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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天光尚薄,紫宸殿外的云层被初升的日辉染成淡淡的青金色,檐角铜铃轻响,似在低语朝会将启。司礼监手持烫金奏报,步履沉稳地自侧门而入,袍袖拂过门槛,未带一丝杂音。那奏报封皮微泛旧色,边角略显卷曲,仿佛经夜不眠之手反复摩挲,墨迹犹新,漆黑如渊,“户部急呈”四字力透纸背,笔锋凌厉,似含雷霆之怒,令人不敢直视。

玉沁妜端坐于九龙盘绕的龙椅之上,凤冠垂珠,映着窗外渐明的晨曦,流转出冷冽而威严的光泽。她十指纤长,指甲涂朱,轻轻叩击案沿,节奏缓慢却极有分寸,宛如更漏滴落心间。她的目光并未落在满殿群臣身上,而是投向殿外那一片由暗转亮的苍穹,眸光幽深如古井,静水无波,却藏万钧雷霆。一时间,整个大殿仿佛被她的沉默所笼罩,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百里爵立于文官次席,身披月白锦袍,衣料华贵细腻,在晨光中泛起如水波纹般的柔光,袖口银线绣成的云鹤图腾若隐若现,恍若随时欲破空而去。他双手交叠于身前,姿态恭谨,眉目低垂,神情温润如玉,仿佛只是朝堂上一名寻常臣子。然而,四周投来的目光却如芒刺在背——有人低头翻阅卷册,指尖微微发颤;有人掩唇假咳,实则眼角余光频频扫来;更有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彼此交换眼神,唇齿微动,无声议论,似有惊雷酝酿于静默之中。

凌霄静立于殿角廊柱之旁,半身隐没在雕花木影之下,光影交错间,轮廓分明如刀削。他一手搭在腰际,指尖轻轻捻动一只素面香囊,动作漫不经心,似闲庭信步之人,可那双眸子却清明如镜,寒潭无波,悄然掠过每一位大臣的脸庞,将那些藏匿于恭敬之下的惊疑、忌惮与敌意尽数收入眼底。他不动声色,却已洞悉全局。

内侍展卷高声宣读,嗓音清越,响彻大殿:“沧州边饷账目查实,去年冬屯粮八万石,上报仅三万,余五万石去向不明!经查,系北境节度使私调军粮,充作私仓,并勾结盐商贩运牟利,沿途设卡、伪造文书,层层掩护,涉案银两逾百万两白银,牵连州府十余处,百姓怨声载道,几近哗变!”

话音甫落,殿内顿时如沸水翻腾,嗡然之声四起,文武百官交头接耳,震惊者有之,愤慨者有之,更有甚者面色惨白,额角渗汗。

玉沁妜缓缓抬手,动作轻描淡写,却似有无形之力压下所有喧嚣。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掷地有声:“即日起,彻查各州军饷出入,凡涉贪腐者,不论品阶高低,不分亲疏远近,一律革职查办,家产抄没,子孙三代不得入仕!若有包庇徇私者,同罪论处,绝不宽贷。”

此令一出,满殿死寂,连风都仿佛凝滞。

就在此时,一名礼部老臣颤巍巍自列中走出,手持象牙笏板,身躯佝偻,白发萧然,脸上沟壑纵横,尽是岁月与忧思刻下的痕迹。他声音虽抖,却不肯退让半步,语气沉重如负千钧:“陛下明鉴!此等重典固为肃贪惩恶、整饬纲纪,然……然男子干政,自古有忌,历代史书多有警示!今皇夫屡参机要,已列常朝,日日随驾御前,如今更协理户部查账,执掌财政枢要,权柄之重,前所未有!长此以往,恐动摇国本,祸起萧墙啊!”

话音未落,一名女官当即挺身而出,身姿挺拔如松,凤袍猎猎,声如金石:“战时献策定乾坤,破敌首功震三军,岂是凭空得来?若因性别便弃贤不用,拒能人于庙堂之外,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先帝临终遗诏曾言:‘唯才是举,不论男女’,陛下秉公任贤,何错之有?”

“可他是玄国人!”老臣猛然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悲怆与恐惧,“当年母妃被鸩杀,太子遭废黜,宫闱血案至今未明!这般深仇大恨埋于心底,焉知他不是借今日之势,步步蚕食我朝根基,以报旧怨?让他掌权,无异于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一旦羽翼丰满,悔之晚矣!”

群臣哗然,窃语再起,气氛紧绷如弦。

百里爵依旧低眉敛目,唇角微抿,神色平静如古井无波,仿佛那些诛心之语不过是掠耳轻风,与己无关。唯有那藏于袖中的右手,指尖悄然蜷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隐隐渗出血丝,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掩于广袖之间,不曾示人一分痛楚。

玉沁妜缓缓起身,玄色龙袍垂落于地,金线绣成的五爪蟠龙在殿中烛火映照下仿佛游走于云雾之间,衣袂拂过青玉阶前,竟无半分声响。她并未正眼瞧那跪伏在下的礼部老臣,只是微微侧首,将目光投向御史台主官,声音清越如寒泉击石:“李卿,你执掌御史台十载有余,监察百官、纠劾不法,素以刚正着称。今日朕问你一句——何人可用?当以何等标准衡量人才,方不负江山社稷之托?”

