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道清癯挺拔的身影，如同山岳般挡在了他的身前。青布道袍的下摆还在微微飘动，显然刚才那雷霆一击正是出自他手。
正是他师父林九！
而那道袭击李秋生的黑影，此刻已被林九刚才那股无形的劲风狠狠拍飞出去，狼狈地摔在几丈开外、靠近乱葬岗边缘的泥泞草丛里。月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透下些许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那东西的轮廓——那竟然是一只体型异常硕大的狐狸！一身油亮的火红皮毛在月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只是此刻显得有些凌乱。它挣扎着爬起来，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死死盯着林九，闪烁着妖异的碧绿光芒，充满了怨毒与忌惮，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沉咆哮。
更诡异的是，这红狐的尾巴并非一条，而是……两条！两条蓬松粗壮的火红狐尾，如同两条燃烧的毒蛇，在它身后不安地甩动着，搅动着周遭阴寒的空气。
“两……两条尾巴的狐狸精！”李秋生吓得舌头打结，下意识地又往师父身后缩了缩，手里的五雷号令镜抱得更紧。
林九却并未看那红狐，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李秋生全身，确认他只是吓破了胆并无大碍后，才冷哼一声，转向那只散发着浓烈妖气的二尾火狐。
“区区二尾妖狐，也敢觊觎至阳法器？”林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耳膜的冰冷威压，“滚！念你修行不易，尚未沾染人命血光，今日饶你一命！再敢为恶，定叫你形神俱灭！”他说话间，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腰间那柄由一百零八枚青铜古钱串成的铜钱剑柄上。剑虽未出鞘，但一股无形的、至阳至刚的锋锐之气已沛然勃发，如同出匣的绝世凶刃，遥遥锁定了那只火狐！
那二尾火狐碧绿的瞳孔猛地一缩，显然对那铜钱剑的气息极为忌惮。它不甘地低吼了几声，怨毒地瞪了林九和李秋生一眼，尤其是李秋生怀里那面隐隐散发着让它本能厌恶的纯阳气息的古镜。最终，它似乎权衡了利弊，知道眼前这个干瘦的老道绝非易与之辈。它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嘶鸣，猛地一转身，两条火红的狐尾如同旗帜般在夜空中一闪，矫健的身影几个纵跃，便没入了乱葬岗深处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狐臊腥气，在夜风里缓缓飘散。
“呼……”直到那火狐消失，李秋生才敢长长地、后怕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双腿软得像面条。“师……师父！您可算来了！再晚一步，您就只能给我收尸了！那……那红毛畜生，差点把我心肝都吓出来了！”
林九收回按在铜钱剑上的手，那股凌厉的威压也随之收敛。他转过身，没好气地瞪了李秋生一眼：“为师让你在此等候，静观其变！谁让你大呼小叫，惊动妖物？若非这五雷镜护持，引动了那妖狐的贪念，你焉能引来这等祸事？”
李秋生被训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地辩解：“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师父！刚才……刚才有只猫在哭！哭得跟女鬼似的！我还以为……以为那个小妾出来了！谁知道是猫打架！然后……然后那红毛畜生就突然扑过来了！”他想起刚才的凶险，仍旧心有余悸。
“猫？”林九眉头微蹙，眼神在周围扫视一圈，果然在不远处的草窠里看到两只被刚才动静惊得瑟瑟发抖、互相炸毛对峙的野猫，一只黑，一只灰白。他心中了然，知道这不成器的徒弟是被自己吓破了胆，草木皆兵了。不过……那二尾火狐的出现，虽然是被五雷镜的气息引来，却也说明这乱葬岗附近，妖气弥漫，不太平得很！而且，那火狐眼中除了贪婪，似乎还有一丝……焦躁？仿佛在寻找或者守护着什么？
他不再理会李秋生的委屈，目光变得凝重，望向那片笼罩在惨淡月光下的、靠近乱葬岗边缘的稀疏小树林——赵全所说埋下玉奴尸骨的地方。
“东西都带齐了？”林九沉声问。
“带……带齐了！”李秋生连忙从地上捡起那个被他慌乱中甩出去的破布口袋，里面铜钱剑、捆妖索、引魂铃、驱邪符一样不少。他将口袋和怀里的五雷号令镜一起递向林九。
林九却没接，只是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竹骨撑起的纸灯笼。这灯笼做得非常精致，外面糊着白生生的油纸，透着一股子阴气。他将灯笼递给李秋生：“拿着，点上。”
李秋生认得这是“引魂灯”，平时师父去那些阴气重的坟地才会用上。他不敢怠慢，连忙从褡裢里掏出火折子，噗地吹亮，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灯芯。一团昏黄、带着点幽蓝的灯火在灯笼里亮了起来，光芒只能照亮周围几步远的地方，光线飘忽不定，映得四周的树影更加扭曲狰狞，仿佛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
