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宫城的飞檐斗拱。两仪殿内的烛火虽明,却驱不散李治心头的滞闷与孤寂。奏疏上的朱批墨迹未干,与重臣议事的疲惫感尚未消散,萧淑妃与王皇后争执的场景,连同长孙无忌那不容置疑的面容,依旧在他脑中交织盘旋,令他心烦意乱。
他放下御笔,揉了揉眉心,信步走出两仪殿。初春的夜风带着微寒,拂过脸颊,稍稍吹散了殿内沉浊的气息。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凭着潜意识里的牵引,绕过重重殿宇,穿过寂静无人的宫巷。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略显偏僻的宫苑前——芷兰轩。
月光如水,冷冷地洒在轩馆的门楣上。昔日悬挂的匾额虽在,却已蒙尘,朱漆也有些剥落。院门虚掩,他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院内,不复当年的清雅整洁。石阶缝隙里,枯草与新绿杂乱交织;原本摆放着兰草的石盆空空如也,或是只剩下干枯的残骸;檐下角落,甚至能看到隐约的蛛网,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一股荒凉、寂寥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曾是武媚为才人时的居所。
李治驻足在荒芜的庭院中,夜风吹动他龙袍的衣角,身影在月色下拉得瘦长而孤独。他清晰地记得,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春夜,他常常信步至此。那时,这芷兰轩虽不奢华,却总透着一种难得的宁静与书香气息。
窗内常有温暖的灯火,映照着那个伏案读书或整理文书的身影。武媚,那时的武才人,不像其他妃嫔那般热衷于脂粉妆饰或是争宠献媚,她更多的时候是与书卷为伴。他每每为朝务烦心,或是被兄弟倾轧、父皇严苛压得喘不过气时,总会不知不觉走到这里。
他忆起,有一次他因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争斗愈烈,自己被卷入其中,倍感煎熬,深夜来此,眉宇间尽是郁结。武媚并未多问,只是默默为他斟上一杯清茶,然后拿起一本《史记》,轻声为他诵读《货殖列传》,读至“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时,她抬眼看他,眸光清澈而睿智,轻声说:“陛下,有时静观其变,顺势而为,未必不是破局之法。” 那句话,如同暗夜中的微光,瞬间点醒了他当时的迷惘。
他还记得,她看他处理一些不甚重要的文书时,偶尔会在一旁轻声提出建议,条理清晰,见解独到,往往能切中要害,省去他许多麻烦。她并非干预朝政,而是以一种善解人意的、辅助的姿态,展现着她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聪慧与干练。
她懂得他在权力漩涡中的挣扎,理解他身为皇子、太子的不易。她的温柔,不是刻意的逢迎,而是发自内心的体贴;她的睿智,不是锋芒毕露的炫耀,而是恰到好处的点拨。在她身边,他感到放松,感到自己被理解,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卸下心防的港湾。
“媚娘……”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布满灰尘的轩窗,不由自主地低唤出声,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异常空茫。
当年那个能与他谈心、能为他分忧的“解语花”,如今却在那冰冷的感业寺中,伴着青灯古佛,年华空逝。
一股强烈的思念与复杂的愧疚涌上心头。若她在,若她此刻就在身边,这深宫的冰冷与朝堂的倾轧,是否就不会如此难熬?她或许能看透萧淑妃与王皇后争斗的本质,或许能为他分析长孙无忌等人的心态,或许……只是静静地陪着他,也能让这漫漫长夜,不再如此孤寂难眠。
月光依旧清冷,荒草在风中轻轻摇曳。
李治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沉重地融入夜色之中。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的芷兰轩,终是转身,默默离去。背影在宫灯与月光的交织下,显得格外落寞。
唯有那份对旧日“解语花”的清晰记忆,与眼前这荒芜景象形成的鲜明对比,在他心中反复灼烧,提醒着他那份失去的温暖与知音,是何等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