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的金边圣旨展开时,陈锋的指尖正划过粮囤中倾泻而出的金玉洪流。
“奉天承运,太子监国诏:岭南新粮尽数征调北疆军需!”赵秉严的宣旨声未落——
雷霸的陌刀已斩断第一辆征粮车的辕杆,断裂声中,十万饥民的锄头在官道上磕出火星!
“赵大人饿么?”陈锋醉醺醺递过一碗新米饭,“吃饱了…才好烧圣旨…”
岭南的秋阳熔金般泼洒在苍梧郡官仓前的晒谷场上。百座新起的巨大粮囤如同金色的山峦,在晴空下起伏绵延。囤顶尚未封泥,饱满如金珠的谷粒从麻袋破口处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青石板上汇成一片流动的金色海洋。空气中蒸腾着新谷浓郁的、带着阳光温度的醇香,吸一口便让人肺腑熨帖。
“甲字仓,实收十四万七千石!溢出一成!”
“丙字渠分仓,十一万九千石!溢出一成三!”
司仓吏嘶哑的报数声在鼎沸人声中几不可闻。晒场四周,黑压压的流民排成蜿蜒长龙,手中粗布袋被撑得鼓胀欲裂。白发老农用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攥住袋口,浑浊的泪砸在滚烫的金玉谷粒上;瘦小的孩童将脸深深埋进谷堆,贪婪呼吸着这救命的香气,仿佛要将这丰饶刻进骨血里。
“苍天开眼!王爷活命之恩!”一个湘南口音的老者朝着王府方向五体投地,额头将金玉谷粒磕进青石缝隙,“老汉愿为王爷立长生牌位,世世代代香火不绝!”
这虔诚的哭喊如同点燃引信,瞬间引爆积蓄已久的洪流:
“王爷千岁——!”
“岭南王府万世昌隆——!”
山崩海啸般的呐喊从万千黎民胸腔迸发,声浪震得粮囤顶端的浮尘簌簌落下!无数人匍匐在地,用最卑微也最炽热的姿态,将额头紧贴着这片被赋予生机的土地。
就在这狂热的感恩浪潮达到顶峰时,一阵尖锐刺耳的铜锣声撕裂了金秋暖阳!
“钦差大人到——!闲杂人等退避——!”
数十名身披明光铠、腰挎横刀的禁卫骑兵蛮横地冲入人群!马蹄践踏着散落的谷粒,鞭梢抽开跪拜的流民,硬生生在金黄色的海洋中犁出一道狼藉的缺口。赵秉严端坐八抬大轿之中,轿帘高卷,露出他紧绷如铁的面皮。他手中紧握一卷明黄绫帛,边缘织金蟠龙纹在烈日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轿停粮山之下。赵秉严起身,展开黄绫,尖利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这片刚刚沸腾的土地:
“奉天承运,太子监国诏曰:北疆战事吃紧,军粮告罄!着岭南道即刻征调新收金玉粮七十万石,限十日运抵幽州大营!沿途州府需全力协运,不得有误!违者,以资敌叛国论处——!”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晒谷场。
方才还如山呼海啸般的感恩呐喊,此刻被冻结在流民们惊恐万状的瞳孔里。他们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刚刚领到的救命粮,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仿佛下一刻这沉甸甸的谷袋就会被夺走。几个白发老者浑身颤抖,绝望地看着粮囤旁那尚未分发出去的谷堆——那是他们熬过寒冬的最后指望!
赵秉严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刻意提高了声调,目光如刀锋般刺向高台阴影里醉态可掬的陈锋:
“岭南王!还不跪领太子监国诏命?!”
赵秉严的话音还在晒谷场上空回荡,粮仓西侧的巨大木门已被轰然撞开!三百辆征粮用的双辕大车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在如狼似虎的府兵驱赶下,蛮横地闯入这片金色海洋。车夫挥舞着皮鞭,狠狠抽打挡路的流民,大车木轮毫不留情地碾过散落在地的金玉谷粒,将饱满的谷珠轧进泥里!
