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原来的游客接待中心那间小小的会议室里,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老钱一如既往地坐在下首的位置,眼神低垂,仿佛随时能隐身。
让我意外的是,周不通周老师傅也来了,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正襟危坐,手里还下意识地捻着他那个油光锃亮的罗盘,小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对面。
让我没想到的是,杜江波——那位在赵荣家见过的、主管城建规划的副区长居然也在!
他穿着熨帖的行政夹克,坐姿标准,面前还摆着个保温杯,一副官方代表的派头。
见我进来,老钱和周不通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微微躬身。杜江波也象征性地欠了欠身,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但眼神里透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
会议桌对面,坐着六个村民代表。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的汉子,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手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手。
他旁边是一位须发皆白、怕是有七十往上的老爷子,瘦削但精悍,穿着一身旧但干净的中山装,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旱烟袋,虽然没点,但习惯性地在手指间转动。
后面四个也都是些面色不善、带着戒备神情的壮年村民。
没等我坐下,对面那黑脸汉子就“噌”地站了起来,声音洪亮带着火气:“你就是这儿的老板?俺是下河村的村长,刘红社!俺们村人没啥文化,就认个死理!你们在这发财,俺们不眼红,但俺们村的祖庙,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动!”
我屁股刚挨着椅子,话还没到嗓子眼,旁边的杜江波就轻轻咳嗽一声,抢先开口了。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方权威:
“刘村长,各位乡亲,不要激动;关于你们说的这个庙,情况我们已经向区文物局和文化执法大队了解过了。”
他翻开面前一个文件夹,用手指点了点,“你们现在这个庙体,是2009年由村民自发集资修建的,对吧?距今不过十几年历史,不属于任何级别的文物保护单位。”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对面:“而且,根据相关规定,修建此类宗教场所,需要向民宗部门申请报批。你们这个庙,当初修建的时候,没有办理任何审批手续,从性质上来说,属于违章建筑。严格来说,依法是可以予以拆除的。”
他这话一出,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对面瞬间就炸了!
“放你娘的屁!”那几个壮年村民猛地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就要开骂。
“什么叫违章建筑?!那是俺们老祖宗传下来的香火!”
但杜江波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那种体制内特有的、不带情绪的平静,反而形成了一种更大的压力。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没说话的白发老爷子,用手里的旱烟袋轻轻敲了敲桌面。
“笃,笃。”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躁动的村民瞬间安静了下来,纷纷看向他。
老爷子缓缓站起身,他个子不高,甚至有些佝偻,但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我时,却像两把冰冷的锥子。
“小娃娃,”他声音沙哑,语速很慢,却字字带着千斤重,“我叫刘子方,是下河村这一任的族长。那庙,供的是俺们刘家迁到这儿来的第一位老祖宗,也是保佑俺们这一方水土风调雨顺的龙王爷!隋唐年间就在那儿了!几百年了!鬼子来了都没能彻底毁掉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杜江波,带着一丝不屑,最后落回我脸上,声音陡然变得森寒:
“钱,俺们不要。官话,俺们不懂。俺就认一个理:祖宗留下的根,不能断在俺手里。谁要敢拆这个庙…”
他猛地用旱烟袋指向窗外庙的方向,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老子就拿这条老命,跟他换!”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杜江波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种“拿命换”式的表态有些棘手。
刘村长和那几个村民则像是有了主心骨,一个个挺直了腰板,眼神决绝。
我感觉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这局面,简直是无解!你讲法律,人家跟你讲传统;你讲传统,人家跟你玩命!
就在这可怕的僵局几乎要凝固的时候,一直盯着手里那张古镇平面图的周不通,忽然抬起了头。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一个点,然后凑到老钱耳边,压低声音问了句什么,手指还在那点上戳了戳。
老钱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嗯。”
得到确认后,周不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站起身,先是对着我,极其郑重地作了个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歉疚和坚定的复杂表情:
“老板,对不住。这次…这次老夫恐怕得站乡亲们这边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这个干瘦的老头身上。
周不通转过身,看向对面那群同样茫然的村民,尤其是那位刘子方族长,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风水师特有的神秘感:
“诸位乡亲,老夫周不通,略通风水地气。你们可知,你们这祖庙,所在之位,乃是此地一处至关重要的水眼灵枢之所?”
他不等村民反应,手指猛地点向桌上那张图纸:“此穴乃地脉水汽交汇之点,如同人之穴位!你们在此建庙,无意中竟镇住了这方水眼,调和了地气,使得周边水土得以滋养,村落得以安宁!此乃大功德!”
他这话半文半白,却瞬间击中了村民们内心最朴素也最敬畏的那根弦!他们不懂什么规划法规,但他们信这个!
刘子方族长的眼神瞬间变了,不再是纯粹的愤怒,而是带上了一种被“专业人士”认可的激动和恍然大悟。
周不通越说越激动,转向我,语气几乎带着恳求:“老板,此庙万万拆不得啊!非但不能拆,还需好生维护!一旦强行拆除,破了这水眼灵枢,轻则地气紊乱,草木凋零,重则水脉断绝,殃及周边!咱们这整个园子的风水根基都可能被动摇!之前那个邱…邱什么老板的项目黄了,保不齐就跟动了这周边的地气有关!”
他最后这句话,简直是神补刀!直接把邱洛水的失败归结为“动了地气”,瞬间把我(和我的钱)和邱洛水的悲惨下场划清了界限,还把我拔高到了“守护地气”的道德制高点!
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杜江波一脸懵逼,显然无法理解话题怎么突然从“违章建筑”跳到了“水眼灵枢”和“地气风水”上。
对面的村民们则仿佛找到了最强有力的理论武器和支持者,一个个眼神发亮,看着周不通如同看着活神仙。
刘子方族长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我,语气依旧强硬,但似乎多了一丝可以谈判的意味:“老板,这位老先生的话,你听到了?这庙,关乎俺们一村人的命脉,也关乎你这园子的运道!你说,怎么办吧!”
我:“……”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周不通的话是真是假?是为了帮村民说话瞎编的,还是确有其事?但不管怎样,他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双方都能下的台阶!
我猛地一拍桌子(力度控制得很好,没吓到人),把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好!周师傅的话,我信!”我斩钉截铁地说,目光扫过刘子方族长和村民们,“这庙,我们不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