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光线略暗,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穹顶高阔,雕梁画栋,尽显皇家气派。
李简步入殿中,目光微垂,依着礼制,于殿中站定,向着那高踞于御座之上的身影,躬身行礼:
“臣,靖北王世子李简,恭请陛下圣安!”
御座之上,永泰帝赵垢并未立刻回应。正低头批阅着一份奏章,仿佛未曾察觉李简的到来。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烛火轻微噼啪声和皇帝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片刻后,皇帝终于放下朱笔,抬眸看来,仿佛才注意到他,脸上露出一丝长辈般的温和笑容:
“平身吧。”
皇帝的声音浑厚,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谢陛下。”李简直起身,垂首而立。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靖北王的虎子,朕可是多年未见了。”
李简依言抬头,目光恭顺地快速掠过。
皇帝正值盛年,面容英挺,但细看之下,眉宇间却锁着一份难以化开的病气,面色也是久居深宫的苍白。
皇帝的目光在李简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颔首,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许:
“嗯,不错。眉宇疏朗,气度沉凝,确有靖北王当年的英姿。很好。”
此时,一名内侍躬身趋步上前,将一份泥金礼单高举过顶。皇帝身侧的老太监李福接过,恭敬地呈到御前。
皇帝只随意扫了一眼,便轻轻挥了挥手,
“靖北王有心了。
北地苦寒,难得还有这些心思,收下吧。”
李福立刻将礼单接过,退到一旁。
皇帝微微颔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随意道:
“整日枯坐批阅奏章,身子骨都僵了。
来,陪朕手谈一局,松快松快。”
李简心下微凛,他可是个臭棋篓子,但也知道当下推脱也没什么意义,躬身道:
“臣棋力浅薄,恐难入陛下法眼,只怕要扰了陛下雅兴。”
“欸,无妨,消遣而已。”皇帝不容分说,已率先走向棋案。
李简只得跟上,于皇帝对面恭敬落座。
棋盘之上,黑白云子已分列两旁。
皇帝执白,李简执黑。
开局寥寥数子落下,皇帝便如同寻常长辈关心子侄般随意地开口道:
“此番进京,一路可还顺利?听闻你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如今可大好了?”
“劳陛下挂心,只是些许旅途劳顿,已无大碍。”李简谨慎落子。
“嗯,年轻人体质好,恢复得快。”
皇帝点点头,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接着随口问道:
“怎么样,朕给你指的这门婚事,可还满意?
李简迅速落下一子,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略带腼腆的笑意:
“陛下天恩,臣感激不尽。
林公千金贤良淑德,才貌双全。能得陛下赐婚,是臣几世修来的福分。
父王亦多次来信叮嘱臣,定要善待林公千金,不负圣望。”
皇帝面露欣慰,顺势说道:
“如此甚好。
你父王镇守北疆,劳苦功高。他的身子骨,近来可还康健?”
李简恭敬答道:
“劳陛下挂心,父王一切安好,鹰马精神犹胜往昔。
皇帝微微颔首,仿佛放下心来,接着语气带着些许感慨说道:
“北地苦寒,民生多艰。
朕听闻北地去岁遭了百年不遇的雪灾 ,牲畜冻毙无数,匈奴那边,给你父王添了不少麻烦吧?”
李简执子的手微微一顿,沉稳答道:
“托陛下洪福,去岁雪虽大,但我边军将士巡防严密,加之我朝边境州县早有防灾之策,损失尚在可控之内。
而匈奴确有小股人马扰边,皆已被击退,未成大患。”
皇帝轻轻落下白子,吃掉李简一角数子,语气带着一丝诧异:
“哦?仅是击退?
朕还以为,依靖北王的性子,会斩首数千级,以儆效尤呢。”
李简心中一紧,回答的更加深入了一些:
“陛下明鉴。父王曾言,天灾之下,匈奴亦是人困马乏,其扰边多为求生,劫掠粮草。
若一味赶尽杀绝,恐激起更烈反弹。故而多以驱离为主,坚壁清野,使其无可掠之物,知难而退。”
皇帝不置可否,又落一子,接着随意地问道:
“朕还听说,近来北地与匈奴部落互市,规模较往年大了不少?盐铁茶帛,流通甚广。”
皇帝说着落下一子,隐隐堵住李简一条大龙,
“此举虽安边民,然……我朝盐铁皆有法度。
大量铁器物资流入匈奴之手,朝中已非议渐起。长此以往,是否会资敌以粮,养虎为患?”
李简心念电转,执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旋即沉稳答道:
“陛下所虑,臣与父亲亦深思熟虑。
互市确如双刃之剑。其利在于,可化干戈为玉帛,边民得利,胡部依赖我朝物资,其寇掠之心自减。”
“至于铁器……”李简微微一顿,快速掠了一下皇帝的神色,继续沉稳地说道:
“匈奴擅骑射,却疏于锻冶,即便得了些生铁,欲将其转为精良军械,亦非旦夕之功。
反之,其以牛羊战马,换我之茶帛、乃至铁锅等物,看似各取所需,实则我朝得其战马之源,彼仅得日用之物,此消彼长之势,日久自明。
更紧要者,互市之规条、物价、度量,皆由我定。
借此亦可潜移默化间调控各部落所得,使其有贫富之差,生强弱之心,难以铁板一块。
于我边境之长远安定而言,乃是利大于弊之策。”
皇帝默然听完,眼中掠过一丝幽光,似乎对李简的见识略有意外,又似乎早已料到。
他未置可否,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而问道:
“那对于西南羌患,你又如何看待?朝廷连年用兵,耗费颇巨,却始终难以竟全功。”
话题跳跃极大,从李简最熟悉的北方骤然转到完全陌生的西南。
李简心中暗骂老皇帝狡猾,只得更加小心:
“陛下,西南之事,臣远在北疆,所知皆为邸报所载,恐见识浅薄……”
“无妨,”皇帝打断他,落子咄咄逼人,
“朕就想听听你这年轻人的看法。旁观者清嘛。”
李简只得硬着头皮谨慎说道:
“臣愚见,羌地山高林密,民风彪悍,一味征剿,易陷入泥潭,恐非长久之计。
或可剿抚并用,一方面以精兵扼守要害,打击其主力与气焰。
另一方面,择其较弱部族加以笼络,赐予官爵,开通边市,使其内部生隙,分化瓦解。
同时,迁移内地之民实边屯垦,潜移默化,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他尽量说得空泛,避免涉及具体人事和策略。
皇帝听完,依旧不置可否,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棋子,叹了一声:
“天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方方面面,都需平衡,都需银子……”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
几番问答下来,李简背后已隐隐渗出细汗。
就在他稍稍松口气看向棋盘之时,这才骤然发觉,他这臭棋篓子竟与皇帝下的难解难分。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