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那座贴着白瓷砖、气派非凡的二层小楼,自从少了赵小波那能把房顶掀翻的闹腾劲儿,就像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巨人,轰然倒塌下去,只剩下一个华丽而空洞的壳子。空气不再是流动的,而是凝固的,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灰尘的霉味。
王秀枝不再哭了。她的眼泪,仿佛在儿子下葬那天,跟着那具小小的、沉重的棺材一起,被埋进了村后那片坟地的黄土里。她变得异常沉默,像一口枯涸了千年的老井,深不见底,却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她行动迟缓,脚步落地无声,像个游魂在偌大的房子里飘荡。身上那件去年才买的、印着暗紫色小花的绸缎睡衣,如今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颜色黯淡,皱巴巴的,像是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换来的。头发也失了往日油光水滑的派头,灰白夹杂的发丝干枯如秋草,随便用一根旧橡皮筋捆在脑后,露出宽大而苍白的额头。
她最常待的地方,不是卧室,不是客厅,而是儿子小波的房间。
那间屋子,还保持着小波最后一个早晨离开时的模样。书包随意地扔在椅子上,拉链开着,露出半本卷了边的漫画书。床上被子没叠,乱糟糟一团,仿佛还能闻到少年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书桌上,摊着没写完的试卷,圆珠笔滚落在一边,笔帽不知去向。墙角立着那把断了弦的旧吉他,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王秀枝就坐在小波床沿上,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大半天。她不整理,不收拾,也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动一针一线。赵阳有一次看不下去,想进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刚推开门,就撞上王秀枝那双直勾勾、空落落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就像两口深井,看得赵阳心底直冒寒气。他讪讪地退了出来,再也没敢踏足那个房间。
她开始做一些古怪的事情。
夜深人静时,她会突然起床,走到院子里,在那棵老槐树下站定。夏天快要过去了,槐花开败了,只剩下满树浓得化不开的墨绿叶子。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像是在窃窃私语。王秀枝就仰着头,一动不动地听着,看着,仿佛那枝叶的摩擦声里,藏着儿子对她说的悄悄话。有时一站就是几个钟头,直到露水打湿了她的睡衣,冰凉的触感渗进皮肤,她才恍恍惚惚地挪回屋里。
她还开始撕东西。
起初是撕日历。小波出事那天,日历页就停在了那里。她一天撕一页,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薄薄的纸片在她指尖变成碎片,纷纷扬扬落进脚下的废纸篓。后来,她开始撕别的东西。撕赵阳带回来的财务报表,撕那些印着“董事长”、“总经理”头衔的名片,撕村里红白喜事送来的请柬……凡是带着“未来”、“交际”、“热闹”意味的东西,都成了她撕扯的对象。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她对待小波遗物的方式,来得让赵阳心惊肉跳。
那是一个午后,秋老虎肆虐,太阳明晃晃的,把院子里的水泥地晒得滚烫。赵阳从厂里回来,一进院门,就看见王秀枝坐在槐树下的阴影里,脚边放着一个旧脸盆。她正低着头,专注地撕扯着手里一沓厚厚的、硬邦邦的纸片。
赵阳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什么——是小波从小学到高中,获得的所有奖状。三好学生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运动会长跑第一名的……一张张,色彩鲜艳,印着金色的国徽或者烫金的字体,曾经是赵阳和王秀枝最大的骄傲,被他们精心贴在客厅最显眼的墙上,向来访的每一个客人炫耀。
此刻,这些象征荣誉和未来的纸片,正在王秀枝手里,发出“刺啦——刺啦——”的脆响。她撕得很仔细,沿着纸张的纹理,一下,又一下,把它们变成大小不一的碎片,然后扔进脚边的脸盆里。盆底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五彩斑斓的纸屑,像一座小小的、荒诞的坟。
赵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秀枝!你干什么!”他吼了一声,声音干涩嘶哑。
王秀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是空的,没有波澜,甚至带着一丝茫然,仿佛不明白赵阳为什么这么大声。她没有回答,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刺啦——”又一张“优秀班干部”的奖状,在她手中变成了两半。
赵阳冲过去,想夺下她手里的东西,想把她拉起来,想摇晃她的肩膀,想让她哭出来,喊出来,哪怕骂他打他都行!只要别是现在这副样子,这副活死人的样子!
