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巨舰甲板上,韩镇海手中的令旗劈开海风。
“左满舵!侧舷炮——放!”
轰!轰!轰!
三艘巨舰侧舷喷出烈焰,远处用作靶船的废弃倭寇船在雷鸣中化为漫天碎木。浓烟尚未散尽,传令兵已冲至舰桥:“王爷急令!”
韩镇海展开密信,瞳孔骤缩:“九皇子秘会四大家主于‘漱玉斋’?”
同一时刻,断魂崖底,陈锋指尖拂过新淬的墨玄铁母刀胚,对满身血污的崔琯道:“此矿现世之日,便是岭南铁骑饮马中原之时!”
咸腥的海风带着初冬的凛冽,狠狠抽打在“镇海”号高耸如城堡的舰艏甲板上。浪涛如墨,在巨舰钢铁般坚硬的船体两侧轰然碎裂,溅起丈高的惨白飞沫。岭南水师统领韩镇海,如同一尊生铁浇铸的塑像,钉在旗舰的指挥高台。他粗糙的大手紧握着一面猩红的三角令旗,海风将旗面撕扯得猎猎作响,如同咆哮的战意。
“左满舵!侧舷炮——预备!”韩镇海的吼声压过了风浪,如同滚雷碾过甲板。令旗猛地挥下!
脚下这艘刚刚漆上“镇海”名号的钢铁巨兽,发出低沉而恐怖的金属呻吟,庞大的身躯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凌厉的白色弧线。舰体倾斜的瞬间,右舷那两排被厚重油布覆盖的炮窗猛地掀开!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睁开的嗜血眼眸,森然指向数里之外海面上随波起伏的几艘破旧倭船靶标——那是上次海战后缴获的残骸。
“放!!!”
令旗如血,决然劈落!
轰!轰!轰!轰!……
天地失色!雷霆炸裂!
“镇海”号右舷二十四门重炮,连同侧后翼“破浪”、“定远”两舰同时喷吐出的毁灭烈焰,汇成一片焚烧海天的赤红火网!震耳欲聋的爆鸣声撕裂空气,狂暴的气浪将甲板上固定不牢的物件瞬间掀飞!浓重的硝烟如同地狱伸出的巨手,瞬间吞噬了小半边天空!
数里之外,那几艘作为靶船的倭寇旧船,连一声像样的哀鸣都未能发出。炽热的实心铁球裹挟着开山裂石的动能,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而过!脆弱的木制船体如同被巨人蹂躏的朽木玩具,在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轰然解体!粗大的桅杆拦腰折断,船板化为齑粉木屑,混合着被巨大冲击力瞬间汽化的海水,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死亡风暴!
仅仅一轮齐射!
海面上只剩下翻滚的浊浪、漂浮的焦黑碎木,以及一个巨大的、被暴力撕开的漩涡,贪婪地吞噬着残骸。刺鼻的焦糊味和硝烟味,随着海风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舰队。
甲板上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吼叫!水手们、炮手们,这些在风浪与血火中锤炼出来的汉子,亲眼目睹了这由自己亲手操控的、超越想象的毁灭之力,无不激动得面红耳赤,挥舞着拳头,吼声震天!
“岭南水师!万胜!”
“王爷威武!万胜!!”
韩镇海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在硝烟中舒展开,眼中跳动着比炮火更炽烈的光芒。三舰齐射,毁天灭地!这已不是简单的海战兵器,这是移动的钢铁堡垒,是碾碎一切海上之敌的战争巨兽!岭南的脊梁,从未如此坚硬!
“好!好!好!”韩镇海连吼三声,正待下令演练阵型转换——
“报——!!!”一个传令兵如同离弦之箭,顶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和刺鼻气味,连滚带爬地冲上指挥高台,单膝跪地时胸膛剧烈起伏,手中高举着一支密封的铜管,声音因激动和奔跑而嘶哑变形:“统领!王爷…王爷八百里加急密令!自苍梧…飞鹰传书!”
韩镇海心头猛地一紧。飞鹰传书,非十万火急不动用!他一把抓过铜管,指尖发力拧开密封蜡丸,抽出里面卷得紧紧的薄纸。目光如电,急扫而过。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却让这位刚刚还沉浸在巨舰神威中的老海狼,脸上的亢奋瞬间冻结,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九皇子陈珏,秘会王、谢、崔、卢四大家主于‘漱玉斋’!疑与盲琴师相关。查!”