御史主官心头一凛,连忙整了整衣冠,躬身答道:“回禀陛下,用人之道,首重才德兼备。才者,能理政事、通经略、明机变;德者,忠君体国、清廉自守、不徇私情。功过须分明,赏罚当依律,不可因亲而偏袒,亦不可因怨而苛责。”

“说得好。”玉沁妜唇角微扬,眸光却愈发冷峻,“那朕再问你——百里爵此人,可曾有过徇私之举?可曾越权干政?可曾在军务或朝政之中,擅自决断而不报中枢?”

“这……”御史主官略一迟疑,随即坚定道,“据臣所察,百里爵自入朝以来,行事谨严,每有建言皆依制上奏,未曾逾矩。”

“他在沧州之战时,提出穿山腹奇袭、截断敌军粮道之策,是否经兵部反复推演验证,确认可行?”她的语速渐快,字字如钉。

“确经兵部与枢密院共议,判定其策精妙,实为破局关键。”

“鹰牙岭设伏之处,是否精准命中敌军辎重队行进路线?那一战焚其粮草八千石,毁车三百辆,斩首四百余,可是他亲自拟定地形图与时间节点?”

“正是由其亲勘地形、测算时辰,伏兵得手,毫厘不差。”

“战后他建议释放溃兵归乡,传令威慑残敌,既减杀戮又安民心,此举可曾奏效?”

“河北七县百姓闻风归附,叛乱之势三日即平。”

玉沁妜轻轻颔首,这才终于转过身来,凤目含霜,目光如利刃般直刺那匍匐于地的老臣:“你说他不该掌权,说他资历尚浅、出身不明。好,那朕就请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个道理——若当时无人敢提此策,无人敢担此险,沧州失守,边军溃败,城池沦陷,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之时,谁来承担这亡土之责?是你连夜誊抄一篇《礼经》注解,便可退敌千里?还是你披甲执锐,亲率将士冲锋陷阵,力挽狂澜?”

那老臣脸色涨成紫红,额角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想要辩驳,却被这一连串诘问逼得喉头哽咽,终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玉沁妜缓步向前,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之上。她语气稍缓,却更显威仪凛然:“我大胤立国百年,祖训森严,女子不得掌兵,不得预政;男子垄断朝纲,世代承袭,门阀林立。结果呢?边患年年不断,北狄南侵,西戎扰境;赋税层层加码,百姓卖儿鬻女尚难完纳;饥荒频发,饿殍横陈于道,易子而食者不在少数。我父皇临终之际,握着我的手,气息微弱却字字千钧:‘天下不是男人的天下,也不是女人的天下,是能者的天下。谁能救民于水火,谁配执掌乾坤!’”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殿中每一位大臣的脸庞,仿佛要看透他们心底最深处的怯懦与私心:“百里爵初来之时,孤也曾疑他动机不纯,怕他是别国细作,或是权臣棋子。可他交出了通往皇城地底的三条密道图,献上了三百死士名册,助我在宫变之夜反制奸党,扭转局势——这些功劳,孤都记着。但他真正打动孤的,并非这些生死相托的举动。”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轻轻展开:“而是昨夜他呈上的这份查账建议。不是泛泛空谈,不是套话敷衍,而是详列七处户部账目疑点,细致到每一笔银钱流转的时间、地点、经手之人,甚至标注出某些小吏惯用的笔迹倾斜角度与墨色浓淡差异。这样的用心,这样的缜密,这样的担当——孤不用他,要用谁?难道要任由那些只会吟诗作对、攀附权贵、尸位素餐之辈继续把持要职吗?”

大殿之内,寂静如深夜深谷,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压低了三分。

“孤知道你们在怕什么。”她声音低沉,却如惊雷滚过天际,“怕一个外姓男子坐得太近,怕权力格局动摇,怕祖宗家法就此崩塌。可孤要告诉你们——祖制不能喂饱饿极的孩子,不能挡住烧向村庄的烈焰,不能让死在边关的将士起死回生!能救他们的,从来都不是条条款款的旧规,而是肯做事、会做事、敢做事的人!”

她猛然抬手,指尖直指殿中央那位沉默伫立的男子:“百里爵如今没有调兵之权,没有任免官员之权,没有批阅奏章、朱笔批红之权。他有的,仅仅是一个说话的权利。而这权利,是我赐予的,更是他用一次次精准判断、一场场生死筹谋,用事实争来的!若有一日他越界妄为,欺君罔上,我不但会立刻收回所有信任,更会依法严惩,绝不姑息!”

她环视群臣,声如洪钟:“但在今天,在此刻,在这座承载着帝国命运的金銮殿上——他比你们中间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沧州缺多少粮,少多少兵,漏了多少防务缺口!他比你们更明白,一纸奏报背后是多少百姓的哭声,一道军令之下是多少将士的性命!”

