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丰县,河边乡。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卷着尘土,在乡政府大院门口一个急刹车停下。
车门打开,魏东来沉着脸走了下来。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搞的是突然袭击。
乡政府里的人看到县长亲临,一个个都慌了神,乡长书记连滚带爬地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迎接。
“魏.....魏县长,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准备准备。”
乡长是个矮胖子,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谄媚地笑。
魏东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径直往大院里走。
院子里冷冷清清,除了几个无所事事的干部在扎堆抽烟聊天,看不到一个来办事的百姓,他们倒是乐得清闲。
“王大锤呢!”魏东来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空气都降了几度。
“报告县长,王部长.....他.....他去村里检查民兵训练了。”乡长结结巴巴地回答。
“是吗?”魏东来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我怎么听说,他侄子王铁蛋昨天开着拖拉机‘跑运输’,今天就摆了三桌酒,庆祝自己成了全县的致富带头人。
王部长,是去参加庆功宴了吧?”
乡长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脸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把王大锤给我叫回来!现在,立刻!”魏东来吼道。
半个小时后,满身酒气的王大锤被两个干部架了回来。
他看到魏东来,酒瞬间醒了一半,腿肚子直打哆嗦。
“魏.....魏县长.....”
“王部长,你侄子出息了啊。”魏东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猪,“开着拖拉机出去跑一趟,就成了榜样。
你这个当叔的,是不是也与有荣焉啊?”
“我.....我.....”王大锤汗如雨下,语无伦次。
“你什么你!”魏东来猛地一拍桌子,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让你们学清河,是让你们学人家怎么给老百姓办实事!
不是让你们把政府的政策,当成自己家捞好处的工具!
你那个宝贝侄子,开着空车出去烧了一天油,回来就成了英雄?这油钱,是不是也拿到乡里报销了?”
王大锤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喊着,“县长,我错了!我一时糊涂啊!都是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子,他求我,我.....我就是抹不开面子.....”
魏东来看他这副怂样,心里一阵恶心。
他知道,光处理一个王大锤没用,他背后盘根错节,牵扯着乡里不少人。
真要一撸到底,整个河边乡的领导班子就得塌一半。
到时候,工作谁来干?他魏东来,难道还能亲自来当这个乡长?
这就是他的困境。
他的权力,建立在这张腐烂的关系网上。
他自己就不是特别干净,又怎么能要求手底下的人都当圣人?
最终,他只是把王大锤就地免职,记大过处分,罚他去打扫一个月的厕所。
至于那个王铁蛋,追回自行车,通报批评,随便去扫又脏又臭的三个月旱厕也就算了。
一场雷霆风暴,最终变成了毛毛细雨。
魏东来在河边乡开了一场干部大会,学着姚和韵的样子,发表了一通言辞激烈的讲话。
可台下的干部们,一个个低着头,眼神里却没什么敬畏,更多的是敷衍和心照不宣。
他们都看出来了,县长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王大锤倒了霉,不过是运气不好,撞在了枪口上。
等这阵风过去,一切照旧。
魏东来看着这群阳奉阴违的脸,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就像一个穿着华丽铠甲的将军,想带领一群土匪去打一场正义之战。
结果发现,这群土匪只对抢劫感兴趣,对所谓的正义,嗤之以鼻。
.....
就在魏东来在安丰县的泥潭里挣扎时,清河县李默家的小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张巨大的清河县地图铺在石桌上,姚虞花拿着一支红笔,在上面圈圈画画。
李默悠闲地靠在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武侠小说,时不时地指点一句。
“运输网络是‘路’,招商引资是‘车’,产业是‘货’。现在路通了,得有车在上面跑,还得有货让车来拉。”李默放下书,抿了口茶。
“你的意思是,我们得办自己的工厂?”姚和韵坐在一旁,虚心求教。他现在来李默这里,比回自己家还勤快。
“办工厂,我们没钱,也没技术。”李默摇了摇头,“大老板看不上我们这穷乡僻壤,小老板又怕我们这是个坑。
所以,我们不能等‘凤’自己跑过来,得先自己‘筑巢’,把麻雀引来养肥了,才能把凤凰给盼来。”
“筑巢引凤.....先引麻雀.....”姚和韵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睛越来越亮。
“对。”李默的手指在地图上县城东郊那片荒地上画了个圈,“我的想法是,县里出面,把这片地平整出来,统一规划,建成一排排标准化的门面房和小型厂房,水电都给通好。
我们不卖,只租,而且第一年免租金!”
“第一年免租金?”姚和韵倒吸一口凉气,“那县财政的压力可就大了。”
“压力是暂时的。”李默笑了笑,“姚叔,你想想,一个外地的木匠,他想来清河县开个小作坊,他要考虑什么?租店铺的钱,办执照的麻烦,还有本地人生不熟,会不会被欺负。
现在,我们把所有问题都替他解决了。
店铺是现成的,拎包入住,第一年还不要钱。
执照,我们成立一个‘招商服务办公室’,一站式给他办齐。
安全,我们有运输队,每天人来人往,谁敢在这条‘企业街’上闹事,就是跟全县的拖拉机手过不去!”