“跟紧我，莫要乱看，莫要出声。”林九低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他右手握住了铜钱剑的剑柄，左手则从褡裢里捏出几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龟甲铜钱，当先一步，踏入了那片阴气森森的小树林。
李秋生连忙一手高举着幽幽燃烧的引魂灯，一手抱着五雷镜和法器袋，紧紧跟在师父身后半步，大气都不敢喘。灯笼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勉强驱散一小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更远处的树影幢幢，反而显得更加深不可测。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湿滑的苔藓，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
林九的脚步不快，却异常沉稳。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棵树木，每一处地形，手指间捻着的几枚龟甲铜钱无意识地轻轻摩擦着，发出极其细微的脆响。他在感应。
越往林子深处走，空气越是阴冷潮湿，那股子混合着泥土腐朽和某种淡淡腥甜的气息也越发浓重。引魂灯的灯火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火苗时而拉长，时而压扁，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干扰它。
“师父……这灯……”李秋生声音发颤。
“阴气重，怨气凝而不散。”林九头也不回，声音低沉，“小心脚下，快到了。”他根据赵全的描述和此地的阴气走向，已经锁定了埋尸的大致范围。
又走了十几步，前面出现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几棵歪脖子柳树环绕，空地中央的泥土明显有翻动过的痕迹，颜色比周围的新鲜一些，只是那翻开的泥土又被落叶和杂草覆盖了大半，显得杂乱不堪。一个浅浅的土坑隐约可见，坑边散落着几块断裂的草席碎片——正是赵全描述的埋尸地点！
然而，当林九和李秋生举着引魂灯靠近那土坑时，两人同时愣住了。
坑是空的！
那浅坑里，只有一些潮湿发黑的泥土，几根断裂的草席，以及几缕被撕扯下来的、早已失去光泽的丝线，看颜色像是女人衣物上扯下来的。根本不见任何尸骨的踪影！
“这……这……”李秋生看着空空如也的土坑，结结巴巴，“师父！尸……尸骨呢？被……被野狗刨走了？”他想起乱葬岗附近确实常有野狗出没。
林九没有回答，他蹲下身，伸出枯瘦的手指，捻起坑边一点潮湿的泥土，凑到引魂灯幽蓝的火焰下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尖嗅了嗅。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泥土里，除了浓重的土腥味和腐叶的气息，还残留着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阴寒的怨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几乎难以察觉的狐臊味！
“不是野狗。”林九缓缓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尸骨被带走了。”他环顾四周，引魂灯的光芒扫过周围的树影。“而且就在不久前。怨气还未散尽。”他胸口的旧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冰冷的刺痛感比在钱府时更清晰了几分，仿佛在警告他事情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李秋生吓得脸都白了：“带……带走了？谁……谁干的？难道……难道是刚才那只红毛狐狸精？它……它吃……吃人？！”他胃里一阵翻腾。
“不像。”林九摇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空坑周围的地面，“若是被妖物吞噬，此地怨气煞气必定冲天，残骸毛发也不可能如此干净。而且……”他蹲下身，指着坑边泥土上几个极浅、几乎难以辨识的印记，“看这里。”
李秋生连忙凑过去，借着幽蓝的灯光仔细辨认。只见坑边潮湿松软的泥土上，除了他和师父的脚印，还有几处浅浅的、边缘模糊的印记。那印记不大，形状有些奇怪，不像是人的脚印，也不像是野兽的爪印，倒像是……某种布鞋踩过，但又刻意抹去了痕迹？
“有人来过。”林九的声音冷得像冰，“在赵全他们埋尸之后，又有人来过这里，挖开了这个坑，带走了玉奴的尸骨！而且手法很干净，像是……行家。”
一股寒意从李秋生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有人……专门来偷一具刚埋下的女尸？这……这比遇到妖怪还让人毛骨悚然！
“那……那会是谁？偷尸骨干嘛？”李秋生声音都变了调。
林九没有回答。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空坑，眼神幽深。玉奴暴毙而亡，死状诡异，怨气深重。尸骨被挖走，绝非偶然！这背后，恐怕还藏着更大的阴谋。是有人利用她的怨气修炼邪法？还是……另有图谋？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坑底那片潮湿发黑的泥土下，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引魂灯幽蓝的光。
“嗯？”林九目光一凝，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坑底那层薄薄的浮土。