可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王秀枝仿佛感知到了他的动作,缓缓地,从脸盆里抓起一把冰冷的、色彩斑驳的纸屑,举到赵阳面前。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轻极轻的声音,像蚊蚋嗡鸣:
“都没用了……都没用了……人都没了,要这些……做什么……”
她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害怕。那不是一个疯子的呓语,而是一种彻底绝望之后,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的宣告。
赵阳看着那把碎纸,看着妻子枯槁的面容和空茫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冰水一样,从他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他心头所有的怒火和冲动。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滚烫的墙壁上,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抱住了头。
是啊,都没用了。儿子没了,这些代表着他过去辉煌的纸片,还有什么意义?就像他那个日夜轰鸣、能生出无数钞票的化工厂,此刻在他眼里,也变成了一堆冰冷而无用的钢铁废墟。
从那天起,王秀枝彻底不再开口说话了。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一个游荡在赵家小楼里的沉默的影子。她依旧按时吃饭,只是吃得极少,像完成任务一样,机械地把食物塞进嘴里,咀嚼,吞咽,尝不出任何滋味。她依旧睡觉,但赵阳知道,她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躺在那一半空荡荡的、早已冰冷的大炕上,直到天色微明。
那铺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充满夫妻间温存体温的大炕,如今冷得像一块巨大的寒冰。赵阳每晚躺上去,都能感觉到那股子寒意,顺着脊椎骨,一丝丝地往上爬,直透心底。他有时会试图靠近王秀枝,想用自己尚且温热的身体去暖一暖她,哪怕只是碰碰她的手。可他的手刚一触及她的皮肤,那冰凉的、毫无生气的触感,就让他像被电击一样缩回来。
他们躺在同一铺炕上,中间却隔着一条无形而宽阔的鸿沟,那是儿子赵小波血肉模糊的尸体填不满的深渊。
赵阳也开始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化工厂里。那个曾经代表着他事业和野心的王国,如今让他感到厌倦甚至憎恶。他害怕回到那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家,但又无处可去。
他开始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沿着村后那条被化工厂污水染成赭红色的小河,走到那片属于他赵家、如今却因污染而有些歉收的麦田边。他看着那些在秋风里开始泛黄的麦子,心里空落落的。
村里人见了他,眼神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同情和探究。有人远远地打招呼:“赵老板,节哀啊。”他像是没听见,直愣愣地走过去。有人递烟,他也不接,只是茫然地看着对方。渐渐地,人们也不再主动跟他搭话了,只在背后指指点点,叹息着:“唉,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毁了……钱再多,顶个屁用!”
他也去过几次儿子的坟前。那堆新鲜的黄土,还没有被野草完全覆盖,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祖坟的边缘。他没有哭,也没有带任何祭品,只是那么站着,像村口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榆树,从日头偏西站到暮色四合。
痛苦像钝刀子割肉,缓慢而持久地凌迟着这对中年夫妇。它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发,只有日复一日的侵蚀,把鲜活的生命力一点点磨掉,把温暖的记忆一点点冻结。
直到那个下午,王秀枝做出了更决绝的举动。
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小波所有的照片——百天照、周岁照、小学毕业照、一家三口的合影……她把它们从相框里拆出来,堆在院子中央,划燃了一根火柴。
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相纸,迅速蔓延开来。照片上,小波天真烂漫的笑脸,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黑色的灰烬,随着热空气旋转着上升,像一群黑色的蝴蝶,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赵阳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他看着妻子蹲在火堆旁,火光照亮了她麻木而平静的侧脸,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跳动的火焰,却依旧空洞无物。
他知道,王秀枝这不是在发泄,而是在进行一场彻底的告别。她把儿子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视觉证据,亲手付之一炬。她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迫自己,也逼迫赵阳,去面对那个血淋淋的现实——赵小波没了,真的没了,连一点念想都不留了。
火熄灭了,地上只剩下一小堆黑色的、边缘卷曲的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打着旋儿飞散开来,有几片沾在了王秀枝的头发上、睡衣上,她也浑然不觉。
她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然后,她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的赵阳,看了很久很久。
夕阳的余晖给她苍白的脸上涂了一层诡异的、不真实的金光。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的、像是生锈的门轴转动的声音。然后,那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子,一颗一颗,砸在赵阳的心上:
“赵阳,我……生不了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别的东西,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咱赵家,不能绝后。”她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尖锐的颤音,“你去……你去外面,找个肚皮吧。”
赵阳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剧震,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眼前这个和他同床共枕二十多年、为儿子付出一切的女人,只觉得陌生得可怕。
“你……你放屁!”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他想也没想,跨前一步,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在了王秀枝的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秀枝被打得踉跄了一下,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浮现出清晰的五指印。但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连用手去捂脸都没有。她只是慢慢地站稳,抬起眼,看着暴怒的赵阳。
忽然,她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扭曲、怪异,没有一丝温度,像是用刀子在脸上硬生生刻出来的。眼睛里却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脚下尚有余温的灰烬里。
“呵呵……呵呵呵……”她笑着,声音嘶哑,像夜枭的啼哭,“你要不同意……明天……明天就给我收尸。”
说完,她不再看赵阳,转过身,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走向那棵沉默的老槐树。她伸出枯瘦的手臂,紧紧抱住了粗糙的树干,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树皮上,整个人,再次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赵阳僵立在原地,扬起的右手还在微微颤抖,掌心里火辣辣地疼。他看着妻子抱住槐树的背影,看着地上那堆黑色的灰烬,看着这座华丽而空洞的二层小楼。
夕阳终于完全沉了下去,暮色像墨汁一样迅速弥漫开来,吞噬了整个院落,也吞噬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光亮。
他知道,那个曾经温暖的家,彻底死了。就像身下这铺再也暖不过来的大炕,从里到外,都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