“装车!快!”押粮校尉的咆哮带着贪婪的亢奋,“麻袋不够就用箩筐!一粒谷子都不许剩下!”
几个府兵如狼似虎地扑向最近一座尚未封顶的粮囤,手中铁锹狠狠插进谷堆!
“住手!”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粮囤顶端炸响!
雷霸如同铁塔般矗立粮山之巅,玄铁陌刀悍然出鞘!刀光如黑色闪电撕裂晴空,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劈在冲在最前那辆征粮车的左辕之上!
咔嚓——!!!
刺耳的断裂声震得人耳膜生疼!碗口粗的硬木辕杆如同枯枝般应声而断!沉重的车身失去平衡,轰然倾覆,车上满载的麻袋翻滚而下,金玉谷粒如瀑布般泼洒一地!那押粮校尉被倒下的粮袋砸中小腿,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岭南之粮,只养岭南之民!”雷霸独目赤红如血,陌刀顿地,声震四野,“谁敢抢一粒,老子剁了他的爪子喂狗!”
陌刀营锐士如同从金色谷浪中钻出的魔神,瞬间结成森然战阵。三百柄未出鞘的陌刀组成一道冰冷的铁壁,将征粮车队死死挡在粮囤之外!玄铁面甲下射出的目光,比刀锋更冷。
晒场边缘,王镇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流民队伍前列。他未着甲胄,只一身粗布短打,手中却紧握着一柄开荒用的铁锄。他沉默着,将锄柄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铛!
一声沉闷却清晰的金石之音。
仿佛一个无声的号令,十万流民眼中绝望的泪水瞬间被点燃成焚天的怒火!无数柄铁锄、木耒、扁担被重重顿在地上!
铛!铛!铛!
起初零星,继而汇聚!十万把农具撞击地面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又似大地愤怒的心跳,从晒场蔓延到官道,从官道震荡至远山!那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最终化为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风暴,将赵秉严和征粮车队彻底淹没!
岭南王府的望楼之上,一方矮几,两碗新炊。
陈锋盘膝坐在蒲团上,月白常服敞着襟怀,露出线条流畅的胸膛。他慢条斯理地剔着指甲缝里的谷壳,对下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晒谷场恍若未闻。矮几对面,赵秉严脸色铁青,那卷明黄诏书被他死死按在膝上,织金蟠龙纹在掌心汗渍中扭曲变形。
“赵大人,”陈锋忽然抬眼,醉眼朦胧地推过一只粗陶大碗。碗中米饭堆尖,粒粒晶莹如玉,升腾着勾魂摄魄的甜香,“岭南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待客…尝尝新米?”
赵秉严喉结滚动,腹中饥火被那香气勾得灼灼燃烧,却强撑着冷笑:“岭南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太子监国诏命在此!七十万军粮关乎北疆数十万将士性命,关乎社稷安危!你纵容部曲毁坏官车、煽动流民抗旨,莫非真要坐实这‘资敌叛国’之罪?!”
陈锋恍若未闻,自顾自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嚓”一声轻响,幽蓝火苗腾起。他竟将那火苗凑到碗中,点燃了几根探出碗沿的干稻秸!金黄的草梗迅速焦黑蜷曲,细小的火舌舔舐着碗沿,将白玉般的米粒映上一层暖光。
“你…你做什么?!”赵秉严愕然。
“生火啊…”陈锋醉醺醺地吹了吹火苗,火势稍旺,“新收的谷草…潮气重…得慢慢煨…”他随手抓起诏书一角,竟扯下半尺长的黄绫,就着碗中跳跃的火苗点燃!
嗤啦——!
明黄绫帛沾火即燃,织金蟠龙在烈焰中痛苦扭曲!赵秉严惊骇欲绝,扑上来抢夺:“你疯了吗?!这是太子监国诏!!”
