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探觉得自己的肺快要被医院里污浊的空气挤爆了。
每呼吸一口,都是消毒水的刺鼻、呕吐物的酸腐、汗液的馊臭,还有那股越来越浓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混合成的毒药。
这气味粘稠得仿佛有了实体,缠绕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声音更是无孔不入,几百人的哭喊、呻吟、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医护人员嘶哑的指令,推车滚轮摩擦地面的尖响,以及不知来源的、持续不断的刺耳警报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他本已紧绷到极点的神经。
他和苏清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拖半抬着苏清的母亲,在这片绝望的海洋中艰难前行。
老人的身体异常沉重,软绵绵的,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让两人险些脱手。
王守探手臂上被老人指甲划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隐约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麻痒,像是有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蠕动。
他强忍着不去抓挠,将注意力集中在寻找哪怕一丝空隙上。
镇医院的门诊大厅,已经彻底沦陷。
灯火通明之下,映照出的却是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长椅上挤作一团,连挂号窗口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都蜷缩着痛苦的身影。
大多数病人脸色是一种可怕的灰败,嘴唇发绀,胸口剧烈起伏,却像是吸不进一丝氧气,发出拉风箱般可怕的嗬嗬声。
咳嗽声此起彼伏,干涩的、湿漉漉的、带着血丝的痰液飞溅。
许多人的眼神已经涣散,失去了焦点,只剩下本能驱使的痛苦呻吟和肢体无意识的抽动。
穿着白色或蓝色防护服的医生和护士,像救火队员一样在人群中穿梭。
他们的动作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迟缓,汗湿的防护面具紧贴在脸上,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只留下一双双布满血丝、写满绝望和麻木的眼睛。
他们的努力在这片绝望的汪洋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徒劳。
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那些持枪的士兵。
他们三人一组,扼守在通往急诊室、楼梯间和电梯的关键通道口。
深色的作战服、冰冷的防毒面具、以及手中紧握的、枪口微微朝下的自动步枪,与周围救死扶伤的环境形成了诡异而冰冷的对比。
他们像雕塑一样站立,面具下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躁动不安的人群,维持着一种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秩序。
他们的存在,无声地宣告着情况的严重性早已超出了普通的医疗危机。
“医生!医生!救救我妈妈!她喘不上气了!求求你!”
苏清带着哭腔,声音嘶哑,向一个刚刚处理完一个倒地病人、正疲惫地直起腰的年轻男医生喊道。
医生闻声转过头,防护面罩上蒙着一层水汽。
他快速扫了一眼被王守探和苏清架着的老人,眼神瞬间凝重。
他没有多问,立刻上前,动作熟练地翻开老人的眼皮查看瞳孔,又探了探颈动脉和呼吸。
“急性呼吸窘迫,血氧估计极低!需要立刻吸氧,上监护!”医生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他看了一眼周围水泄不通的人群,眉头紧锁。“但现在……”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阵骚动。
两个护工推着一张盖着白布的移动床从里面的通道出来,白布下显露出人形的轮廓,一动不动。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啜泣,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通路。
那张床被迅速推向大厅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挂着“临时处置室”牌子的门内。
医生的眼睛一亮,指着那张刚刚空出来的、还残留着污渍的床位,对身边的护士喊道:“快!把病人安置到那个床位!准备面罩给氧!”
王守探和苏清赶紧帮忙,几人合力,将软绵绵的老人抬上了那张还带着余温的床位。
苏清紧紧抓着母亲的手,眼泪混着汗水流下,一刻也不敢松开。
“家属止步!里面是重症隔离区!只允许一名家属陪同。”
一名守在最里侧通道口的士兵伸出带着战术手套的手,冰冷地拦住了想要跟着病床往里推的王守探和苏清。
那黑洞洞的枪口,虽然并未抬起对准他们,但带来的威慑力是实实在在的。
“我妈妈在里面!让我进去!”苏清绝望地哀求着,试图推开那只手臂。
“规定就是规定!退后!”士兵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沉闷而毫无感情。
王守探拉住几乎要崩溃的苏清,对她喊道:“苏老师!你跟医生进去!我就在外面等你!一定等你出来!”
