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的初雪比往年早了半月,一夜之间,宫墙内的琉璃瓦便积了层薄雪,檐角垂下的冰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一串串冻住的星辰。
刘徽坐在御书房的窗边,手里捏着个暖炉,指节却将炉壁的缠枝纹攥得发白,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雪片上,带着几分沉在眼底的倦意。
廊下的铜鹤香炉里,檀香燃得只剩半截,烟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紧蹙的眉头,倒显得比实际年龄更沉郁些。
“陛下,该批奏折了。”
王伴伴轻手轻脚地挪过来,将一叠奏折放在案几上,声音压得比雪花落地还轻。
他跟着刘徽这些年,最懂这年轻皇帝的心思。
自打半月前收到周生辰从西洲送来的信,说不日便回,陛下虽面上不动声色,案头的奏折却积得比往常更厚,夜里批阅的灯也总亮到更晚。
刘徽“嗯”了一声,指尖搭上奏折封面,指腹碾过冰冷的纸面。他
今年十七岁,身形已近成年,只是穿着明黄色龙袍时,总让人想起他刚登基那年,被太后按在龙椅上练习礼仪的模样。
肩背挺得笔直,却在无人时会悄悄松垮一瞬,像是扛着千斤重担久了,连骨头都带着酸胀。
他忽然抬眼,望向窗外漫天风雪,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
“王伴伴,这雪下得这样大,皇叔的队伍怕是要慢些了。”
王伴伴弓着身子回话,声音里带着劝慰。
“陛下放心,南辰王军的斥候昨日还传信,说已过青峡关,小南辰王治军严整,风雪再大也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话刚落音,就见一个小太监捧着个素色信封,踩着积雪从回廊跑过来,靴子上的雪沫子溅了一路,脸上带着按捺不住的喜色。
“陛下!西洲来的信!南辰王府的人刚送到!”
刘徽握着暖炉的手紧了紧,却没像幼时那样失态,只是缓缓站起身。
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带得砚台轻轻晃了晃,他走到廊下,接过信封时,指尖掠过那熟悉的南辰王府朱印,竟微微发颤。
信封边角沾着些融化的雪水,晕开一小片深色,像是穿越了千山万雪才到他手里。
拆蜡封时,他的动作稳得很,只是当信纸展开,周生辰那熟悉的字迹撞进眼里时,喉结悄悄滚了滚。
笔锋沉稳如旧,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一行行看下去,到“不日便会启程返回中州”时,他捏着信纸的指节泛了白,却只低声说了句。
“知道了。”
廊下的太监宫女们见陛下站在雪中不动,都不敢出声,唯有王伴伴递上件厚实的披风,轻声道。
“陛下,雪大,回屋吧。”
刘徽没接披风,只是将信纸叠好,塞进袖中,指尖触到布料下温热的皮肤,才像是找回了些暖意。
“他说沙陵城的水渠结了薄冰,已令驻军定时凿冰;青崖城的栈道扫了雪,商旅往来无碍;云漠城的井台盖了草帘,百姓用水安稳。”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皇叔把那些地方都安顿好了。”
王伴伴看着他侧脸,见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眶却悄悄红了,忙别过头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小南辰王心里,从来都是记挂着陛下,记挂着中州的。”
刘徽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刚亲政不久,金荣那帮老臣便借着旱灾发难,联名上奏请太后重掌朝政,言辞间句句暗讽他年轻无能。
朝堂上,他被问得哑口无言,太后坐在旁听席上,眼神里的得意几乎藏不住。
是周生辰连夜从西洲赶回,一身玄甲未卸便闯进宫,在太和殿上掷地有声。
“臣请陛下下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若有阻挠者,以抗旨论处。”
那时,皇叔的铠甲上还沾着西洲的尘土,却替他挡下了所有明枪暗箭。
“王伴伴,你说这龙椅,是不是天生就带着寒气?”
刘徽忽然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宫墙外被雪覆盖的大道上,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
“亲政这半年,我才算明白,当年父皇为何总说,夜里睡不踏实。”
王伴伴愣了愣,没敢接话。
他知道,陛下说的不是龙椅冷,是太后的眼线无处不在,是金荣的奏折句句带刺,是每次朝会都像在打一场无声的仗,赢了是本分,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刘徽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太后前日还派人来,说御花园的梅花开了,邀我去赏梅。可我知道,她是想让我答应,把户部的差事交给她的侄子。张远更不必说,奏折里明着说‘陛下春秋鼎盛,当广纳后妃’,暗地里却在撺掇宗室,说我无后,该从旁支过继个孩子来养。”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这些事,我不能对太傅说,不能对朝臣说,连对着你,也只能点到即止。”
风雪卷着寒意扑在脸上,他却像没察觉,只是望着远方。
“可皇叔不一样。他回来那回,我在御书房留他吃晚膳,没说几句话,他却看着我说‘陛下肩上的担子,臣替你分些’。那时候我才觉得,这宫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撑着。”
说到这里,他吸了吸鼻子,抬手拢了拢衣襟,语气里终于泄出几分少年人的委屈。
“在所有人面前,我都得是个合格的皇帝,要忍太后的掣肘,要防金荣的算计,连生气都得笑着说‘爱卿多虑了’。可在皇叔这里,我不用。我可以说户部的账册看得头疼,说金荣的话听得刺耳,说夜里梦见刚登基时,太后把我的玉玺锁在她宫里……”
王伴伴的眼眶红了,哽咽着劝道。
“陛下再熬些日子,小南辰王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嗯。”
刘徽应了一声,脸上终于露出点真切的笑意。
“等皇叔回来了,我要和他在暖阁里喝杯酒,说说西洲的沙棘苗是不是又长高了。还要让御膳房做他爱吃的羊肉汤,多加些辣子。上回他说,西洲的冬天比中州冷,辣子得够劲才能驱寒。”
他说得平静,却在提到“皇叔”二字时,眼底的沉郁渐渐散开,像是被风雪压了许久的梅枝,终于透出点活气。
一会儿说要和皇叔议议新修的边防工事,一会儿说要把自己拟的新政草稿拿给他看看,语气里没了少年人的雀跃,却带着种踏实的期待,像是找到了可以托付后背的人。
王伴伴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暖暖的。
他知道,陛下盼的哪里只是一个回来述职的臣子,分明是盼着那个能替他扛住风雨、让他敢松口气的靠山。
“陛下,雪还下着呢,回屋吧,仔细冻着。”
王伴伴轻声劝道。
“再站会儿。”
刘徽摇摇头,目光望着宫门外的方向。
“皇叔的队伍说不定正踩着雪过来,我在这儿等,能早些看见。”
寒风卷着雪沫子飞过廊下,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刘徽拢了拢披风领口,心里默默算着路程。
按南辰王军的脚程,明日午后该到了。
到那时,皇叔会穿着玄色的铠甲,带着一身风雪,大步走进这宫门,像三个月前那样,对他说。
“陛下,臣回来了。”
到那时候,他或许能在御书房多睡半个时辰,不用再对着奏折到天明。
他望着远方,身形立在雪中,像株刚经历风雨的白杨,虽尚显青涩,却已透着韧劲。
宫墙外的大道上,隐约传来了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一步一步,朝着皇宫的方向靠近。
刘徽的心跳得快了起来,他屏住呼吸,望着那风雪深处,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亮。
皇叔回来了。
这一次,他或许能真正喘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