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灵山飘着细若游丝的雨,悟空躺在寮房的竹席上辗转反侧,窗棂外的铜铃被晚风撞出细碎声响。自那日在功德佛禅房争执后,他总觉得金箍棒在耳内发烫,连案头的《金刚经》都读不进去三行。直到暮色漫进窗纸时,小沙弥送来一封素笺,封皮上“悟空亲启”四个字是师父独有的蝇头小楷。
展开信笺的瞬间,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功德佛的字迹比平日潦草许多:“悟空,莫要怨怼,悟能的肚量,是你我不及的。”他指尖划过“包容性强”四字,忽然想起取经路上,悟能总把化来的第一口斋饭递给他,自己却啃着硬馒头傻笑的模样。
“当年在妖精洞里,他看似束手就擒,实则是陪我说话解闷。”信笺上的字迹突然深了几分,仿佛下笔时用了狠力,“狮驼国那回,大鹏鸟的钢刀架在脖子上,是他讲笑话逗得妖怪们捧腹,才给你争取到搬救兵的时间。你在外拼杀是大勇,他在虎穴周旋是大智,各有其用。”
悟空捏着信笺的手骤然收紧,想起在火云洞,红孩儿的三昧真火几乎要了师父性命,那时悟能正扛着钉耙往山下跑,说是去请观音菩萨,却在半路睡着了。他原以为是呆子贪生怕死,此刻读来,却品出几分师父口中的“策略”。
“你可知为何我默许他经营云栈洞?”信笺在烛火下投出晃动的影子,“取经路险,若真有个万一,你有花果山,白龙马有西海,悟净可随你做个护法,唯有悟能——”字迹在此处停顿,留下个墨点,“天蓬元帅被贬下界,云栈洞是他最后的根基。他悄悄修缮,不过是给自己留条退路,为师又怎能苛责?”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些,打在青瓦上噼里啪啦。悟空想起收编悟能时,自己逼着他烧了云栈洞,那胖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往洞里搬柴,嘴里嘟囔着“断了退路也好”。如今想来,洞口的火不过是障眼法,洞里的金银细软、美妾仆从,原封未动。
“爱徒啊,”信笺的最后一段字迹格外轻柔,“佛门讲究‘方便法门’,悟能的‘贪嗔痴’,实则是渡世的舟筏。他在福陵郡广开商铺,让百姓吃饱穿暖,便是大功德。你总嫌他油滑,却不知这世道,太刚易折。”
最后一行字让悟空猛地坐起:“灵山近日欲荐悟能重掌天河水军,若有人问你意见——”墨迹在此处晕开,像是笔尖停顿太久,落了滴泪。
“不可!”悟空豁然起身,虎皮裙扫落案头经卷,金箍棒在掌心握得咯咯作响。他想起悟能在天庭时的荒唐事:调戏嫦娥、偷吃蟠桃,哪一桩不是死罪?如今若重掌帅印,岂不是让三界笑话灵山纵容贪腐?
功德佛的禅房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他伏案的身影。悟空赶到时,正见师父对着取经图出神,指尖轻抚悟能画像上的钉耙。“师父!”他推门而入,带起的风让烛火晃了晃,“悟能的过往,您比谁都清楚,怎能推荐他?”
功德佛转身时,眼中布满血丝,案头摊开的《天庭政要》上,“天河水军统帅空缺”的批注格外刺眼:“你以为佛祖为何属意悟能?”他敲了敲书页,“天蓬旧部遍布三界,唯有他能镇得住。况且——”声音突然低下来,“灵山若想在天庭站稳脚跟,需要这样一个‘懂变通’的人。”
“变通?”悟空冷笑一声,“他在云栈会所豢养美妾,在人间天堂开设赌场,这叫变通?”他掏出怀中的信笺,甩在案上,“师父说他留退路是苦衷,可他如今的产业,比花果山的城池还多三倍!”
功德佛忽然起身,从檀木柜里取出个锦盒,掀开竟是半枚残破的“天蓬元帅印”:“这是悟能托太白金星送来的,他说——”喉结滚动两下,“若能重掌帅印,愿将云栈会所七成利润捐给灵山宝刹。”
印玺上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悟空忽然想起在通天河,悟能背着他蹚水时的背影,那时的胖子虽喘着粗气,却咬牙说“师兄放心,有我”。如今这枚印玺,却像是根无形的锁链,要将他们师徒都捆进名利场。
“师父,您曾说‘众生皆苦,唯善不渡’。”悟空忽然单膝跪地,虎目灼灼,“当年在陈家庄,您宁可被妖怪吞掉,也不愿百姓受牵连。如今为何要助纣为虐?”
功德佛望着悟空膝头的尘土,忽然想起五行山下,那个哭着喊“师父救我”的石猴。那时的他,眼中只有纯粹的善恶,没有三界的权衡。“善?”他苦笑一声,“灵山三千佛陀,每日消耗的香油钱需十万天元,你以为靠化缘能得来?悟能的‘恶’,养着十万僧众的‘善’。”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功德佛袈裟上投下斑驳树影。他忽然从案头抽出张宣纸,笔走龙蛇写下“水至清则无鱼”:“当年取经,你斩妖除魔靠的是金箍棒;如今治世,靠的是这枚帅印。”纸页在风中翻动,露出背面的“天恩浩荡”,不知何时所书。
悟空盯着宣纸上的字,只觉一阵眩晕。他想起在雷音寺受封时,佛祖说“汝亦坐莲台”,那时的灵山,在他眼中是一片净土。如今却见师父为了香火钱,要将曾经的猪妖推上高位。
“若我反对呢?”他忽然抬头,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功德佛放下笔,走到他身边,掌心按在他发顶:“傻徒儿,你以为佛祖征求意见,是真的要听你的想法?”指腹摩挲着他耳后伤疤,那是红孩儿留下的印记,“悟能若成了天蓬元帅,灵山便有了天庭的倚仗;若不成,不过是个净坛使者,于你何损?”
悟空忽然明白,师父早已算清利弊。悟能的贪腐,在灵山眼中是“方便法门”;他的正直,反倒成了不识时务。他望着功德佛案头的眼保健操图谱,终于想起那日在禅房,师父说“为了改账本熬坏眼睛”时的神情——那不是无奈,是妥协。
“师父,您变了。”他轻声说,声音里满是悲凉。
功德佛转身望向取经图,画中四人正踏过流沙河,那时的悟能还扛着半袋粮食,脚步蹒跚却坚定。“我们都变了。”他喃喃道,“灵山不是花果山,容不得快意恩仇。你以为为师想力荐他?不过是,这三界的水,太浑了。”
晨钟响起时,悟空望着师父案头的帅印和信笺,忽然想起在高老庄,悟能被他棒打鸳鸯。那时的呆子哭着喊“猴哥棒下留情”,如今却在云栈会所左拥右抱。原来最善变的,从来不是猪妖,而是这不得不变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