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全能贴着洞壁缓缓探出半张脸,瞳孔里映着天际最后一点剑光。
此时吴刚的乾坤钺和奎木狼的三尖刀搅成一团银光,正朝着北斗七星的方向急剧缩小,宛如两颗即将熄灭的灾星。
“父帅?”
猪全能的声音比洞檐滴落的露水还要轻,靴底碾过一片带血的桂花瓣,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方才还在与吴刚缠斗的猪悟能此刻正趴在碎石堆里,九齿钉耙斜插在三丈外的苔藓里,耙齿上还挂着几缕银白色的仙衣碎片。
猪悟能没有抬头,宽阔的脊背随着喘息微微起伏,猪鼻里喷出的热气将面前的尘土烫出两个小坑。直到天际的银光彻底消失在雷云背后,他才突然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丝,翻了个身仰躺在地,浑浊的眼珠盯着洞顶倒悬的钟乳石,像是在数上面凝结的水珠。
“您、您刚才明明占上风的。”
猪全能跪下来扶住对方胳膊,触到那身铠甲下凸起的肌肉群还在微微发颤。
“是吗?那一定是父帅不中用了!”猪悟能朝那两个打斗者飞去的方向瞄了一眼,确信他们已经远离。
“吴刚的第三式‘月缺花残’都没使出来,您怎么……”少年的喉结滚动着,终究没把“临阵脱逃”四个字说出口。
洞外忽然刮过一阵怪风,卷着几片焦黑的树叶扑进洞口。
猪悟能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沫滴在青石板上。
“上风?”他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犬齿间缺了半颗的臼齿,那是五百年前大闹蟠桃宴时被太上老君金刚镯敲掉的,“小全能,你看见奎木狼腰上挂的那串珠子没?”
猪全能摇头说:“刚才慌乱,什么也没得见!”
“那是兜率宫炉灰里炼了三千年的业火珠。”猪悟能挣扎着坐起来,铠甲肩带“啪嗒”一声断开,露出里面绣着流云纹的中衣,领口已被冷汗浸透,“若真让那夯货抡圆了,这云栈洞方圆百里都得烧成白地——包括你我。”
少年猛地抬头,对上那双半睁半闭的丹凤眼。记忆里这双眼睛总是含着三分醉意,此刻却像深潭里泡着的两枚冷铁,泛着让人心惊的寒光。
洞外的风又起了,这次卷来几缕若有若无的檀香,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猪全能忽然想起今早替猪悟能整理甲胄时,看见他内衬里缝着的半幅嫦娥绣像,衣角还沾着未干的泪痕。
“可您从前……”话到嘴边又被咽回去。几百年年前蟠桃会上,正是眼前这位父帅,借着酒劲把琉璃盏砸在卷帘将官头上,只为一句“广寒宫的兔子都比天蓬元帅会舞刀”。那时的猪悟能眼里燃着烈火,九齿钉耙舞得虎虎生风,连二十八宿都不敢近身。
“从前?”猪悟能忽然用钉耙撑起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铠甲上的鎏金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小全能,你可知道今早南天门传来的消息?”
“孩儿不知!”
“天河那里大开杀戒了,你的那些兄弟……无一幸免啊!”
猪全能打了个冷战。
“父帅,那我们该怎么办?”
“如今的天庭啊……”猪悟能松开手,从腰间扯下酒葫芦狠狠灌了一口,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在青石上洇出深色痕迹,“就像这葫芦里的酒,看似清澈,实则掺了三百年前的旧酿、五百年前的宿怨,还有……”
洞外的紫雾不知何时浓了起来,远处传来夜枭的怪笑。
“父帅是说……”少年的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揪住对方衣角,“嫦娥仙子的遇刺,不是意外?”
猪悟能突然转身走向洞内,九齿钉耙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洞壁上的夜明珠次第亮起,照出石案上堆积如山的密报。他忽然抬手挥散满室珠光,洞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唯有猪悟能眼中两点幽光如鬼火跳动。
“小全能,你见过真正的聪明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吗?”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擦声,似乎是猪悟能在解铠甲,“不是舞刀弄枪,不是巧舌如簧,是像块石头一样沉到海底,任上面洪水滔天,也绝不露头。”
忽然有冰凉的东西落在少年手背上,他惊觉是猪悟能的眼泪。这滴泪在黑暗中竟泛着微弱的银光。
记忆中这位父帅从未落过泪,哪怕当年被贬下凡间,错投了猪胎,也只是摸着猪肚大笑三日,说“天蓬元帅变猪又如何?照样能吃遍南天门的蟠桃”。
“奎木狼为何突然来此?”猪悟能的声音像是从极深的古井里捞上来的,“他腰间的业火珠,分明是从兜率宫失窃的。而吴刚……”他顿了顿,“分明是因为猪小能那个蠢货刺杀仙子后,玉兔自杀,吴刚此刻已经红了眼,打不过咱,咱也不能硬碰硬!”
洞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山石崩塌。猪全能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剑,却被猪悟能一把按住。
“明日天一亮,你就带着这腰牌去流沙河。”猪悟能的呼吸喷在他耳边,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血腥味,“找那个脖子上挂骷髅头的夯货,就说……就说天蓬元帅请他看在旧日情分上,留你一条生路。”
“父帅!”猪全能惊得攥紧腰牌,棱角几乎扎进掌心,“您呢?您不和我一起走?”
黑暗中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像是秋风卷过枯荷。接着有什么东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我啊……还有些旧账要算。”
话音未落,洞顶突然射下一束月光,正照在猪悟能转身的瞬间——他后背的铠甲已卸去,露出狰狞的旧伤痕,其中一道从左肩贯穿到右腰,赫然是当年嫦娥护心镜碎片所伤。
猪全能忽然想起三天前深夜,他路过猪悟能寝室时,曾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呻吟。从门缝里望去,只见父帅对着一面碎镜发呆,镜中映出的却不是猪头人身,而是个身着银甲的英武男子,眉间一点朱砂痣红得滴血,宛如当年广寒宫前月下舞剑的少年。
“记住,从今日起,你从未认识过什么天蓬元帅。”猪悟能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仿佛被月光镀了层银,“若有人问起,就说云栈洞早已荒废,你只是个路过的猎户……”
话音戛然而止。猪全能忽然感到掌心的腰牌发烫,抬眼望去,只见猪悟能的身影在月光中渐渐模糊,宛如被晨露打湿的纸人。洞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声,像是有千军万马正朝着云??洞涌来。
“父帅!”少年扑过去,却只抓住一片飘落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