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砚的指尖在钢笔笔帽上摩挲了第三十二圈时,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办公桌上摊着两份设计稿,左边是苏晚的“根与翅”系列终稿,右边是林薇薇团队加急赶制的改良旗袍方案。秦峰刚把两份稿子的工艺分析报告放在旁边,纸张边缘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
“陆总,赵氏那边放出消息,说林薇薇的缠枝莲系列会在沙龙现场发布限量款,用的是南非钻石镶嵌。”秦峰的声音打破沉默,“赵天宇还特意联系了几家时尚媒体,标题都拟好了——‘新古典主义的巅峰之作’。”
陆时砚没抬头,目光落在苏晚设计稿的某个角落。那里有行极小的字:“盘金绣的金线要三股拧成,像外婆纳鞋底的棉线那样,耐得住拉扯。”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西装袖口的纹样——原本该用机器刺绣的地方,被她改成了手工盘金绣的接口,故意露出半厘米的线头。
“耐得住拉扯。”他低声重复这四个字,指尖轻轻点在那半厘米的线头上。这像极了苏晚本人,看似柔弱的笔触下,藏着不肯折断的韧性。
而林薇薇的设计稿上,缠枝莲的每个花瓣都标注着“水钻密度≥5颗\/平方厘米”,工艺说明里写着“全部采用机器批量生产,确保完美无瑕”。完美得像张假脸,看不出半点温度。
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是设计部张敏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陆总,工厂说苏小姐要求的手工盘金绣进度跟不上,要不要……换成机器绣?肉眼几乎看不出差别。”
陆时砚的目光扫过苏晚附在设计稿里的照片:昏黄的灯光下,她坐在病房的折叠凳上,膝盖上摊着块白棉布,手里的绣花针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照片背面写着:“机器绣的线是直的,手绣的线会呼吸。”
“让工厂加派人手,通宵赶。”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告诉他们,少一颗水钻没关系,漏一针盘金绣,整个批次报废。”
电话那头的张敏噎了一下,悻悻地应下。秦峰在旁边看得清楚,老板说“没关系”三个字时,指尖正划过林薇薇设计稿上密密麻麻的水钻标注,像在触碰什么令人不适的东西。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默。陆时砚打开电脑里的加密文件夹,里面是秦峰收集的苏晚所有设计相关的东西——从大学时的作业得分,到她在行政部工作时偷偷画在便签上的草图,甚至还有她在布料市场捡漏时的购物小票。
最新的一个文件,是陈瑶发给秦峰的短视频。画面里,苏晚蹲在医院走廊的垃圾桶旁,用捡到的快递纸箱板当画板,借着应急灯的光修改设计稿。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嘴角却咬着支铅笔,眼里亮得惊人。
“她母亲今天下午又发烧了。”秦峰轻声说,“护士说她凌晨三点还在护士站借台灯画稿,早上六点又去菜市场给母亲买粥。”
陆时砚的喉结动了动,伸手关掉视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他眼底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有欣赏,有心疼,还有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焦躁。
他想起三个月前,苏晚替那个油腻的老板送文件到顶层时的样子。白衬衫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却把文件袋熨烫得平平整整;面对他的冷脸,眼神里没有谄媚,只有礼貌的疏离。那时他只当她是个普通的行政小妹,没注意到她转身时,帆布包上露出的半截绣花绷子。
“查一下,苏晚母亲的主治医生是谁。”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让秦氏私立医院的院长亲自对接,就说是……陆氏的重点合作项目家属。”
秦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我现在就去办。”老板从不给私人开后门,这次却用“重点合作项目”当幌子,显然是不想让苏晚知道。
秦峰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陆时砚正拿起苏晚的设计说明,逐字逐句地看,眉头微蹙,像是在研究什么重要的商业合同。
那份说明里,苏晚写道:“传统不是放在博物馆里供着的,是要穿在身上,带着它挤地铁、逛菜市场、加班到深夜的。它得经得住生活的磕碰,才配叫传承。”
陆时砚的指尖在“挤地铁”三个字上停顿了很久。他活了二十八年,从未挤过地铁,也想象不出穿着盘金绣西装挤地铁是什么样子。但苏晚的文字里,他仿佛看到了那样的画面——古老的纹样在人群中穿梭,没有丝毫违和,反而生出种烟火气的鲜活。
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是顾老发来的消息:“后生可畏。苏丫头的设计让我想起三十年前,在苏州巷子里看到的绣娘,一针一线里都是日子。”
陆时砚盯着“一针一线里都是日子”这几个字,突然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备车,去第一医院。”他对秦峰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秦峰愣住:“现在?可是……”
“去看看‘日子’是什么样子。”陆时砚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医院的方向,那里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像苏晚设计稿里那些倔强生长的纹样,在夜色里固执地发着光。
他想亲眼看看,那个能让冰冷的金线生出温度的女孩,是怎样在生活的泥沼里,把传统纹样绣成带着锋芒的铠甲。
电梯下行时,陆时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笔帽上的十三瓣玉兰在电梯的灯光下泛着光,和苏晚设计稿里的那朵,一模一样。
他突然有些期待,当这朵玉兰花,遇上她那些会呼吸的纹样时,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