她的声音陡然沉下,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宁静,却又蕴含着摧山裂海之力:

“能者居之,何论男女?何论出身?何论门户高低?若有真才实学,纵使布衣草履,也可立于庙堂之高;若无寸功寸劳,哪怕世家贵胄,也不过是蛀蚀社稷的蠹虫罢了!”

最后一声话语如洪钟般在大殿上空回荡,余音缭绕,仿佛惊动了梁间沉睡已久的尘埃,簌簌轻扬,在斜照进来的晨光中如细雪浮游,恍若时光也为之凝滞。

那老臣身躯一震,脚下踉跄着后退半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颤却再不敢吐出半个字来,只垂首屏息,仿佛连呼吸都怕惊扰了这肃穆庄严的氛围。

百里爵终于缓缓抬起了头,玄色锦袍上的银线云纹在光下泛着冷而沉静的光泽。他的目光穿过层层宫人与朝臣的间隙,与玉沁妜短暂相接。那一瞬,空气似也悄然凝固。她端坐于凤座之上,神情清冷如霜,既未展露笑意,亦未颔首嘉许,只是极轻微地低了一低头,动作几不可察,却已蕴含千钧之意。随即,她从容落座,衣袖拂过龙椅扶手,带起一丝无声的风。

“传旨。”她启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玉落盘,穿透整座大殿。

内侍躬身应诺,提气朗声宣读:“皇夫百里爵,才识卓绝,忠勤可嘉,特命其协理户部查账事宜,列席财政联席会议,调阅各州近三年收支明细账册,参与拟定审计章程。凡遇军国重务、财政要案,可不拘常例,直奏御前。”

话音落下,群臣默然,有人低眉思索,有人暗自交换眼神,唯有少数几人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凌霄立于殿角阴影深处,指尖轻轻松开那只绣工精致的香囊,丝绦滑落掌心,如流水般无声坠下。他唇角微掀,勾起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春风拂过冰面,不留痕迹却暗藏深意。他的目光落在百里爵挺拔的背影上,眸光幽邃,似有万千思绪翻涌。此刻,他脑海中蓦然浮现昨夜天机楼悄然送来的密报——华阳宫西侧偏殿,一名不起眼的老太监,已连续三晚于子时焚纸祭香,灰烬残片中隐约可见“齐记”二字烙印般的痕迹。那不是寻常祭祀,更像是一种隐秘联络的信号。

他没有将此事上报,也没有销毁证据,而是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条夹进了今日早朝呈递的边报副本之中。如今,那份看似寻常的军情急报,正静静躺在玉沁妜御案最上方的一叠奏折之下,如同蛰伏的蛇,只待时机一到,便会悄然吐信。

百里爵依旧垂手肃立,姿态恭谨,耳畔却传来两位女官低声交谈的细语,如风穿隙,钻入耳中:

“你可知?他先前批注的那些账目注解,竟连各地账房先生的笔迹习惯、算术偏好都一一摸透……简直匪夷所思。”

“你以为他日日临帖练字,真是为了修身养性?那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表象罢了。真正用心处,全在那些无人留意的细节里。”

百里爵微微闭了闭眼,睫毛在光影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睁开时,眸底已恢复平静无波。他知道,有些锋芒不必外露,有些智慧,只需在关键时刻轻轻一推,便足以撼动山河。

玉沁妜此时正翻开一份新呈上来的奏折,眉心微蹙,似有所疑。她伸手去取朱笔,指尖刚触到笔杆,却发现笔帽未曾旋紧,殷红的墨汁早已悄然滑落,在黄花梨木案面上拖出一道细长的血痕,也染上了她的指尖,宛如一点凝固的朱砂印记。

她神色未变,不动声色地抽出一方素绢,缓缓擦拭干净,动作优雅而克制,仿佛方才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打扰。而后,她继续执笔批阅,笔走龙蛇,字迹遒劲有力,每一划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殿中诸臣,声音清越如泉:

“接下来,议《削藩策》草案。”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压低了几分。

百里爵上前一步,步伐稳健,双手恭敬接过内侍递来的卷册。那是一份尚未正式公布的政令草案,封皮粗糙,用的是未经打磨的素麻纸,墨迹浓重得几乎要渗出纸背。他低头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第一条条款之上:“地方练兵不得超过五千之数,调动须经中枢授印方可执行。”字字如刀,锋利逼人,直指藩镇割据之弊。

他正欲开口陈述己见,忽觉左袖内侧一阵异样——似有硬物硌着手腕内侧的肌肤。他心头微动,不动声色地稍稍偏转手臂,探入袖中暗袋。那里本该空无一物,只曾藏过一枚破碎的铜铃残片,是他多年前遗落旧忆的见证。然而此刻,指尖却触到了一张折叠得极小、边缘锐利的纸条。

他神色不变,仅以拇指与食指轻轻将其抽出半寸,借着宽袖遮掩,迅速瞥了一眼。纸上仅有一行极细的墨字,蝇头小楷,力透纸背:

“齐记布庄,子时三刻,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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