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被塞进了腌菜坛子,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既不是纯粹的苦,也不是期待的甜,而是一种发酵般的、带着微醺和腐烂气息的混沌。林恒和苏念那场泥地里的“栽种”,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还没完全散去,就被更具体、更琐碎、也更磨人的现实给吞没了。
合作算是正式开始了,以一种极其别扭而又牢不可分的方式。订单果然因为苏念之前那些视频的持续发酵和后来那场“对峙风波”(被一些好事者拍下发到网上,竟意外地带来了更多关注和同情)而逐渐增多。起初是零零散散,后来竟也像夏天的蚊虫,嗡嗡地聚拢过来。
可这“好”,却像一块肥肉扔进了饿狗群,瞬间炸了窝。
先是布料供应出了问题。村里会织老粗布的就那么几户老人,手脚慢,眼也花。订单一多,就有人动了歪心思。村西头的马寡妇,交上来的布明显稀松了不少,经纬线都透着亮,一扯仿佛就能听到呻吟声。林恒捏着那布,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直接找上门去。
马寡妇可不是省油的灯,叉着腰,唾沫星子能喷出三尺远:“哎呦喂!恒子!你如今是攀上高枝儿了,眼里就没咱这些穷乡亲了是吧?这布咋了?这布不是布?嫌不好?嫌不好你别要啊!老娘还不伺候了呢!你们那点钱,够干啥的?还不够买瓶好眼药水!”
林恒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却硬生生忍住没发作。他知道,跟这号人讲道理,如同对牛弹琴。他咬着后槽牙,把那匹次布扔在地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匹,不算钱。以后的布,再敢这样,一分没有!”
转身走了,还能听到马寡妇在后面不干不净地咒骂。
这还只是开始。染布的植物染料不够了,负责去采集的李老四磨磨蹭蹭,一会说山上的茜草没了,一会又说老婆子病了要照顾,无非是想多要几个工钱。负责打包发货的几个年轻人,毛手毛脚,不是弄错了地址,就是把东西磕碰坏了,引来客户投诉。
苏念那边更是焦头烂额。网上的订单需要处理,客服需要应答,新的宣传视频需要策划拍摄。她整天对着笔记本电脑,眼睛熬得通红。那些原本看着质朴可爱的乡村景象,此刻在她眼里都变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村里的网络信号时好时坏,像垂死病人的脉搏,关键时刻总能掉链子。为了赶一个宣传片,她不得不深更半夜跑到村委办公室外面去“蹭”那微弱一点的信号,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被野蚊子咬得满身包。
而她和林恒之间,那场“栽种”带来的短暂同盟感,很快就被日复一日的摩擦消耗殆尽。
为了定价,两人能吵得面红耳赤。苏念觉得应该走精品路线,价格可以再提高,匹配更精美的包装和更有深度的故事。林恒却认为那是忘本,是坑人,坚持要用实在的价格留住回头客。
为了一个视频镜头,两人能僵持半天。苏念想拍老人织布时专注的“诗意”,林恒却觉得应该拍那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拍那被岁月压弯的脊梁。“你那叫美化!是欺骗!”他吼。“你那叫贩卖苦难!是博同情!”她争。
争吵,无休止的争吵。在堆满布匹的合作社里,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争吵的内容从工作蔓延到生活,甚至蔓延到彼此的习惯。
“你能不能别老是一身土腥味就往屋里钻?”苏念捏着鼻子,看着林恒胶鞋上带进来的泥块。
“嫌脏?嫌脏你回你的城里去!这儿就这样!”林恒没好气地顶回去,故意把沾满泥的鞋子在门槛上磕得更响。
“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矫情!”
晚上,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炕上(苏念最终还是没找到更合适的住处,或者说,某种无形的力量让她留在了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两人背对着背,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却宽若鸿沟的缝隙。黑暗中,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奶奶在里间偶尔传来的、模糊的梦呓。
身体的靠近,变得像完成任务,甚至像另一场无声的战争。有时是激烈的,带着白天未消的怒气,像两只互相撕咬的困兽,在对方身上留下齿印和抓痕,试图用疼痛来确认存在,来宣泄无处安放的焦躁。有时则是疲惫的,草草的,像走过场,结束后只剩下更深的空虚和茫然。那红柳林里的疯狂,仿佛成了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梦。
流言蜚语更是像夏日粪坑里滋生的蛆虫,嗡嗡地,无处不在。
“瞧见没?那城里女人,跟恒子住一个屋呢!”
“呸!不要脸!还没咋样呢,就睡一块儿了!”
“听说啊,恒子让她迷了心窍,连钱老板那么好的项目都给搅黄了!”
“就是个狐媚子!你看她把恒子折腾的,人都瘦脱相了!”
“合作社那点钱,指不定都进了谁的口袋呢……”
这些话,或多或少,总会拐着弯地钻进林恒和苏念的耳朵里。林恒通常是黑着脸,装作没听见,或者用更凶狠的目光把那些窃窃私语的人瞪走。苏念则只能把自己关在屋里,气得浑身发抖,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看似淳朴的乡村,人言可畏,能化成多么伤人的刀子。
有一次,因为一批货的染色出了问题,客户要求退货赔偿,损失不小。林恒心疼钱,又恼火负责染布的人不上心,在合作社里发了很大的火,把几个晾布的木架子都踹散了。苏念觉得他处理方式太粗暴,只会激化矛盾,两人当着几个村民的面就大吵起来。
“你就知道吼!吼能解决问题吗?”
“不吼怎么办?跟他们讲道理?他们听得懂吗?”
“是你自己没沟通好!是你没把要求说清楚!”
“放屁!老子说得清清楚楚!是他们存心糊弄!”
“林恒!你混蛋!”
苏念哭着跑回了家。那天晚上,林恒没有回来吃饭,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后半夜才满身酒气地晃回来,一头栽倒在炕上,鼾声如雷。
苏念看着他那副样子,闻着那刺鼻的酒气,心里一片冰凉。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那个留下来的决定,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这片土地,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根本无法被“拯救”,甚至也无法与之共存?
合作的事业,像是在沼泽里行车,艰难地、吱吱嘎嘎地往前挪动一步,就可能陷下去半步。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则像一块被各种负面情绪——猜忌、疲惫、失望、还有那杀人的流言——反复浸泡的破布,看似还连在一起,内里却已经开始发霉,变质,生出令人厌恶的蛆虫。
希望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痛苦和挣扎,却如同附骨之疽,清晰而持久。
又一个闷热的夜晚,苏念被蚊帐外的蚊子吵得睡不着,起身想到外屋喝口水。经过奶奶那屋门口时,她听到里面传来奶奶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诉说:
“恒子……脾气犟……随他爷……心不坏……”
“那闺女……心气高……也是个苦命人……”
“凑到一块儿……是冤家……也是缘分……”
“熬吧……熬过去……就能扎下根了……像地里的庄稼……看着蔫了……下一场雨……就又支棱起来了……”
苏念站在门外,端着水碗,一动不动。奶奶的话,像一阵微弱的风,却吹散了她心头些许的迷雾。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
生蛆的过程,固然丑陋,痛苦,令人作呕。
但或许,也只有经过这腐烂与新生交织的煎熬,那强行“栽种”下的根,才能真正地,穿透这坚硬而贫瘠的土地,触碰到深处那一点点,维系生命的湿意。
她不知道自己和林恒能不能熬过去。
她只知道,此刻,她还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