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官渡曹军大营除了巡夜士卒规律性的脚步声与远方隐约传来的刁斗之声,一片沉寂。连日血战带来的疲惫,让这座庞大的军营在夜晚也透着一股精疲力尽的压抑。
中军大帐区域,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然而,当三骑快马在典韦的引领下,凭借特殊令牌悄无声息地穿过层层哨卡时,那些原本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亲卫精锐,在看清为首那名年轻骑士被风尘掩盖却依旧熟悉的眉眼时,无不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
“都……”有人下意识地要惊呼出声。
周晏立刻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微微摇头。他用眼神示意众人保持安静,随即在典韦的护卫下,与身后那个如同灰色影子般的贾诩,迅速隐入了那座最大的中军帅帐。
帐内,烛火通明。曹操正与郭嘉对坐于沙盘前,两人皆是眉宇深锁,案几上散乱地堆放着军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茶汤味和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当帐帘被掀开,三道身影带着夜露的微寒闯入视线时,曹操先是一愣,待看清来人,他猛地站起身,因过度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爆发出耀眼的光彩。
“子宁!”曹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惊喜,他几步绕过案几,甚至顾不上主帅威仪,一把抓住周晏的手臂,上下打量着,“你……你可算来了!”目光落在周晏脸上难以掩饰的倦色与沾染尘土的衣袍上,那心疼与依赖交织的情绪几乎不加掩饰。
郭嘉也随即起身,脸上掠过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语气依旧带着调侃:“再不来,主公怕是要亲自回许昌‘请’你了。”
周晏任由曹操抓着自己的手臂,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盼,他也没废话,直接反手拉住曹操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扯住郭嘉的衣袖,将两人一同拽到那巨大的沙盘前。“客套话省了,时间紧。”他言简意赅,目光已如鹰隼般扫过沙盘上敌我态势,“老典,去找块大木板来,要平整的!文和,把你那些‘田间劳作’的收获都拿出来。”
典韦瓮声应喏,转身出帐,片刻便扛着一面不知从何处卸下的巨大营门挡板回来,“咚”地一声稳稳立在帐中空处。贾诩则无声无息地上前,从怀中取出数卷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绢布,双手递给周晏。
此时,帐帘再次被轻轻掀开,得到密令的荀攸和程昱也快步走入。两人见到周晏,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惊喜,刚要开口,周晏已头也不回地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过来。荀攸、程昱会意,立刻收敛声息,默默站到沙盘另一侧,目光好奇地落在那块巨大的木板上。
只见周晏接过贾诩的绢布,又从那堆凌乱的战报中快速抽出几份关键文书,接着从怀中摸出几根特制的炭笔(这是他平日画图所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连日奔波的疲惫与所有杂念都压了下去,眼神变得专注而沉静。他走到木板前,毫不犹豫地开始挥笔。
起初,曹操、郭嘉等人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他们的眼神就从疑惑变成了惊愕,最终化为浓浓的震撼!
周晏笔下,出现的并非传统的文字叙述,而是一张张结构清晰、关系分明的……“图”!他以惊人的速度整合着贾诩提供的海量信息,将袁绍麾下主要谋士(郭图、审配、逢纪、许攸等)的性格缺陷、彼此间的亲疏矛盾、利益纠葛,用线条和关键词清晰地标注出来,构成一张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图。
接着,他又开始绘制袁军各支部队的驻防区域、主将特点、近期战损补充情况、甚至是一些中层将领的升迁路径和人际关系。另一块区域,则标注着袁军后勤粮道的关键节点、运输规律、护粮将领的姓名与性格分析……
他将零散、抽象的情报,变成了直观、可视化的“数据”!
“袁绍,性矜愎自用,好谋无断,外宽内忌……”周晏一边画,一边低声自语般梳理,“郭图,嫉贤妒能,善谄媚……审配,刚直却专断,张合与郭图面和心不和……许攸,贪财而自负,家族在邺城……淳于琼与麹义等等……”
荀攸和程昱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凑到木板前,手指颤抖地指着上面的关系图,低声交换着意见,脸上满是“原来如此”、“竟能这样看”的惊叹。郭嘉不知何时也走到了木板前,那双总是半眯着、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眸子,此刻精光闪烁,紧紧盯着那幅“袁军内部矛盾图”,嘴角那抹惯有的懒散笑意早已被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与思索取代。
曹操更是看得心潮澎湃,他走到周晏身边,看着木板上那前所未见的“情报可视化分析”,感觉一直笼罩在眼前的战争迷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开了一道缝隙!他忍不住重重一拍周晏的肩膀,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好!好一个‘洞若观火’!子宁,此物……此物真乃神技也!”
周晏被拍得龇了龇牙,手上动作却没停,直到将最后一条关于乌巢守将淳于琼嗜酒如命、近期因袁绍斥责而情绪低落的信息标注上去,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将炭笔丢在一旁。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得意,只有沉静的思索。他指了指木板上那幅巨大的“袁绍集团解剖图”,带着一丝审慎说到:“孟德,奉孝,公达,仲德。情况我们大致清楚了。这套方法,能让我们看清脉络,但战场瞬息万变,袁绍麾下亦非全是庸才。此计能否功成,仍需前线将士用命,乃至……几分天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沙盘上代表袁军的密密麻麻旗帜,语气凝重:“眼下,袁本初掌握的,是这‘绝对的实力’。特别是他现在用的这套车轮疲敌战术,简单、笨拙,却正好打在我们的七寸上。以他的性格,既然此法初见成效,就绝不会轻易改变,任何劝他行险、用巧的意见,此刻他都会认为是嫉妒或者怯懦。”
“所以,”周晏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刀,“我们的重心,必须,也只能是对其内部进行瓦解!战略上,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奉孝兄之前能让田丰、沮授这等明白人离开战场,已是神来之笔,极大地加速了其内部的腐烂。但现在,还不够!”
他走到木板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袁绍集团核心的那个位置,语气冰冷而充满穿透力:“要让一个巨人死亡,打断他的手脚,他或许还能挣扎,甚至愈合。但如果我们能让他的内脏破裂、腐烂,那他……就无药可救了!”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曹操、郭嘉、荀攸、程昱四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写满“数据”的木板上,又缓缓移到周晏那张因专注和疲惫而显得格外坚毅的年轻面庞上。
“然,”周晏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敲击着,似乎在寻找更致命的突破口,“仅凭现有矛盾,或可乱其军,但欲使其速崩,恐火候仍稍欠……”
一直如同灰色影子般静立在周晏身侧稍后位置的贾诩,此刻眼帘微抬,那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洞察世情的幽光。他并未等周晏问询,便用那特有的、平稳无波的声线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帐内所有人的注意:
“都督、主公、奉孝先生。诩以为,袁本初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纵有颍川、河北之争,将领不和之隙,然其势大,若外部压力不足,内部倾轧尚可控。欲使其速溃,需有一事,能令袁绍方寸大乱,令其麾下人人自危,令忠良寒心,令奸佞猖狂,令所有矛盾在瞬间激化至不可调和。”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最终落回周晏脸上,一字一句道:“此事,便是——邺城储君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