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轩内,经久的死寂之后,终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哗。
周老大人全然失态,一把抓住赵均平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赵均平吃了一惊。
“此诗……此诗从何而来?可是古之逸篇?还是……?”
这急切的追问将赵均平从方才的酣畅淋漓中拽了出来。
先前的自信如潮水般褪去,熟悉的慌乱重新涌上心头。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才子闺秀们脸上毫不掩饰的震惊与狂热,看着周老大人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灼热目光……
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了他。
此刻,他才真切意识到——李简那句“包的”,岂止是没有夸大,简直是鬼神莫测!
他强作镇定,将折扇轻合,恭敬道:
“回周老,此乃晚辈……偶有所得。
或许是……是此扇通灵,助我文思。”
周老对那造型奇特的折扇只是淡淡一瞥,全部心神仍在那惊世诗篇上,急切追问道:
“此篇……可有名目?!”
赵均平被那近乎狂热的目光看得发怯,讷讷回道:
“回、回周老……此篇名为……《关雎》。”
“《关雎》!好!好一个《关雎》!”
周老大人松开他,仿佛确认了稀世珍宝的名字,立刻转向孙女,声音因激动而急促:
“快!速将《关雎》全文录下,一字不可错漏!
老夫要亲自校注,细细品评!此文……此文当刊印流传,以为天下范式!”
周老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已不是简单赞誉,而是文坛泰斗的最高肯定,意味着《关雎》将被置于庙堂之上,供天下学子传诵研习!
方才那些惊疑审视的目光,瞬间被狂热讨好取代。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赵均平,将他团团围住。
“赵兄!赵兄真乃深藏不露!”
“是我等有眼无珠,竟不知身边便有这等惊世之才!”
“赵兄方才风仪,真有名士之风!”
七嘴八舌的恭维与惊叹将赵均平淹没,他微胖的脸上满是红光,又是激动又是无措,只能机械地拱手回应,感觉自己像踩在云端。
林玥瑶怔怔望着那被众星拱月的身影,心绪复杂难言,下意识地四下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我觉着不如我的《白头吟》,夫人以为呢?”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林玥瑶心头一跳,猛地侧头,
却见李简已不知何时悄然站在身侧。他目光刚从场中收回,转而看向她,眼底还噙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
夜色渐深,周府门外。
诗会散场,宾客三三两两告辞离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场惊天波澜的余温。
赵均平站在马车旁,兀自沉浸在极致的兴奋与恍惚之中。
他脸上红光未褪,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嘴里反复喃喃:
“简哥!简哥您看见了吗?他们……周老……《关雎》!我不是在做梦吧?”
李简负手立于阶前,玄青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回头瞥了赵均平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随意:
“嗯,看见了。马马虎虎,没给我丢人。”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水轩内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均平却依旧沉浸在极致的兴奋里,眉飞色舞道:
“简哥!您是不知道!就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崔家老二,刚才拉着我的手,一口一个‘均平兄’,喊得那叫一个亲热!
还有那许家千金,从我身边经过时,那眼神……啧,都不一样了!”
李简闻言,嗤笑一声,斜瞥了他一眼:
“瞧你那点出息,这就找不着北了?
今日不过是小试牛刀,让你尝尝甜头。往后的阵仗,只会比这大十倍, 百倍。
追捧你的人,只会更多,更殷勤。”
这话如同最醇的美酒,让赵均平熏然欲醉,眼前仿佛已浮现出自己被众星拱月、风光无限的景象,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然而,这极致的兴奋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周老大人那激动到失态的神情、众人那近乎狂热的追捧……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轰然碰撞。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火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飞扬的神采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后知后觉。
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掂量出李简塞到他手里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机缘——
这绝非轻飘飘的“出名”二字可以概括,这分明是一条能彻底扭转他命运,将他从尘埃推向云端,甚至……
有机会将名字刻进文脉青史的……通天之力!
他转过头,看着李简在夜色中云淡风轻的侧脸,喉咙有些发干。
挣扎了片刻,他还是没忍住,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简哥……”
李简听他声调不对,转过头,挑眉投来询问的目光。
赵均平咽了口唾沫,脸上没了之前的轻浮,只剩下巨大的困惑与一丝不安:
“简哥,我……我现在才真正明白,您让我做的,是件多么吓人的事。
可我还是想不通……您为什么会把这种事交给我?”
他望着李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世上,恐怕没人会把这能千古留名的东西,就这么轻易让给别人吧?
您到底……图什么呢?”
看着他那混合着惶恐与探究的眼神,李简知道,这胖子总算不是全然懵懂了。
他淡然一笑,夜色中眸光清亮:
“看来,今夜不与你讲个明白,你怕是睡不着了。
行,那便与你说道说道,免得你日后被那泼天的名气冲昏了头脑,忘了自己姓什么。”
李简负手而立,开门见山:
“秤砣,你可知这天下是靠什么运转的?”
赵均平被问得一怔,胖脸上露出茫然,老老实实地摇头:
“请简哥指点。”
“支撑这世界的,说穿了,只有两样硬通货——
权与钱。”
李简竖起两根手指,语气不容置疑:
“权是制定规则的刀,钱是驱动万物的血。
有权,钱自来附;有钱,可徐徐图权。
有此二者,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赵均平赵均平听得云里雾里,若有所思。
李简目光看向周府大门方向,继续道:
“至于你今晚所得的‘名’,它固然耀眼,却只是最上等的工具,最华丽的包装。”
世人求名,大多是为了将它兑换成前面那两样实实在在的东西。”
所谓名利双收,名在前,利在后,顺序分明。”
“至于你问我为何不取?”
李简淡然一笑:
“其一,便是之前与你说过的,我在京城不便邀名。”
“其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力道:
“我生来就在这张权力的牌桌上。权和钱是我与生俱来的筹码,我无需再用名这张入场券,去卑微地换取一个上桌的资格。
这名对我而言,得不偿失,风险远大于收益。”
说完李简的目光重新落回赵均平身上:
“而你,秤砣,你与我不同。
这名于你,可以是锦上添花,让你在这京城里活得更滋润,更有体面。
所以,我让你去争名,是要你用这才子之名,去结交该结交的人,去赚取该赚取的钱,把它实实在在地,变成你手里的资本。
记住,要当名的主人,别当名的奴隶。”
话至此处,府门那边传来些许动静。
只见周小姐亲昵地挽着林玥瑶的手,将她送了出来,两位女子在门前又低声笑语了几句。
李简的目光掠过那灯火阑珊处,话锋也随之陡然一转,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
“当然,这世上并非没有真正超脱之人。
他们求的是心中之道,为的是立言立德,名留青史。此谓之——圣人。
他们不为权财,只因那是他们毕生追求的‘道’。”
他停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赵均平内心:
“但你简哥我个俗人,贪恋权柄,舍不得享乐,做不到那般超然物外。”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发出了最终的拷问:
“现在,你叩心自问。
你是要当一个用名换利的聪明人,还是能放下这世子之尊,锦衣玉食,去当一个可能一世清贫只为心中之道的——圣人?”
“你能吗?”
话音落下,如同惊雷炸响在赵均平心间。
李简不等也无法等待回答,笑着地拍了拍赵均平僵住的肩膀,便转身向着灯火阑珊处那道倩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