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众人折返至那片树林。人群早已散去，只余下一片狼藉。
地上血迹在阳光暴晒下干涸发黑，那几段残躯之上蝇虫乱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李简明显感觉到怀中的林玥瑶浑身一僵。
跨过尸体又往前走了一小段，官道旁，又是十几具尸体赫然横陈，姿态扭曲地倒伏在地。其中便有先前那妇人，此时一块染血的石头沉重地压在她头颅上，身下凝固着一大片暗褐色的血泊。
李简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随即伸手将林玥瑶扶下。林玥瑶双脚一沾地，便是一个踉跄，她死死捂住嘴，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扫过眼前的惨状。
公良北快步上前查看，片刻后沉重地摇了摇头：
“公子，都断气了......”
“那...那孩子呢？”她声音发颤，目光仓惶地在四周搜寻。
很快，一名士兵在大树根下发现了小女孩的身影。她蜷缩着一动不动，浑身遍布淤青，嘴角凝固着血痕，身旁还散落着零星的炒米粉。
公良北立刻俯身探其鼻息，指尖微顿，抬头急声道：“公子！还有气儿！”
李简紧绷的下颌线似乎也松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随即沉声下令：
“将这孩子送回车队救治！再留下两人，将她母亲埋了。”
“遵命！”公良北毫不犹豫，立即点了一名精悍士兵：
“王五！速将孩子送回车队，交予医官，务必全力救治！”
“是！将军！”王五肃然领命。
他小心翼翼地从同伴手中接过那气息微弱的小女孩，用披风仔细裹好抱紧，随即翻身上马，猛夹马腹。朝着车队方向绝尘而去。
李简转身看向林玥瑶。只见她脸色惨白如纸，纤细的手指死死绞着衣袖。那双总是清亮的杏眸此刻蓄满了泪水，却执拗地不肯落下。
“走吧。”李简淡淡说道。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重新看向林玥瑶。伸出手，动作依旧干脆，却少了之前的急切。
林玥瑶仿佛还未从方才的惨烈景象中回神，眼神空洞，任由李简将她重新拉上马背，安置在身前。这一次，身体接触带来的僵硬感似乎被巨大的麻木所覆盖。
骏马迈开步伐，将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树林渐渐抛远。空气中血腥味淡去，只剩下尘土和青草的气息，却驱不散笼罩在林玥瑶心头的阴霾。
李简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打破了沉默：
“还在想那些人？”
林玥瑶身体微微一颤，没有回答，只是攥紧了拳头。
李简见此并不意外，声音平稳无波：
“我提着刀，杀了两个人。手起刀落，干净利落。血溅当场，死状恐怖。”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而林小姐，只是‘好心’地扔出了一袋粮食。”
林玥瑶猛地咬住了下唇，身体绷得更紧。
李简的声音陡然转冷：“十几条人命！那妇人若非死死护着你给的那点‘慈悲’，何至于被石头砸烂了头？！”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林玥瑶心上，让她呼吸急促，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凝固的血泊、扭曲的尸体。
感受着她身体的剧震和无声的崩溃，李简的话语却依旧冰冷如刀：
“我杀两人，是为了阻止暴乱，是为了保全所有人的性命，更是为了震慑宵小，给他们指出一条未必光明，但至少存在的活路！”
李简字字如铁，不容辩驳。
“你扔一袋粮，看似慈悲，却像在滚沸的油锅里点入了一颗火星！瞬间爆燃！你点燃了那些难民最后的、最疯狂的希望，也点燃了自相残杀的地狱之火！你给了那小女孩一丝渺茫的生机，却亲手将她母亲推入死地！更让十几个本可能挣扎到平阳的人，永远倒毙在这荒野之上！”
“现在告诉我——”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冰锥刺骨，“到底是我这提刀的‘冷血’，还是你那撒粮的‘仁慈’，更杀人？！\"
林玥瑶浑身剧震，如遭雷殛。李简的话，像一柄剔骨尖刀，将她之前所有基于“善心”的行为，连同那点自我感动，剖开得鲜血淋漓，露出底下残酷而丑陋的真相！
她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发不出半点声音。想否认，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妇人头上那染血的石头，是那十几具冰冷的尸体！
巨大的痛苦和认知崩塌瞬间将她淹没。一直强忍的泪水决堤而出，肩膀剧烈颤抖，滚烫的泪珠大颗砸在李简手臂上，洇湿一片。她终于明白李简说的那句“林小姐行事，比在下，也未见得仁慈几分”是何等刺骨的真实！
感受到臂上的灼烫和怀中无声的崩溃，李简知道火候已到。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
“往下的路还很长，还望林小姐能听从楚某的安排。否则能否安然到达扬州，在下不敢保证！”
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收紧了些手臂，防止她因脱力而坠落。
车队已在前方官道旁停下休整。医官正跪在临时铺开的毯子上给小女孩清理伤口、灌喂汤药。士兵们警戒四周，傅小康则来回踱步，神色焦灼。
直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李简策马归来，怀中的林玥瑶仿佛失了魂的木偶，脸色惨白，眼神空洞。
李简翻身下马，顺手将林玥瑶扶下。她双脚刚一落地，便双腿一软，险些跌倒。舒儿眼疾手快，冲上前一把扶住她，惊呼：“小姐！”
林玥瑶靠在舒儿身上，目光越过众人，直直投向医官手边那个小小的身影。她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声音有些嘶哑：
“她…如何了？”
医官停下动作，恭敬回道：
“回小姐，这孩子大多是皮外伤，虽看着吓人，但未伤及筋骨脏腑。只是……”他顿了顿，“后脑遭重击，颅内有淤血积聚，是以昏迷不醒。性命能否保住，须看今夜能否熬过。至于何时清醒……就难说了，需静养观察。”
林玥瑶指尖一颤，眼眶又红了。
李简看着林玥瑶恍惚的神色，适时开口道：
“把她抬到马车上去休息吧。”
接着对林玥瑶说道：
“接下来就劳烦林小姐照料了。”
林玥瑶木然点头。看着士兵们小心翼翼将小女孩抬上马车，她脚步虚浮地跟了上去，在旁坐下，目光呆滞地凝望着那张苍白的小脸。
舒儿看着自家小姐失魂落魄的样子，轻声道：“小姐，您先歇会儿吧，我来守着。”
林玥瑶恍若未闻，只是紧紧握着小女孩的手。李简冰冷的话语还在她脑中反复回荡。此刻，她唯一的念头便是：愿这孩子快些醒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减轻那噬骨的负罪感。
车队重新启程，车轮滚滚，扬起一路尘土。车内，林玥瑶一直守着小女孩，眼神从未离开过她。
李简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扫过车内。林玥瑶依旧如石雕般守在小女孩身旁，眼神空洞而专注。他沉默地注视了一瞬，悄无声息地放下车帘，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