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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东母亲要上门提亲的消息,像夏天粪坑里滋生的绿头苍蝇,嗡嗡营营地传遍了聂家庄的每一个角落。这消息不是通过正式渠道发布的,而是经由快嘴王嫂那张能把死人说话、活人说死的嘴,添油加醋,在织布厂的染布车间、在村头的井沿边、在傍晚纳凉的槐树底下,迅速地发酵、膨胀,最终变成了一股混合着艳羡、嫉妒和等着看好戏的浓稠气味,钻进了聂小梅家的土坯房。

聂小梅的母亲,那个被生活熬干了血肉、只剩下一副精明骨架的女人,顿时忙碌起来。她像是即将迎接皇帝巡幸的老农,拖着那条因常年劳累而有些微跛的腿,屋里屋外地洒扫,用掉了毛的笤帚将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扫得浮土飞扬,又把那几张摇摇欲坠的桌椅板凳擦了又擦,尽管上面的油垢早已浸润了木头纹理,与岁月融为一体。她甚至从箱底翻出半包受潮结块的白糖,小心翼翼地捏了一小撮,放进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准备待客。

“听见没?李家要来人!”母亲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显得尖利,像铁片刮过锅底,“你给老子精神点!别整天耷拉着个死人脸!这是咱家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聂小梅的父亲,聂老栓,依旧蹲在门槛上,吧嗒着那杆早已不通气的旱烟袋,烟雾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笼罩得模糊不清。他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像一头反刍的老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那佝偻的脊背,似乎比平日更弯了一些。

聂小梅的心,却像被浸在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她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李向东母亲的出现,不会是什么好事,那将是一场公开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审判。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挂在晾晒架上的布,等待着被顾主挑剔的目光丈量、评判,然后决定是高价收购,还是弃如敝履。

她躲在里屋,透过窗户纸上那个破洞,看着母亲像只没头苍蝇般忙碌,看着父亲沉默如石的背影,一种巨大的悲凉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将她紧紧包裹。她想起了麦垛下那晚的月光,想起了赵建军滚烫的怀抱和生涩的亲吻。那一点点偷来的温暖,在此刻现实的寒流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母亲第三次催促她换上一件稍微体面点的衣服时,天色,毫无预兆地阴沉了下来。

起初只是北边天际线卷起一抹墨黑,像打翻的墨汁,迅速洇开。紧接着,狂风骤起,卷着地上的沙土、枯叶和鸡毛,打着旋儿扑向村庄和田野。杨树被吹得疯狂摇摆,枝条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空气,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啸叫。太阳被彻底吞噬,天地间一片昏黄暗淡。

“要下暴雨了!”聂老栓终于从门槛上站了起来,眯着眼看了看天色,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这雨……来者不善。”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便如同密集的炮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起初是试探性的,随即就变成了倾盆之势,雨水不再是滴,不再是线,而是整片整片地从天上往下倒。院子里瞬间就成了汪洋,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泥沙、柴草和鸡屎,四处横溢。雨水疯狂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有无数个巨人在同时擂鼓。

这场暴雨,来得凶猛而暴烈,像是一场天怒,要洗涤这人间的一切污浊与不平。

与此同时,在永丰织布厂,灾难也以另一种形式降临了。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负责看守仓库的老王头。那间存放着大量成品白布和即将出货的彩色布的仓库,年久失修,屋顶的瓦片早已松动。在如此狂暴的雨势下,雨水如同找到了突破口,从好几处地方倾泻而下,形成了几道浑浊的水帘。

“漏了!仓库漏了!快来人啊!”老王头嘶哑的叫声,瞬间被淹没在暴雨和雷声里,但他还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了厂部办公室。

消息像闪电一样传开。李厂长,那个平日里总是挺着啤酒肚、面色红润的中年男人,此刻脸白得像他仓库里那些待染的白布。那批即将出货的布匹,是厂子里接下来几个月的指望,要是被水泡了,损失不堪设想!

“全体职工!全体职工!立刻到仓库抢险!快!快!快!” 厂区的大喇叭第一次没有播放情歌,而是传出了李厂长声嘶力竭、带着破音的呼喊,这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又惊惶。

整个织布厂瞬间炸了锅。下工的汽笛还没拉响,但工人们已经从各个车间里冲了出来,男男女女,也顾不上找雨具,就这么赤着头,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朝着仓库的方向狂奔。

聂小梅正在染布车间里,听着震耳欲聋的雨声,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听到喇叭里的呼喊,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抓起旁边一件不知是谁丢下的破旧塑料布往头上一披,就跟着人群冲了出去。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瞬间抽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冷得她牙齿打颤。脚下的积水没过了脚踝,每跑一步都溅起混浊的水花。等她跑到仓库门口时,那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雨水正从仓库屋顶的几个破洞疯狂灌入,下方的布匹已经被浸湿了大片,水渍还在迅速蔓延。工人们有的忙着用各种容器——水桶、脸盆、甚至吃饭的洋瓷碗——接住倾泻的雨水;有的则奋力将干燥的布匹转移到仓库里地势较高的角落;更多的人则手忙脚乱地试图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破席子、旧麻袋、甚至脱下来的衣服——去堵那些漏雨的窟窿,但在如此狂暴的雨势下,这一切努力都显得徒劳而可笑。

