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并没有。
任五六不仅没慌,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反而“唰”地一下,亮起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光——那眼神,六分“这傻闺女终于会思考了”的欣慰,还有四分压都压不住的“快看我装逼”的显摆欲。
他干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胳膊斜搭在椅背上,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哎哟我的小姐啊!您这可真是……太高看小鬼的‘实在’了,咱这几百年可不是白过的。”
我,眼前弹幕飘过:实在?你那心眼子跟蜂巢煤似的,全是窟窿眼!还好意思说!
他见我一脸“你接着编”的不信,笑容更盛,耐心得像个给学渣讲题的学霸(虽然我怀疑他生前当秀才时未必有这耐心):
“您觉着我那是交底?差矣!差之千里矣!”他伸出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开始掰扯,“我给赵荣看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底牌。那是鱼饵,是钩子,更是拴在他脖子上,一头攥在咱手里的缰绳!”
“首先第一点,喂他一颗‘定心丸’。”他晃悠着一根手指,“赵荣现在是个什么状态?热锅上的蚂蚁!油锅里的泥鳅!怕的是什么?怕没人接盘,怕死路一条!我给他画出一条清晰无比、能活命、甚至还能蹭点政绩的‘阳关道’,他才能把扑腾的心暂时摁回肚子里,才能把我当成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死死抓牢喽!恐惧和希望,才是驱使人往前奔最好的两根鞭子,我总得给他点甜头…啊不,是希望,他才能乖乖听话,对吧?”
“其二,秀一秀咱的‘肌肉’。”第二根手指竖起来,“我把这盘棋说得举重若轻,把银行、债主、村民各方心思都算得明明白白,是在告诉他:哥们儿我能看到的棋路,比你远了十步不止。跟我合作,你才有生机;想动别的心思、玩幺蛾子?哼,你丫道行不够,玩不转!这叫震慑,让他不敢轻易起反心,或者跟咱阳奉阴违。”
“这第三嘛,就是‘利益捆绑’了。”他伸出第三根手指,表情有点小得意,“这计划里,哪一步都离不开他赵书记‘积极配合’?他得去‘无意中漏风声’,他得去‘稳定大局安抚村民’,他得去‘给流程开绿灯行方便’。从他刚才点头哈腰表态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局外人了,是咱绑在同一根绳上的…呃…合伙人!事儿成了,他或许能平稳落地;事儿要是因为他的缘故出了岔子,第一个倒血霉的就是他!我这不是和盘托出,我这是把他拉上咱的小船,还得让他觉得这船是通往新世界的诺亚方舟!”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秘感,“真正的‘杀招’,我能告诉他?我真指望他去跟银行那帮老油条磨牙?真指望林九渊那咋咋呼呼的小子能精准把握散播消息的火候?真正的刀,从来都藏在看不见的阴影里。老钱自然有他的门道让银行的人‘识时务’,小姚也能让某些不开眼的刺头债主‘忽然就想通了’。我告诉他的,是能摆在桌面上的‘阳谋’;而真正确保这阳谋能一路碾过去的‘阴谋’,他一个字都不会知道。”
他总结陈词,一副运筹帷幄的德行:
“所以,小姐您看,咱们现在是把香喷喷的鱼饵甩给了他,那鱼钩自然也就悄摸声地藏里头了,线头可牢牢攥在咱手里呢。他现在只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只会拼命张嘴咬钩,哪还有多余的脑子去琢磨:这口怎么就那么巧、那么合适地递到了他手里?这时候,我跟他说得越多、越细,他越觉得我深不可测,越不敢动弹。这岂止是合适?这简直是…恰到好处,妙到巅毫!”
