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晨,雾像揉碎的棉絮,飘在小区的树梢上、车顶上,连空气里都裹着股凉丝丝的软意。老陈把那辆粤A牌照的大货车停进停车场时,仪表盘的指针刚跳过六点半——比原定计划早了整整两天。他揉了揉发酸的肩颈,指节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像是在跟这陪了他三年的“老伙计”道声辛苦,然后拎起副驾上的帆布包,脚步轻快地往楼道走。
包里的东西都不算金贵,却揣着他一路的惦念:给秀琴的珍珠项链是在佛山服务区挑的,老板娘拿着项链在灯光下转了圈,说“这珠子润,送媳妇显心细”;给萌萌的芒果干装了两袋,小姑娘上次视频时扁着嘴说“爸爸,学校门口的芒果干是假的,没你带的甜”,他就记在了心上,跑货时特意绕去广州的批发市场,挑了最干的那批。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他的脚步唤醒,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台阶上。他摸出钥匙,刚要插进三楼的锁孔,门却先“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不是他常说的“留缝通风”的宽度,是那种刚好能容一个人侧身进出的缝,像有人刚走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关严。老陈心里“咦”了一声,秀琴向来仔细,夜里睡觉连窗户都要检查三遍,怎么会留着门?
他轻轻推开门,最先撞进眼里的,是沙发上搭着的那件外套。
不是他的。
老陈的外套是前年在劳保店买的深蓝色夹克,袖口磨得发毛,拉链头还掉了块漆;可这件外套是深灰色的,料子摸起来软乎乎的,像是商场里卖的那种“羊绒混纺”,领口还别着个小小的金属logo——他从来没见过这个牌子。他走过去,手指轻轻碰了碰外套的袖口,余温还残留在布料上,像刚从谁的身上脱下来没多久。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老陈的呼吸慢了半拍。他的目光往下移,落在茶几上——一个透明的烟灰缸摆在那儿,里面躺着三个烟蒂,烟纸是白色的,过滤嘴印着浅金色的花纹。他不抽烟,家里也从不让人抽烟,萌萌有鼻炎,秀琴以前连邻居来串门抽烟都要拦着,怎么会突然有烟蒂?
他拿起一个烟蒂,指尖能摸到没完全凉透的火星印,烟头上的唾液痕迹还没干。这烟的牌子他认识,是老周偶尔抽的“煊赫门”,不算贵,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常抽的——他跑货时见过最多的,是五块钱一包的“红塔山”。
“老陈?”
身后突然传来秀琴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又藏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老陈猛地回头,看见秀琴站在卧室门口,穿着他熟悉的碎花睡衣,头发散在肩膀上,可脸上却没了往常他回家时的惊喜,反而像被什么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睡衣的领口。
“你……你怎么提前回来了?”秀琴往前走了两步,脚步有点虚,眼神往沙发上的外套扫了一眼,又飞快地挪开,“怎么不打电话说一声?我好给你留饭。”
老陈把烟蒂放回烟灰缸,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像是想擦掉什么脏东西。他张了张嘴,想问“这外套是谁的”,想问“这烟是谁抽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货送得快,就提前回来了,想给你和萌萌个惊喜。”
“惊喜!可不是惊喜嘛!”秀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有点飘,她几步走到老陈面前,伸手就想抱他的腰——以前他每次回家,秀琴都会这样扑过来,把头埋在他怀里,说“可算回来了,身上都有股柴油味”。
可这次,老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秀琴的手僵在半空,笑容也凝固了。她愣了愣,眼里的慌乱更明显了,声音也低了下去:“怎么了?嫌我了?”
“不是。”老陈的喉咙发紧,他看着秀琴的眼睛,那双以前总带着笑意的眼睛,现在像蒙了层雾,看不清底。他想起刚才沙发上的外套,茶几上的烟蒂,想起自己一路回来时的期待,心里像被针扎着疼,“我……我刚回来,身上脏,先换件衣服。”
他躲开秀琴的目光,拎着帆布包往卫生间走。路过沙发时,他又看了一眼那件灰色外套,外套的口袋露着个角,像是塞了什么东西——他没敢碰,怕碰出更多他承受不住的“真相”。
卫生间的水龙头打开,冷水“哗哗”地流着,老陈把脸埋进水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镜子里的男人,眼底带着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工装裤上还沾着点货车轮胎带的泥——这就是跑了十几年大货的他,总以为多跑几趟货,多赚点钱,就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却没发现,家里好像早就有了他不知道的变化。
他想起刚结婚的时候,他开着辆二手小货车,每天跑短途,晚上总能回家。秀琴会在门口等着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汤,汤里飘着葱花,说“累了吧,快喝口暖暖”。那时候家里穷,沙发是二手的,电视是小尺寸的,可他每次回家,都觉得心里满当当的——因为秀琴在,家就在。
可现在,家还是那个家,沙发还是那个沙发,却多了件陌生的外套,多了几个陌生的烟蒂,多了个他不敢深究的“秘密”。
“老陈,我给你找了干净衣服,放在门口了。”秀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
老陈关掉水龙头,擦干脸,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却没扯出笑容。他想起车队里的老周以前跟他聊《周易》,说“讼卦里讲‘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遇到事别揪着不放,尤其是家里的事,硬吵只会两败俱伤”。那时候他没当回事,觉得自己的家不会出这样的事,可现在,这句话却像根刺,扎在他心上。
他不能吵,至少现在不能。萌萌还在卧室里睡着,他不想让孩子醒来看见爸妈吵架的样子;秀琴……他还想再等等,等一个能好好说话的机会,等一个能把这“蛛丝马迹”变成“误会”的机会。
他打开卫生间的门,看见门口的凳子上放着干净的秋衣秋裤,是他常穿的那套。秀琴站在客厅里,已经把沙发上的灰色外套收走了,茶几上的烟灰缸也不见了,像是刚才那些“异常”从来没存在过。
“我去给你熬粥,”秀琴走过来,又想碰他的手,“你最爱喝的小米粥,我再给你煎两个鸡蛋。”
老陈又往后躲了躲,声音沙哑:“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你再去睡会儿。”
秀琴的手垂了下去,眼里的光暗了暗,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厨房。老陈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得喘不过气。他走到阳台,推开窗户,晨雾扑面而来,带着股凉意。楼下的小区里,已经有人醒了,穿着睡衣的老太太提着菜篮子慢慢走,早起的孩子追着蝴蝶跑,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可他的心里,却早就乱成了一团麻。
他不知道那件灰色外套的主人是谁,不知道那些烟蒂是谁留下的,更不知道秀琴为什么要藏起这些东西。但他知道,从他推开家门,看见那件外套的那一刻起,他熟悉的那个家,好像已经不一样了。
厨房里传来了小米粥“咕嘟咕嘟”的声音,飘出淡淡的香味,可老陈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他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远处慢慢升起的太阳,金色的光透过晨雾洒下来,把小区的屋顶染成了暖黄色。以前每次看到这样的太阳,他都会觉得踏实,可今天,这阳光再暖,也暖不透他心里的凉。
他只想知道,那个他用尽全力去守护的家,还能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