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北狄主营的帐篷还浸在晨雾里。
一个挎着弓箭的斥候揉着眼睛往帐外走,靴底忽然踢到个硬物,弯腰一摸,竟是个油布包。
解开来看,里面裹着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还有些弯弯曲曲的汉字。
正是西洲的布防图。
“将军!将军!”
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主营大帐,帐内的炭盆还燃着余火,耶律洪正对着一张羊皮图皱眉,闻言猛地抬头,花白的眉毛拧成个疙瘩。
“慌什么?”
“布防图!西洲的新布防图!”
斥候把油布包捧到案前,声音发颤。
“在咱们营地外五公里的草丛里捡的,上面还有南辰军的朱砂印呢!”
耶律洪的目光落在图纸上,瞳孔骤然收缩。
他曾在西洲做过十年质子,对南辰军的布防记号再熟悉不过。
朱砂圈的是烽燧,墨点标着粮仓,空心三角代表暗哨,这些都是周生辰惯用的标记。
他指尖抚过图上浣溪河的位置,那里画着密密麻麻的暗桩,旁边还注着“水深三尺,可藏小船”。
“五公里外的草丛?”
耶律洪猛地抬眼,鹰隼般的目光刺得斥候缩了缩脖子。
“谁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是……是巡逻时追一只兔子,不小心跑过界了。”
斥候结结巴巴地说,心里却直打鼓。
这是卫凛教他说的,特意把“捡图”的由头编得像个意外。
耶律洪没再追问,手指在图纸上轻轻敲击。
帐内的铜钟滴答作响,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忽明忽暗。
“周生辰一向谨慎,布防图比性命还重,怎么可能‘不小心’落在草丛里?”
他喃喃自语,忽然冷笑一声。
“怕是故意丢出来的诱饵。”
帐帘“哗啦”被掀开,几个披甲的北狄将军掀帘而入,为首的骨里朵手里还攥着块啃剩的羊骨。
“将军,什么好事?听说捡着西洲的布防图了?”
耶律洪把图纸推过去。
“自己看。”
骨里朵凑过去,越看眉头越紧。
“不对啊,墨山关的兵力怎么少了一半?去年咱们探子还说,那里驻着五千精兵呢。”
“还有望月谷。”
另一个将军指着图上的空心方阵。
“画个框是什么意思?没兵?这不可能,去年冬天咱们想偷袭,被里面的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耶律洪端起羊奶碗,指尖沾着奶渍在桌面上画了个圈。
“你们觉得,这图是真的?”
骨里朵摸了摸络腮胡。
“不好说。但昨天听说,西洲那边刚砍了个人,好像是管布防图官儿的同乡。”
“哦?”
耶律洪抬眼。
“细说。”
“是金荣那边传来的信儿。”
骨里朵往炭盆里添了块柴。
“说是有个叫陆淮的,借着同乡情谊从布防司的宁朔手里套了布防图,卖给了金荣的密使。结果被周生辰发现了,昨天午时在校场斩了。”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
“那宁朔是掌管布防图的副将,陆淮是他同乡,周生辰说斩就斩,宁朔能甘心?我看这图,说不定是宁朔气不过,故意泄出来给咱们的。”
帐内静了片刻,炭火噼啪作响。
耶律洪拿起图纸,对着晨光仔细看,忽然指着浣溪河的暗桩。
“这里标着‘三棱桩’,周生辰的兵是会弄这些花样。但去年咱们探过,浣溪河最深的地方才到马腹,藏不了百艘小船。这处八成是假的。”
“那墨山关呢?”
骨里朵追问。
“五千精兵拆成十个小队,散在密林里?这要是真的,咱们派骑兵一冲,不就把他们打散了?”
耶律洪没说话,忽然想起十年前在西洲当质子时,见过周生辰练兵。
那时候周生辰还年轻,总爱在演武场边缘看士兵射箭,谁要是投机取巧,当场就会被罚去扛石头。
“周生辰的兵,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他缓缓道。
“十个小队散在密林,看着分散,说不定有暗号联络。”
他忽然拍了下桌子。
“传我令,让哨探营再探墨山关,看看密林里是不是真有小队。再去浣溪河测水深,看看有没有深潭。”
“将军。”
骨里朵有些急。
“还测什么?管他真假,按图打过去试试!要是真的,咱们就能踏平西洲。要是假的,再退回来也不迟。”
“蠢货!”
耶律洪瞪了他一眼。
“周生辰最会设套。去年狼山一战,他故意让斥候‘泄露’粮草营的位置,结果咱们去了,只捞着几袋沙子,反被伏兵断了后路,折了三千骑兵!”
他指着图纸上的望月谷。
“这里画着稻草人,说不定藏着真兵;主城标着‘空虚’,说不定埋了炸药。他就是想让咱们猜,猜来猜去,半个月就过去了。等咱们反应过来,他的新布防早就落实了。”
帐外传来马蹄声,一个亲兵掀帘而入。
“将军,哨探回报,西洲那边动静很大,好像在浣溪河打桩,还往密林里运了不少稻草人。”
骨里朵眼睛一亮。
“你看!跟图上画的一样!这图是真的!”
耶律洪却皱起眉。
太像了,像得刻意。
周生辰要是想藏,绝不会让哨探这么容易看到动静。
他忽然想起陆淮被斩时,西洲百姓的欢呼。
宁朔要是真恨周生辰,泄图时怎么会这么大张旗鼓?
倒像是生怕北狄不信。
“召集所有将军,来我帐中议事。”
耶律洪站起身,将图纸重新折好。
“既然周生辰想让咱们研究,那就研究研究。”
他走到大帐门口,望着西洲的方向,晨光正染红天际,像极了当年狼山一战的血色。
“传令下去。”
他回头,声音冷得像冰。
“派三个小队去墨山关外围骚扰,别真打,看看密林里的小队怎么动;再派些人假装去烧粮仓,探探望月谷的虚实。记住,只许看,不许冲,谁坏了我的事,提头来见!”
骨里朵虽然不解,还是抱拳应了。
亲兵们鱼贯而出,帐内只剩下耶律洪和那张摊在案上的布防图。
铜钟依旧滴答响,他忽然拿起朱砂笔,在浣溪河的位置画了个叉。
不管真假,这处得防着。
远处的西洲主城,卫凛正站在布防司帐外,看着士兵们把最后一面令旗挂上旗杆。
红色的旗面在晨光里舒展,像一团燃烧的火。
他回头望向城主府,那里的灯火刚熄,周生辰大概正在案前推演北狄的动向。
风从墨山关的方向吹来,带着北狄营地的羊膻味。
卫凛握紧手里的舆图,忽然笑了。
耶律洪猜得没错,这图是假的,但周生辰要的不是让他信,是让他“琢磨”。
琢磨一天,西洲的暗桩就多埋一根。
琢磨半月,浣溪河的水鬼营就能练熟水性。
等北狄终于想明白这是圈套时,西洲的新布防,早已像铁桶一样,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