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铜壶滴漏刚过辰时三刻,玉沁妜已将昨夜锁入紫檀木匣的密报重新取出,置于案角。她指尖轻抚匣面,未启封,却已了然其中内容——那张从灰烬中救出的残页、赵三槐押送的七次礼品、清晖院焚香除尘的异常火盆,皆如棋子落盘,步步成势。
她提笔在玉明煦昨日奏请册封百里爵为“协理政事使”的折子上批下“暂缓”二字,墨迹未干,内侍便低声禀报:“二皇子已在殿外候旨,求列朝会。”
玉沁妜搁笔,抬眼望向殿门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廊下:“准。”
朝堂之上,群臣分立两侧,气氛凝滞如冻湖。玉明煦缓步上前,靛蓝亲王服衬得他眉目温润,手中玉组佩随步伐轻响,一如往常恪守礼制的模样。他行礼毕,语气恭敬却不容忽视:“启奏陛下,玄国太子百里爵自入宫以来,言行恭谨,深得宫人敬重。今北疆初定,两国和亲之义尚未彰显于朝政。臣以为,可授其‘参议大夫’之衔,许其列席政事堂会议,以示大胤宽仁,亦安玄国之心。”
他话音落下,数名年长官员窃窃私语,有人微微颔首,有人低头避视。这是自女帝登基以来,首次有人在朝堂上公然提议让男子涉政。
玉沁妜端坐在龙椅之上,神色不动,只右手三指轻轻叩击扶手——一下、两下、三下。这动作极轻,几乎无人察觉,但偏殿角落一名披着灰袍的记录官却迅速提笔,在册页上写下“附议者:礼部郎中周崇文、工部主事孙维安、太常寺少卿柳承志”。
她缓缓起身,玄色龙袍金线在晨光中泛出冷芒,白玉凤钗垂下的流苏纹丝不晃。
“二皇子所言,是为了安邦?”她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整个大殿,“还是为了乱制?”
玉明煦躬身:“臣不敢有他意,唯愿两国修好,社稷永固。”
“好一个‘修好’。”玉沁妜冷笑,“朕问你,历代男妃掌权而国不亡者,可有一人?”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众人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变得轻缓而小心翼翼,仿佛稍有动静便会打破这凝重的氛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与肃穆。目光交错间皆是沉默,谁也不敢率先开口,唯有光影在墙壁上微微晃动,映照出人心深处的波澜。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回玉明煦脸上:“和亲者,礼也;干政者,乱也。百里爵入宫,是为宾,非为臣。若朕允你今日之请,明日便有宗室子弟效仿,后日更有边将以此为由索要兵权。尔等欲以一纸奏章,动摇百年新法,究竟是为了忠君,还是为了谋逆?”
她的语速渐缓,字字如钉入木:“自今日起,凡再有奏请皇夫涉政者,以动摇国本论处,削爵夺禄,永不叙用。”
最后一句出口时,她袖中左手悄然松开——那枚早已备好的青铜令符滑入掌心,随即被递出,交至内侍总管手中。
“誊录今日朝议全文,三份。”她下令,“一份存天机楼归档,一份送绝杀堂备案,另一份密封,申时前呈交凌霄转呈朕手。”
内侍恭敬地领命后悄然退下,脚步轻缓得几乎听不见一丝声响,仿佛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氛围。他低垂着头,身形微躬,一步步向殿外走去,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连呼吸都显得格外克制。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唯有那渐行渐远的身影,默默诉说着宫廷之中特有的森严与肃穆。
玉明煦垂首立于阶前,握扇的手背青筋微凸,扇骨在掌心划出浅痕。但他面上依旧挂着温顺笑意,仿佛只是受了一次寻常训诫。
“臣……知错了。”
他退下时脚步平稳,甚至比来时更显从容。然而穿过宫道拐角之际,他忽然放缓身形,任由身后一名扫地杂役抬头窥望其面容。那人衣袖破旧,眼神怯懦,正是清晖院新近安插的耳目之一。
玉明煦并未避让,神色从容地朝他轻轻一笑,笑意如春风拂面,透着几分淡然与自信。随后,他步伐稳健地转身,径直步入礼部的偏厅,衣袖微动间带起一阵细微的风,仿佛连空气都随之静了一瞬。厅内烛火轻摇,映照着他挺拔的身影,悄然拉长在青砖地面上,显得沉静而深邃。
半个时辰后,礼部侍郎裴元舟从侧门离去,袖中多了一枚小巧玉扣,正面刻着“风起”二字,背面则隐有细纹,形如水波暗涌。