李厂长站在仓库中央,挥舞着双臂,声音已经喊得变了调,指挥着混乱的人群,但他的命令往往被雷声和人们的呼喊声淹没。李向东也来了,他穿着一件透明的雨衣,头发依旧梳得整齐,但他站在那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脸上带着一种与其说是焦急,不如说是恼怒的神情——仿佛这场雨,这漏水的仓库,是专门来给他家添乱的。

聂小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看到那浑浊的雨水无情地浸染着洁白的、或者已经染好色的布匹,那些凝聚着她们无数汗水和时间的劳动成果,正在被一点点毁掉。一种心痛和本能的责任感,压过了她内心的纷乱和身体的寒冷。

她不再去看那些指挥若定(实则混乱不堪)的领导和无所适从的李向东,她冲到一堆被雨水波及的布匹前,弯下腰,试图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将那沉重湿滑的布卷拖到干燥的地方去。

布匹吸足了雨水,变得异常沉重,像一条垂死的巨蟒。她咬紧牙关,纤细的胳膊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起,渗出血丝,混合着雨水和布匹上脱落的蓝色染料,在她手上留下狰狞的痕迹。泥水溅了她满脸满身,塑料布早已不知被风刮到了何处,她整个人就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样。

“小梅!你疯了!快过来避避雨!” 李向东看到了她,踩着积水跑过来,伸手想要拉她。他的雨衣在雨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关心和命令的表情。

聂小梅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动作决绝而用力。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眼睛,又混合着泪水流出来,让她看不清李向东的脸,但她能感觉到他那一刻的错愕和随之而来的怒气。

“别管我!”她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被暴雨吞噬大半,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却清晰地传递了过去。她不再看他,再次俯下身,用肩膀抵住那沉重的布卷,一点一点地,像一只固执的蜗牛,朝着干燥的角落挪动。

李向东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变得难看之极。他看着她在那泥水里挣扎的、狼狈不堪却又异常倔强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怒火,在他胸中升腾。他李向东看上的女人,竟然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当众给了他难堪!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又是一阵骚动。

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如同一个从雨幕深处钻出来的、浑身湿透的铁甲怪兽,“突突突”地嘶吼着,径直冲到了仓库大门口,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开车的人技术娴熟,在如此泥泞湿滑的地面上,一个利落的甩尾,将车斗准确地停在了仓库入口附近。

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了下来。他没穿雨衣,只穿着那件熟悉的、湿透了紧贴在身上的蓝色工作服,头发被雨水完全打湿,一绺绺地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往下流淌。

是赵建军!

他显然是听到了消息,刚从什么地方赶来的。他甚至没看仓库里的混乱场面,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然后,就精准地定格在了那个正在泥水里奋力拖拽布匹的、熟悉而单薄的身影上。

他的眼神骤然一紧,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便大步冲了过去。他绕过站在那里脸色铁青的李向东,直接来到聂小梅身边。

“给我!”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盖过了嘈杂的雨声。

聂小梅抬起头,透过模糊的雨帘,看到了赵建军那张写满了焦急和心疼的脸。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坚持和伪装起来的坚强,轰然倒塌。她鼻子一酸,差点脱力软倒。

赵建军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一把接过聂小梅手中的布卷,那沉重的负担在他手里仿佛轻了许多。他双臂肌肉虬结,低吼一声,直接将那湿透的布匹扛上了肩膀,然后迈开大步,稳稳地走向干燥的角落。他的脚步踩在泥水里,坚定而有力,每一步都像钉子在夯实着什么。

放下布匹,他立刻转身,又冲向下一处需要搬运的地方。他没有指挥别人,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将最沉重、最湿滑的布匹扛起,搬运,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守护着自己领地的公牛。

他的出现和行动,像一块投入混乱池塘的巨石,激起了一圈不同的涟漪。一些原本有些慌乱的老工人,看着他那扎实肯干的样子,也默默效仿,不再徒劳地去堵那些堵不住的窟窿,而是集中力量抢运尚未被雨水浸泡的布匹。效率,在一种无声的默契中,悄然提升。

聂小梅看着赵建军在雨中穿梭的、如同山岳般可靠的背影,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肩膀和脊梁,再瞥一眼旁边那个穿着雨衣、却似乎与这抢险场面格格不入、只会恼怒瞪眼的李向东,心中的天平,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洗礼中,彻底倾斜了。

一块布,是在温暖的染缸里,由别人操控着,染上看似光鲜的颜色?还是在暴风雨中,依靠自己的力量,哪怕沾染泥泞,也要奋力保住它最初的质地?

聂小梅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不再犹豫,也加入了搬运的队伍,紧紧地跟在了赵建军的身后。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一切。织布厂的仓库里,人影幢幢,呼喊声、脚步声、雷声、雨声交织在一起。在这混乱的、原始的、充满力量与挣扎的场景中,情感与阶级,现实与选择,如同那些被雨水浸染的布匹一样,呈现出它们最真实、最残酷,也最本质的颜色。

这场雨,仿佛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揭露,为了洗礼。它冲垮了屋顶,也冲垮了某些伪装;它浸染了布匹,也浸染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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