姚虞花在一旁听得两眼放光,她抢着补充道:“我明白了!我们这是用最优厚的政策,最低的门槛,把那些有手艺、有想法,但是没本钱的小商贩、小工匠,都吸引到我们清河来!
他们就像一颗颗种子,只要我们的土壤够肥沃,他们就能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孺子可教。”李默赞许地点了点头。
姚和韵激动地一拍大腿,“妙!实在是妙啊!我们不跟那些大县抢大老板,我们就专门‘捡漏’!把那些被他们看不上的‘小麻雀’,都收拢到我们清河的窝里来!
等这些‘小麻雀’做大了,挣到钱了,就会吸引来更多的‘麻雀’,甚至会引来真正的‘金丝雀’和‘凤凰’!”
他看着李默,眼神里满是欣赏和感慨。
这小子,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环环相扣。
“贤侄,你这个脑子,不去当个计委主任,真是屈才了!”姚和韵由衷地说道。
李默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他抬头看了看天,春日的阳光正好,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充满了生机。
“姚叔,这事得快。”李默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估计,咱们的邻居,很快就要坐不住了。
我们必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饭。”
姚和韵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整个人充满了干劲。
“我这就回去开会!成立招商办,规划‘企业街’!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希望大街’!”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背影里充满了力量。
姚虞花看着父亲的背影,又转头看着躺椅上那个云淡风轻的少年,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她觉得,有他在,清河县的未来,就真的充满了希望。
当天下午,清河县招商引资办公室正式挂牌成立。
几天后,第一批外地的小商贩,闻讯来到了清河县。
他们大多是在外地混不下去的手艺人,揣着最后一点家当,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踏上了这片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的土地。
他们看到的是平整的土地,正在搭建的厂房,和县政府门口那张用红纸写的大告示——《告天下手艺人书:来清河,给你一个家!》。
.......
安丰县的“便民运输”网络,最终还是在磕磕绊绊中建立起来了。
只是,这个网络从诞生之日起,就带着一股畸形的馊味。
魏东来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让底下的干部们彻底摸清了他的底线。
于是,各种巧立名目的收费,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车辆安全检测费”、“道路养护功德费”、“运输资格季度审费”.....一张张盖着乡政府公章的收据,成了比路匪还凶恶的拦路虎。
老百姓开着拖拉机出去跑一趟,本想着能挣个三五十,结果一圈下来,光是应付这些“费”,就得被扒掉一层皮,甚至还有倒贴钱的!
怨气,在沉默中累积。
终于,在河边乡通往县城的土路上,一颗火星引爆了火药桶。
一个叫张老三的拖拉机手,拉了一车土豆去县城卖,挣了不到二十块钱。
回来的路上,被乡里的联防队员拦下,要收他十块钱的“超载费”。
张老三那台破拖拉机,空车都快散架了,哪来的超载?
他气得跟对方理论,结果被联防队长,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一脚踹翻在地。
“他妈的,让你交你就交,哪来那么多废话!信不信老子把你的破车给你扣了!”
张老三也是个犟脾气,从地上爬起来,抄起车上的摇把子,红着眼就冲了上去。
“老子跟你拼了!”
场面瞬间失控。
联防队员一拥而上,将张老三打得头破血流。
路过的村民看不下去,纷纷上前帮忙,双方扭打成一团。
事情闹大了。
消息传到魏东来耳朵里时,他正在办公室里听马向阳汇报“全县运输网络总产值再创新高”的假报告。
“砰!”他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椅子,脸色铁青。
“饭桶!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饭桶!”
他知道,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就不是一个乡的问题了,很可能会引发全县的连锁反应。
民怨一旦沸腾,他这个县长也坐不稳。
必须杀人!必须用血,来浇灭这股火!
可杀谁?
严惩那个联防队长?一个临时工,不痛不痒,老百姓不会买账。
处理河边乡的乡长?这家伙是他小舅子的连襟,动了他,家里那位退休的老干部就得跟他闹翻天。
魏东来在办公室里踱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落了一地。
他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和他利益相关、关系交错的脸。
最后甚至惊恐发现,想要找一个既能平民愤,又不会伤及自己筋骨的替罪羊,竟然如此困难。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计委一个副主任的名字上。
这家伙没什么大背景,但平时喜欢捞油水,屁股底下不干净,而且这次的各种收费名目,有不少是他“创造性”地提出来的。
就是他了!
第二天,安丰县召开全县干部警示大会。
那个倒霉的副主任,被当众宣布开除公职,移交司法。
魏东来站在台上,义正辞严地痛斥腐败,宣布取缔所有不合理收费。
台下掌声雷动。
可魏东来心里却一片冰凉。
他看着台下那些熟悉的脸,分明从他们的掌声中,听出了一丝如释重负和幸灾乐祸。
他知道,他杀掉的不是鸡,只是一只猴子拿来儆猴的稻草人。
风头过去,一切都会卷土重来,手法甚至会变得更隐蔽。
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最终以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作秀,草草收场。
安丰县,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轨道上,只是那台老旧的机器,发出的吱嘎声,更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