“漱玉斋”?!那个破败琴馆?四大家主?!韩镇海捏着密信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九皇子拿到虎符才多久?竟已秘密纠集了掌控大周半壁江山的四大家族核心人物!还是在那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漱玉斋”!这绝非寻常会晤!王爷的密令中那个“疑”字,更透出此事背后深不可测的凶险!岭南磨刀霍霍,京城的刀,也已悄然出鞘,直指岭南咽喉!
岭南腹地,天脊山脉,“断魂崖”。
曾经被视为死亡绝壁的“断魂崖”,此刻已彻底变了模样。巨大的矿洞如同狰狞的巨口,深深嵌入山体。洞内火光通明,热浪滚滚,叮当不绝的敲击声、矿石滚落的轰隆声、以及大型鼓风机沉闷的呼啸声,汇聚成一股永不停歇的钢铁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腥味、汗味和一股奇特的、类似硫磺又带着金属寒意的矿石气息。
矿洞最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台上,临时搭建起数座巨大的熔炉。炉火正炽,赤红的岩浆般的铁水在坩埚内翻滚沸腾,散发出灼人的热浪。炉火映照下,岭南王陈锋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并未着王袍,只一身玄色劲装,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刚赶到。
他微微俯身,指尖拂过平台上一块刚刚冷却、尚未完全开锋的狭长刀胚。这刀胚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的、近乎吞噬光线的暗沉乌黑,唯有边缘处被炉火映照,流转着一抹幽冷的墨蓝色光泽,如同深渊中蛰伏凶兽的眼眸。触手冰凉刺骨,却又能感受到其内部蕴藏的、令人心悸的沉重与坚韧。这便是以新发现的“墨玄铁母”为主材,由周正雄亲自操刀,尝试锻造的第一批样品之一。
“王爷,”工曹主事崔琯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嘶哑得如同破锣。他身上的官袍早已被矿石粉尘染得看不出颜色,脸上、手上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烫伤,眼窝深陷,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光芒。“周大师说了,此铁母前所未见!淬火之后,其硬可断金玉,其韧可绕指柔!若能量产,装备玄甲军、重骑营,破甲如裂帛!”
陈锋的指尖在那冰冷的刀锋棱线上缓缓划过,感受着那份源自大地深处的、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恐怖力量。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抬起,扫过这片如同沸腾地狱般的矿洞,看着那些在热浪与烟尘中挥汗如雨、如同蚂蚁般渺小却迸发出移山伟力的工匠和矿工们。
“崔琯,”陈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震耳的噪音,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与不容置疑的决断,“此矿,乃天赐岭南。断魂崖,已非绝路,而成通途之始。”
他转身,面向崔琯,也面向这片轰鸣的矿脉。炉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跃燃烧,如同燎原的野火。
“自今日起,‘断魂崖’方圆百里,划为绝密军工禁地!无关人等,擅入者死!”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刃,“所需人手、物资,工曹尽可调用,王府全力支持!本王不管尔等用何手段,三个月内,我要看到第一批由墨玄铁母锻造的陌刀、重甲、破城锥,装备到本王的亲卫营!”
他向前一步,逼近崔琯,那无形的压迫感让满身疲惫的工曹主事几乎窒息。
“此矿现世之日,便是岭南铁骑——”陈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山岩,投向了北方那遥远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所在,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落:
“饮马中原之时!”
崔琯浑身剧震,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的疲惫瞬间被这掷地有声的宣告冲刷殆尽!他猛地单膝跪地,嘶声吼道:“下官领命!必不负王爷重托!墨玄铁母不竭,岭南刀锋不止!”
京城,暗夜。
“醉仙楼”的喧嚣早已散尽,更深露重。外城一处废弃染坊的地窖深处,空气混浊得令人窒息。油灯如豆,将几张凝重的人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燕子”头领李三,如同真正的夜枭般蜷缩在阴影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案上摊开的几张薄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记录着关于“漱玉斋”和那位盲眼琴师苏老丈的一切蛛丝马迹。
“查清楚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地窖角落响起,说话的是代号“灰隼”的资深密探,他负责深挖苏姓琴师的背景,“那老瞎子,姓苏名远,本名苏静远。前朝覆灭时,其家族曾是江南望族,后因卷入‘玉玺案’被抄家灭门,只有他因眼盲且擅琴艺,被充入宫中教坊司为奴。”
李三的指尖在“玉玺案”三个字上重重一划:“前朝玉玺案?那不是先帝登基前,由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亲自督办的铁案么?”