泥土下，露出一小截银亮的东西。
林九将它轻轻拈了出来。
那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铃铛。通体由某种不知名的银色金属打造，入手冰凉，分量却很轻。铃身呈葫芦状，表面刻满了极其细微、繁复玄奥的符文，在引魂灯幽蓝的光线下，那些符文仿佛活物般微微流动着。铃铛顶部有一个小小的圆环，似乎是用来穿绳悬挂的。铃铛内部没有铃舌，但林九的手指只是轻轻一触，那铃铛便无声地震动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波动瞬间扩散开来。
这股波动极其微弱，如同水面涟漪，拂过林九身侧。
嗡……
林九腰间那柄沉寂的铜钱剑，剑鞘内的一百零八枚古钱竟同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共鸣！仿佛沉睡的士兵感应到了某种奇特的号令！
李秋生怀里的五雷号令镜，镜面也瞬间亮起一层温润的白光，一闪而逝！
“师……师父！这……这镜子又亮了！”李秋生吓了一跳，差点把镜子扔出去。
林九的目光死死盯着手中这枚银色的无舌小铃铛，瞳孔骤然收缩！他脸上的凝重瞬间被震惊取代，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铃铛的样式……这上面玄奥的符文……
这分明是道门中人用来做法、驱邪、甚至是……役使某些东西的法器！
而且，绝非寻常之物！
“三清铃……”林九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干涩，喃喃自语，“引路铃……怎么会在这里？”
这小树林埋尸地，玉奴尸骨神秘失踪，现场只留下这枚本该属于道门高人的引路银铃……还有那二尾火狐反常的出现和觊觎……
所有线索如同乱麻，瞬间在林九脑中纠缠碰撞！一股比遭遇任何妖邪都要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穿透树林的黑暗，仿佛要刺破这重重迷雾，看向某个未知的方向。胸口的旧伤疤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因果！这绝非简单的狐妖惑人或怨灵作祟！这背后，牵扯着活人！牵扯着……道门中人！
“师……师父？”李秋生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失态，被那银铃和师父骤变的脸色吓得不轻，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这……这铃铛是……？”
林九没有回答。他缓缓站起身，将那枚冰凉的无舌银铃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银铃上的符文硌着他的掌心，像是一道道冰冷的嘲讽。
他望着钱府的方向，又看看乱葬岗深处火狐消失的黑暗，最后目光落回手中这枚小小的银铃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愤怒，有疑虑，更有一丝深沉的悲哀。
“秋生。”林九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李秋生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沉重。
“在……在！”李秋生一个激灵。
“收拾东西。”林九将银铃小心地收入褡裢最深处，仿佛那是一件极其烫手的东西，“我们回去。”
“回……回去？那钱老爷……还有那槐树精……”李秋生懵了，事情还没解决呢！
“钱万贯暂时死不了，有那道符镇着。”林九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至于那棵槐树……根子不在这里了。挖走尸骨的人，断了它的根源，也阻了它的凶性。它吸不到钱万贯的魂了，暂时成不了气候。”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埋尸坑，又瞥了一眼那两只还在炸毛对峙的野猫，眼神深邃。
“走吧。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要深得多。”他转身，不再看那乱葬岗的黑暗，当先朝着来路走去。引魂灯幽蓝的光芒映着他佝偻却异常挺直的背影，在死寂的树林里，显得格外孤独而沉重。
李秋生抱着法器和引魂灯，看着师父的背影，又回头看看那个空坑，再想想褡裢里那枚诡异的银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冒到头顶，浑身发冷。他不敢再多问，连忙小跑着跟上师父的脚步。
夜风呜咽，吹过荒草和乱葬岗的坟头，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那枚小小的引路银铃，却在林九的褡裢深处，沉寂无声，却像一个冰冷的烙印，预示着一段未知而凶险的因果，才刚刚开始。
李秋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师父身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小树林。刚才那两只野猫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争斗。那只灰白色的小猫，正蹲在埋尸坑的边缘，歪着头，一双琥珀色的猫眼，在幽暗的夜色里，幽幽地、静静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