与此同时,乾元殿内,玉沁妜正执朱砂笔,在玉明煦的奏折末尾写下八个大字:“忠言可嘉,然私心昭然。”
笔锋凌厉,最后一个“然”字收尾如刀劈斧凿,直透纸背。
她吹了吹墨迹,命人将此折归入“宗室异动卷”,并特别标注“甲字密档”,唯有她亲启方可查阅。
随后,她召来内侍总管,低声吩咐:“盯紧礼部那一位。每日出入、接见何人、文书往来,不得遗漏。”
“是。”
待殿内重归寂静,她缓缓起身,步履轻移,踱至窗前。暮色如墨,悄然晕染开去,将高耸的宫墙一层层浸入苍青之中。天边残阳褪尽,余晖消隐于飞檐翘角之后,只留下几缕淡金的痕迹,依稀勾勒出宫殿轮廓。檐角曾栖着一只灰羽雀,方才扑棱一声飞走,惊起微尘簌簌,如今只剩光秃枝头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似在回应这无言的寂寥。
她倚窗而立,目光投向远处清晖院的方向。那一片屋宇已隐入暮霭,雕梁画栋皆被暮色温柔地覆盖,唯有院角一树梨花,在渐浓的夜色里泛着朦胧的白。风吹过回廊,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向石阶深处。她静默良久,眉间凝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思绪,仿佛那远方的院落里,藏着一段未曾说出口的话,一个未尽的念想。
就在此时,一名小宫女捧着托盘走入,低声道:“陛下,这是华阳宫送来的回礼单,请您过目。”
玉沁妜接过一看,乃是百里爵遣人退还二皇子所赠松烟墨的凭证,附言写着“病体未愈,谢恩不受”。
她盯着那行字良久,忽然问道:“送礼的是谁?”
“是二皇子府的老仆,名叫吴福,曾在先帝时当过御膳房杂役。”
玉沁妜眸光微闪。这个名字,她在天机楼的档案中见过——吴姓家仆,三年前曾因偷盗宫中药材被贬出宫,后又被玉明煦悄悄召回府中,列为“贴身伺候”。
她将单子放下,淡淡道:“把这回礼单抄一份,加进‘宗室异动卷’。”
小宫女应声退下。
玉沁妜重新落座,翻开新的奏折。工部报称沧州河工进度滞后,请求增拨银两。她提笔欲批,忽又停住,转而抽出一份空白密笺,写道:
“清晖院退回墨礼,系由吴姓旧仆经手,此人与二皇子关系非浅。百里爵此举,或是自保,亦可能是顺势而为。暂勿轻动,待观其变。”
写毕,她将密笺折好,放入特制铜盒,盒底刻有“天机·绝密”四字,唯有她与凌霄知晓开启之法。
窗外,巡卫换岗的铃声响起,节奏整齐。一名暗卫悄然掠过屋檐,在殿角短暂停留,确认帝王仍在殿中处理政务,方才隐入阴影。
玉沁妜并未抬头,只是继续批阅下一卷文书。她的笔尖稳定,每一划都精准有力,仿佛刚才那一场朝堂对峙,不过是日常政务中的一环。
但她左手无名指却轻轻摩挲着袖口内侧的一道暗纹——那是天机楼最高警讯的标记,只有在确认宗室谋逆时才会缝入衣物。
此刻,那道纹路正贴着她的皮肤,微微发烫。
她忽然停下笔,抬头看向殿外宫道尽头。
一道身影正缓缓走来,披着靛青劲装,腰间挂七个香囊,手里拎着酒葫芦,却是凌霄。
他步伐慵懒,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神情闲适得仿佛春风拂面。然而就在踏上殿前石阶的瞬间,那从容的节奏悄然一滞,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顿。右脚落下时略显沉重,像是踩在记忆的旧伤上,眉梢虽未动,却透出一丝极细微的异样,仿佛脚下不是青石台阶,而是某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往。那一瞬的迟疑轻如尘埃,转瞬即逝,却在光影交错间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玉沁妜眸光微敛,瞳孔深处骤然掠过一丝警觉。
那脚步声凌乱却不失节奏,踉跄中藏着克制的稳重——绝非醉酒之人所能维持。
分明是受了伤,却在极力隐忍,用看似散漫的步伐掩盖身体的不适。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与疼痛抗衡,刻意装出的从容反而暴露了异常。她看得真切,那是久经训练的人才会有的本能反应:即便负伤,也不愿示弱于人前。
她正欲开口,凌霄已抬眼望来,咧嘴一笑,举起酒葫芦晃了晃,做了个饮酒的动作。
紧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巾,擦了擦嘴角,然后随手塞进袖中——那个动作极快,快到几乎看不见布巾的颜色。
但玉沁妜看见了。
是暗红色。
不是酒渍。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