他的声音在嘈杂中有些失真,但眼神努力传递着镇定。
苏清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无助和恐惧,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跟着快速推走的病床消失在拥挤而昏暗的通道深处。
王守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靠着冰冷滑腻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手臂上那道不显眼的划痕处,麻痒感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像是有根细小的羽毛在不停地撩拨。
他烦躁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蹭了蹭,感觉皮肤微微发热,但并没有更严重的变化。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却被那混合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呛得一阵咳嗽,头痛也随之加剧,视线边缘有些模糊的重影。
大厅里的混乱和绝望仍在持续发酵。
他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突然从椅子上滑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周围的人像避瘟疫一样惊恐地散开。
医护人员冲过去进行抢救,心肺复苏,电击……但几分钟后,动作慢了下来,最终,一条白布盖了上去,尸体被迅速抬走,留下地上一小滩污渍。
远处传来打砸声和士兵严厉的呵斥,似乎是某个等待已久的家属彻底崩溃,开始打砸物品,随即被士兵用枪托制服,拖离了大厅。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气味,仿佛渗透进了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让王守探阵阵反胃,喉咙发干。
时间在这种极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王守探感到自己的体温似乎在升高,额头上渗出冷汗,与周围的闷热形成反差。
他努力告诉自己,这只是太累、太紧张、太恐惧导致的生理反应。
就在他意识有些恍惚,几乎要被周围的噪音和气味淹没时,大厅深处,靠近那些重兵把守的通道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剧烈和不同寻常的骚动!
几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划破空气,紧接着是士兵厉声的警告,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后退!所有人后退!立刻后退!”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一圈恐慌的涟漪。
人们下意识地向四周退散,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只见几名士兵如临大敌,枪口齐齐对准通道内部,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缓缓向后移动。
紧接着,几个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病床几乎是狂奔着冲了出来!病床上的人被几条宽厚的束缚带紧紧捆缚着,但仍在疯狂地挣扎扭动!
那已经不是苏清的母亲,而是一个陌生的、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他的模样让王守探瞬间血液倒流!
那双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浑浊不堪,完全失去了人类的神采。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非人的、野兽般的“嗬嗬”嘶吼,嘴角不受控制地流淌着混着血丝的涎水。
最可怕的是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色,皮下的血管凸起虬结,颜色深得发黑,像是有无数活物在下面蠕动。
他的力量大得惊人,疯狂地挣扎着,挣得金属的病床架子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失控了!又一个失控了!”推着床的一个年轻护士带着哭腔尖声喊道,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
王守探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这场景……这疯狂、非人的模样……是他从未想象过的恐怖!一种源自本能的、最深层的恐惧攫住了他!这绝不是他认知中的任何疾病!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快步从通道内走出。
她穿着白大褂,外面套着一件军用防弹背心,身形高挑挺拔。
即使戴着口罩和护目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难掩其锐利冷静的气质。
她的步伐沉稳有力,与周围慌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手中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一边走一边快速记录着什么,仿佛眼前这骇人的景象只是一组需要分析的数据。
几名士兵立刻向她靠拢,形成保护圈。一名军官模样的男人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汇报:“陈少校,目标攻击性极强,初步镇静剂完全无效!请求指示!”
陈少校?
王守探意识中闪过一丝微光。
疫情爆发前,他似乎在哪则不起眼的科技新闻里看到过这个名字……陈薇?
一位非常年轻的病毒学博士,军方背景,获得过表彰……难道就是她?