陈锋手腕轻巧一翻,燃烧的诏书绫角避开赵秉严的枯爪。火焰贪婪吞噬着丝帛,焦臭弥漫。他迷离的醉眼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赵秉严因极度惊怒而扭曲的脸:
“赵大人…饿不饿?”他将燃烧的诏书当作拨火棍,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中白饭。几粒米饭被火舌燎得焦黄,浓郁的米香混合着焦糊味,奇异而诱人。“这米…得用明火煨透了…”他舀起一勺焦香四溢的米饭,递到赵秉严剧烈颤抖的唇边,“才咽得下去…”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赵秉严猛地挥开那勺饭,踉跄后退。他死死盯着陈锋——那张写满醉意的脸上,一双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却清明锐利如九幽寒潭!
晒场上的声浪陡然拔高!赵秉严扑到望楼栏杆边,只见雷霸的陌刀指向一辆试图强行冲卡的粮车。刀未出鞘,仅以刀鞘横扫,车辕应声而裂!几乎是同时,十万流民手中的农具轰然前指!锄尖、耙齿、扁担组成一片寒光凛冽的荆棘之林,缓缓压向征粮车队!禁卫骑兵的战马在滔天杀气中惊恐嘶鸣,人立而起!
“反了!都反了!”赵秉严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他终于明白,这岭南的天,早已不是京城能伸手遮住的天了!
七日后,岭南王府玄武岩地窖。
幽暗的牛油火把将孙乾的身影投在冰冷石壁上,扭曲如渊中魔魅。他面前巨大的青铜火盆中,最后一片明黄绫帛的灰烬打着旋儿,不甘地化为细碎白灰。火盆旁,堆积如山的,是赵秉严带来的三百辆征粮车的残骸——断裂的辕杆、碎裂的车轮、扭曲的铁箍,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
“赵大人‘水土不服’,已在驿馆‘静养’。”李慕白的声音在空旷地窖中回响,“其随行禁卫,被‘热情’的流民‘请’去各乡传授京城农技,归期未定。”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太子殿下索要的七十万‘军粮’,已全数换成陈年霉谷,混了七成沙土,由‘自愿报效’的岭南商队押送北上。算算脚程…此刻该过淮水了。”
陈锋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岩座上,指尖捻起一撮诏书灰烬。雪白的灰烬从他指缝簌簌滑落,飘向火盆旁一座新垒的沙盘。沙盘之上,岭南千里河山纤毫毕现,而一条以金粉勾勒的粗壮箭头,正从苍梧郡粮仓的位置,悍然刺穿层峦叠嶂,直指帝京方向!
“北疆军士若吃到这沙土霉粮…”瑶姬跪坐一旁,将一盏新酿的荔枝酒捧到陈锋唇边,眼波流转间带着淬毒的妩媚,“怕是要感念太子殿下‘体恤’之恩了…”
地窖厚重的石门轰然开启。王镇大步而入,玄甲上沾满夜露与风尘:“禀王爷!九皇子密使携血书至!太子因‘督办粮饷不力’,已被陛下申饬禁足东宫!”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浸透暗褐色血渍的素帛,“九皇子言:时机已至,请王爷…添柴!”
陈锋醉眼乜斜着那卷血书,并未去接。他仰头饮尽杯中残酒,随手将粗陶酒盏丢入将熄的火盆。
“哐啷!”
陶盏在余烬中碎裂。
几点星火被劲风激起,飘向沙盘上帝京的位置,在那片精巧的宫阙模型上,幽幽闪烁,明灭不定。
“告诉老九…”陈锋的声音带着浓重酒意,却字字如铁锥凿进石壁,“本王的柴…只烧自己的灶…”
他摇摇晃晃起身,宽大的袍袖扫过沙盘。袖风过处,象征帝京的宫阙模型轰然倒塌,金粉绘制的北征箭头被抹去痕迹。唯有象征岭南的金色谷粒,在沙盘中熠熠生辉,铺成一片无垠的沃野。
沙盘边缘,一粒被袖风带起的诏书灰烬,无声飘落,融入那片金色之中,再也寻不到半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