“正是!”灰隼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更蹊跷的是,苏远被充入教坊司后,曾侍奉过当时一位身份极其特殊的贵人——已故的、九皇子的生母,敏贞皇后!”
地窖内瞬间死寂!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李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敏贞皇后!那个在九皇子陈珏幼年时便郁郁而终、被皇帝深埋心底的禁忌存在!九皇子每日雷打不动,秘密前往漱玉斋,为一个前朝罪奴、曾侍奉过其生母的盲眼琴师送药听琴?!
这绝非简单的怀旧或善心!这是九皇子陈珏内心深处,一个绝不能为外人道、甚至可能致命的情感命门!一个连接着他身世、他生母、以及那桩血腥前朝旧案的隐秘枢纽!
“还有,”另一个角落,代号“夜莺”的女谍低声补充,她负责监视漱玉斋周边,“今日酉时三刻,四大家族的马车,分不同路线,最终都悄悄停在了漱玉斋后巷!王、谢、崔、卢四大家主,从后门进入,停留约一个时辰!期间,琴斋内并无琴声传出!”
四大家主!秘会漱玉斋!
李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九皇子陈珏,这位刚刚执掌虎符的新贵,竟将如此隐秘的私人情感纽带,作为了与四大家族秘密结盟的场所!这其中的信任与勾结,已到了何等地步?他们在那一个时辰里,没有琴声的琴斋内,究竟密谋了什么?是针对岭南的利刃?还是针对龙椅的野心?
“好一个九皇子!好一个漱玉斋!”李三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和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这里,就是撬开他铁壳的第一道缝!也是插进京城心脏的第一把刀!盯死!给老子盯死那里!一只苍蝇飞进去,也要查清它是公是母!”
漱玉斋深处。
琴音早已停歇,室内弥漫着上等檀香的淡雅气息,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肃杀与凝重。残茶已冷,九皇子陈珏坐在主位,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掌控一切的平静。四大家主分坐两旁,烛光在他们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岭南那边,‘商队’声势浩大,‘狩猎队’深入蛮荒,”王氏族长,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久经宦海的沉稳,“陈锋小儿,所图非小啊。”
“不过是虚张声势,掩人耳目罢了。”谢氏族长,面容精悍的中年人,冷哼一声,“他真正的杀招,必定藏在天脊山那条所谓的‘矿脉’上!开山凿石?哼!那断魂崖是什么地方?百年天堑!他耗费如此人力物力,若只为挖几块石头,鬼才信!”
“谢世伯所言极是,”陈珏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杯,指尖在细腻的瓷釉上缓缓摩挲,声音平静无波,“我那八哥,在岭南修桥铺路,兴办官学,一副贤王做派。可这贤王背后,是日夜不息的冶炼炉火,是源源不断汇聚的流民壮丁,是沿海那几艘…大得有些过分的‘商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人,“诸位世伯在岭南的‘眼睛’,想必看得更清楚?”
卢氏族长年轻气盛,立刻接口:“王爷明鉴!岭南各州府,工坊如雨后春笋!尤其是百炼营,守卫森严,日夜烟火冲天!还有那新修的‘镇海港’,规模之大,绝非寻常商港可比!更蹊跷的是,近日有大队打着‘矿工’旗号的人马,秘密开进天脊山深处!陈锋所谋,绝非偏安一隅!”
“所以,”崔氏族长,富态儒雅的老者,捋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王爷召我等来此,是要…未雨绸缪,斩断岭南伸向中原的爪子?”
陈珏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映亮他眼中深潭般的寒意。
“爪子,自然要斩。”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冷硬,“但更重要的,是挖出他藏在岭南地底下的根!断其根基,方能永绝后患!”
他目光锐利如刀,一一扫过四位家主:“烦请诸位世伯,动用一切力量,查清三件事:其一,天脊山深处,陈锋到底在挖什么?那绝非普通矿藏!其二,岭南沿海,那几艘巨舰,究竟是何物?其三……”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查清陈锋这三年来,所有粮秣军械的来源、流向!尤其是——钱!他哪来的钱,支撑如此庞大的工事与‘商队’?”
“本王要在父皇面前,”陈珏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赤裸裸的杀机,“亲手撕开陈锋那张‘贤王’的画皮!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位被贬岭南的‘荒唐’八皇子,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颗何等悖逆不臣的祸心!”
他缓缓站起身,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岭南的刀再利,也快不过京城的一道圣旨。陈锋自以为藏得深,却不知,他的命脉,早已捏在了本王手中。三年之约?”陈珏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如同冰珠落玉盘,“他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