被称为陈少校的女人——陈薇——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先是冷静地扫过那个疯狂挣扎的“病人”,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然后她的视线快速扫过混乱的大厅,掠过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最后,似乎在不经意间,从瘫坐在墙角、脸色苍白的王守探身上划过。
她的目光或许在他手臂上那道微微发红的划痕上停留了零点一秒,或许只是因为他此刻茫然惊恐、与周围崩溃氛围略有不同的状态引起了她的注意。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拉回眼前危机。
那个失控的病人发出一声更加凄厉、不似人声的咆哮,猛地挣脱了一条束缚带,爪子般的手狠狠抓向旁边试图给他注射镇静剂的护士!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干脆利落,压过了大厅的嘈杂。
是陈薇身边的军官开的枪,精准地命中了病人的肩膀,试图阻止其伤人。
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中枪的病人只是身体猛地一顿,伤口处流出暗近黑色的、粘稠得不像血液的液体,但他的行动几乎没有停滞,反而像是被激怒了一般,挣扎得更加狂躁暴戾!
“没用的!”
陈薇厉声喝道,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依然清晰冷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压抑的愤怒和深深的挫败,“他们的痛觉神经系统已经被病毒严重抑制甚至重塑了!常规手段无效!用高压电击枪!强行制服!立刻转移至地下临时隔离点!快!动作快!”
士兵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更换非致命性装备,冒着被疯狂抓伤的风险,几人协作,上前用电击枪对准目标。
“滋滋”的电流声和病人更加狂乱的吼叫混合在一起。
王守探呆呆地看着这一切,陈薇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命令,士兵们训练有素却透着无奈的应对,以及那个中枪后仍力大无穷、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的“病人”……
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过去二十多年平凡人生的认知范畴。
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他。
他手臂上的刺痛和麻痒感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混乱中,他隐约看到,陈薇少校在下达指令后,目光似乎又朝他所在的角落瞥了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混合着审视、疑虑,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然后,她迅速转身,带着她的小队和那个终于被勉强制服的“病人”,快步消失在了大厅另一侧有更多重兵把守的专用通道入口,那扇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大厅里的这场突发危机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但留下的寂静比之前的喧嚣更加可怕。
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哭声变得压抑,咳嗽声也仿佛带着恐惧。
王守探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感觉自己身体的异常感正在加剧。
手臂上的痒感持续着,头痛欲裂,视线模糊,他甚至开始觉得有些发冷。
他想起苏清还在那个所谓的“重症隔离区”里面,生死未卜,而自己……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看着手臂上那道越来越红的划痕,周围的皮肤温度明显偏高。
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某种更加诡异、更加无法理解的事情,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
最初是角落里的一个咳嗽声戛然而止。
接着,另一个持续呻吟的声音也像被掐断般消失。
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大厅里此起彼伏的哭喊、咳嗽、呻吟声,在短短十几秒内,迅速减弱,直至完全消失。
王守探艰难地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忘记了呼吸。
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种绝对诡异的寂静。
之前还在痛苦挣扎、咳嗽不止的病人们,此刻全都僵住了。
他们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有的张着嘴试图呼吸,有的捂着胸口咳嗽,有的痛苦地蜷缩着——却如同被瞬间冻结的雕像,一动不动。
他们的眼神在同一时刻失去了最后的光彩,变得空洞、呆滞,瞳孔涣散。
一个护士颤抖着伸手推了推身边突然静止的病人,对方毫无反应,身体僵硬。
恐慌如同瘟疫在还能活动的人们——主要是陪诊家属、医护人员和少数士兵——脸上蔓延。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王守探惊恐地看到,离他最近的那个之前还在呻吟的老人,此刻伸着手僵在半空,眼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密集的血丝侵蚀,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涎水,却依然保持着绝对的静止。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整个大厅的暂停键。
成百上千的人,在同一时刻,被剥夺了动作和意识,只剩下僵硬的躯壳。
在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绝对寂静里,王守探手臂上那道划痕传来的麻痒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刺眼。
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疾病,这是某种远超人类理解范围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