“那这么大的盘子,你手上有多少钱要往里砸啊”我想着几十亿的烂摊子,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开始翻腾起来。
“前期,一个子儿咱都不用掏。”任五六有些得意的扬了扬下巴:
“吓唬人的风声,用的是林九渊的面子和他们圈子里那点人人自危的龌龊心思,这玩意儿,不用钱,但好用。”
看了一眼又有点懵圈的我接着说道:
“跟银行、债主们磨牙砍价,靠的是‘势’,是让他们觉得再抱下去这债条子就得变废纸的‘恐慌’。谈判桌上压下来的每一分钱折扣,都是省下的真金白银。前期谈判,靠的是嘴皮子和脑瓜子,不是钱袋子。”
说到这,任五六干脆解开安全带,一脸认真:
“真要见点现金,也就三处,而且数目可控:
第一,安抚村民。这笔钱躲不掉,但可以谈分期、谈条件,比如先付一小部分定心丸,剩下的用未来项目用工、优先采购等承诺抵一部分。就算全付,比起几十亿的窟窿,也是九牛一毛。
第二,打发那些最难缠、最可能闹事的小债主。挑几个刺头,用比打包价稍高一点的折扣,快刀斩乱麻,买个清净。这是必要的‘润滑剂’,花小钱省大麻烦。
第三,注册公司、请顶级律所和会计师事务所作证、以及初期那点唬人的安保排场。这算是启动成本,对于这个量级的项目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等这些前置条件差不多了,债务包打折谈妥了,需要正式过户交割的时候,”他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
“那时候,这摊子已经从一个‘谁碰谁死’的瘟神,变成了一个‘产权清晰、债务干净’的便宜资产。自然会有‘金主’愿意掏那个‘地板价’来接盘。钱,那时候才需要真正进来,但买的已经是个‘干净货’了。”
“所以,”任五六总结道,眼神里透着几百年前在商场上空手套白狼的精明,“前期运作,靠的是借势、造势和谈判的功夫,花费不过百万之数,就能撬动这亿万的局。真要动大钱,也是最后摘果子的时候,而那果子,已经被我们打理得又便宜又水灵了。”
我被他充满自信的规划(又或者是个大饼)给彻底折服了,鬼使神差的问了句:“这么折腾下来,估计没个一年半载的你都听不到响”
任五六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仿佛在说今晚就能吃上烙饼一样轻松:
“快的话,六十天。慢的话,百日也尽够了。”
他瞅了下眼睛又开始转圈圈的我,解释道:
“吓唬人和放风声,是即时的。林九渊那小子咋呼一嗓子,他圈子里那帮豺狼今天晚饭桌上就能开始嘀咕,明天就能传成‘部委督办’。银行和债主那边,只要闻到味儿不对,自己就会拨算盘珠子,用不了一个礼拜,该慌的都会慌起来。”
他抬起左手:
“最耗时的,是跟那帮债主磨牙砍价。”他又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特别是那些零碎债主,一个个跟铁公鸡似的,得让他们慢慢肉疼,又觉得再不脱手真就毛都不剩。这得磨上个把月。村民补偿是火药桶,得快,但不能急,得谈得他们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签字画押按手印,一套流程下来,二十天顶天了。”
继续竖起第三根手指:
“银行那边都是人精,一看大势已去,打折甩卖核坏账的方案,他们内部走流程快得很,半个月就能给你批出个‘原则上同意’来。剩下的就是走公开的程序,司法拍卖或者资产转让,公示期什么的,都是固定套路,再耗上三十天。”
“所以啊,”他伸了个懒腰,看向我:
“六十天见分晓,百日之内,让赵荣看到这烫手山芋稳稳当当放进新灶坑里,还捎带手帮他把灶台上的灰给擦了。 这速度,阎王爷点卯都未必有这么利索。”
提到赵荣,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脑子更晕了,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嘚吧嘚,嘚吧嘚说这么一大堆…我怎么越听越觉得,赵荣不是你合伙人,他就是你这个大局里一颗棋子儿,还是那种过了河就不能回头的卒子?”
任五六闻言,脸上那副“快夸我”的显摆表情瞬间一收,猛地换上了一副如释重负、老怀大慰的神态,仿佛辛苦种的白菜终于会自己拱猪了(这个比喻好像有点怪?)。
他极其夸张地伸出大拇指,声音都带着“感动”:
“高!实在是高!小姐您真是慧眼如炬,洞若观火!小鬼这点微末心思,全让您给看透了啊!”
我:“……哼!” 懒得理他。虽然还是觉得这操作骚得飞起、险得吓人,但事已至此,好像除了认命跟着这老鬼一条道走到黑,也没别的选择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我,算了,爱咋咋地吧,反正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鬼顶着。
我扭过头,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光秃秃的田野。
车内暂时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我悄悄拉了拉旁边小姚始终微凉的小手,凑到她耳边,用气声说,声音里还带着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迟疑:“小姚…我刚才…喝汤那会儿,好像…幻听了。好像听见…有人叫我…娘、娘亲?”
小姚闻言,灵动的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前面副驾上似乎闭目养神的任五六,然后也凑近我,用更轻、却异常清晰的气声回道:
“小姐,奴婢…也听到了。”
!!!
我猛地扭回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看向小姚。
她却已经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目、乖巧温顺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我的又一次幻听。
只有她冰凉的手指,在我手心里,极其轻微地、安抚似的,按了一下。
车子继续颠簸着,载着一车鬼胎,冲向灯火辉煌的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