,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
他若无其事地走向自己的工位,脚步稳定,但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上。
然后,他停住了。
他的工位,过于整洁了。
常用的那台旧电脑主机不见了,显示器屏幕漆黑,反射着他有些模糊的脸。
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夹和参考资料消失了,只剩下一本台历和一部电话。
笔筒里空空如也,他惯用的那支笔不翼而飞。
桌角那盆生命力顽强的绿萝,连同那个他用了多年的陶土花盆,一起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个淡淡的、未被灰尘覆盖的圆形印记。
整个空间,像是被仔细地清理过,抹去了所有个人使用的痕迹,恢复成一种标准、刻板、无人沾染的状态。
连椅子都被规规矩矩地推进桌下,扶手与桌沿平行,透着一股后勤科才有的、一丝不苟的冷漠。
“哦,陈默,你来了。”
王主任的声音适时响起,他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无奈,“瞧这事儿闹的。昨天后勤那边搞卫生盘点,新来的小子没搞清楚,以为你这个位置……咳,暂时空置,就把个人物品都收拢到仓库去了。我已经说过他们了,做事毛毛躁躁的!你的东西下午就给你送回来。”
“空置”?
“收拢个人物品”?
陈默的心缓缓下沉,像坠入冰窖。
体制内的流程,他再熟悉不过。只有当一个岗位确认长期空缺,比如,人员调离、退休,或者……时,后勤才会进行这样的“清理维护”。
他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宽慰:“没关系,王主任,小事。正好桌面也该收拾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手指拂过光洁的桌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整个上午,一种无形的隔阂弥漫在办公室里。
同事们依旧会和他交谈,讨论工作,语气和内容都无可挑剔。
但那种刻意的“正常”,反而成了最大的异常。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拍他的肩膀,不再凑过来看他屏幕上的内容,目光接触时总是飞快地移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
中午去食堂,他习惯坐的位置已经有人。
打饭的阿姨看到他,舀菜的手顿了顿,默默多给了他半勺菜,眼神里似乎混杂着惊恐和别的什么,让他喉咙发紧。
下午,工会的小赵送来一份普通的文体活动通知,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签收时名字都签歪了,匆匆离开时差点撞到门框。
这些细碎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异常,像无数面扭曲的镜子,从各个角度映照出一个让陈默不敢深想的可能性。
头痛又开始隐隐发作,伴随着一种奇怪的、遥远的嗡鸣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颅骨内侧轻轻刮擦。
他趴在桌上,假装休息,脑海里却翻腾不息。
那些关于“死亡抚恤”、“家属慰问”、“档案封存”的冰冷词汇,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如果……如果这个看似稳固的日常,只是覆盖在某个残酷事实之上的一层薄纱?
如果同事们惊恐的眼神、被清空的工位、那些欲言又止的关怀,指向的都是同一个真相——
一个关于他自身状态的,冰冷而绝对的真相。
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却又诡异地带来一丝清明。
头痛渐渐平息,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阳光依旧明媚,城市依旧喧嚣。
但这个世界的轮廓,在他眼中似乎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有些……可疑。
他需要知道真相。
不是通过别人的暗示或自己的猜测,而是需要确凿的证据。
也许,他该去仓库“看看”那些被收走的个人物品?或者,找机会查一下内部系统里,关于他自己的……状态信息?
一股莫名的冲动在他心底滋生,混合着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探寻欲。
这个看似牢不可破的日常,或许比他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而第一个裂痕,已经在他眼前悄然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