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吼”的硝烟尚未散尽,伏波新港十里海湾内依旧弥漫着刺鼻的硫磺与熔铁气息。鲁衡脸上烟灰与泪痕未干,耳边还回荡着王爷那句“岭南路险,瘴疠横行”的冰冷宣告。当陈锋的目光从沙盘上象征帝都洛阳的方位移开,投向窗外那片被晨曦勾勒出轮廓的嶙峋海岸线时,鲁衡知道,王爷心中所谋,绝非仅仅一门足以轰塌宫墙的巨炮。
“伏波湾,纵深不足。”陈锋指尖敲击着粗糙的海图,落在海湾出口处那片犬牙交错的暗礁区,“‘镇岳’需深水良港,岭南……需要一道永不沉没的海上国门!”他猛地抬头,眼中锐光如出鞘寒刃,“本王要的港口,非为停泊,而为锁钥——锁南洋之利,锁北望之路!”
岭南王府听涛阁密室的凝重,被窗外渐起的海风撕开一道裂口。夜明珠的柔光映照着沙盘上那具象征“镇岳”巨舰的微缩模型,三门“镇海吼”的炮口依旧森然指向洛阳。陈锋负手立于沙盘前,燕子带来的阴霾——卢兆林的蹊跷暴毙、“崔”姓鬼首纹的神秘人、九皇子联合四姓世族亮出的淬毒獠牙——如同盘踞在沙盘上空的乌云。然而,他眉宇间凝结的冰霜下,涌动的并非焦虑,而是比“镇海吼”炮口更炽烈的、名为“掌控”的熔岩。
“‘镇岳’下水之日,便是岭南亮剑之时。”陈锋的声音打破沉寂,平静得听不出波澜,却让侍立一旁的赵破虏感到皮肤一阵刺麻,“然巨舰需深港,利剑需剑鞘。伏波湾……”他指尖重重划过沙盘上那片象征新港的微缩海湾,落点却非船坞,而是海湾出口那片用黑色碎石标注的、犬牙交错的暗礁区,“纵深不足,出口狭窄,暗礁密布。困得住小鱼小虾,却容不下真正的蛟龙,更挡不住北边伸来的爪子。”
赵破虏瞬间明悟。王爷的目光,早已越过眼前的巨舰巨炮,投向了更辽阔的海洋与更深远的战略!伏波新港是摇篮,但岭南需要的,是一个进可扼守南洋咽喉、退可庇护钢铁舰队、让任何觊觎者望而生畏的——海上国门!
“王爷的意思是……另择良港?”赵破虏试探问道。
“不。”陈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尖猛地戳在海湾出口外,那片被海图标注为“鬼见愁”的险恶海域,“就在此处!破礁填海,筑一道铁闸!本王要的港口,非为停泊,而为锁钥!锁南洋万顷波涛之利,锁岭南百万军民北望之路!更要锁死……所有想伸进来的爪子!”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实质的寒刃扫过赵破虏,“传令工造司主事裴矩,带上他勘探南涯海岬的图卷,即刻来见!”
岭南之南,天涯海角。
咸腥的海风带着盛夏的灼热,狠狠抽打在嶙峋的黑色礁岩上,卷起漫天细碎的白沫。这里被称为“鬼见愁”,是连最老练的疍家渔民也绕道而行的绝地。巨浪不知疲倦地撞击着岸边数十丈高的陡峭崖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海底巨兽在咆哮。崖顶之上,工造司主事裴矩的官袍被狂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他死死抓着手中一捆厚重的皮卷,脸色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白,目光却死死盯着前方那道迎风矗立的玄色身影——岭南王陈锋。
陈锋脚下,是千仞绝壁。他垂眸俯瞰,脚下是沸腾的、墨绿色的深渊。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如同潜伏的巨兽獠牙,在浪涛中时隐时现,将奔涌的海流切割成无数狂暴的漩涡与致命的暗流。这里,是天然的死亡陷阱,更是……天赐的雄关锁钥!
“王爷!此处海况之险恶,亘古未有!暗礁丛生,水深莫测,更有海底潜流如鬼手……”裴矩的声音在风浪中断续传来,带着工官特有的严谨与忧虑,他展开手中被海风撕扯得哗啦作响的巨大海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与艰深数据,“卑职带人冒死勘测三月,测得主航道最深处达十五丈(约50米)!然两侧礁盘锋利如刀,水下暗桩密布,寻常舰船触之即碎!若强行开凿,所费人力物力,恐倾岭南之财亦难……”
“十五丈?”陈锋的声音穿透风浪,清晰无比地打断裴矩的陈述。他没有看海图,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最狂暴的几处漩涡中心,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却更深了,“好!好一个十五丈!此等水深,正合‘镇岳’龙骨!”他猛地抬手指向海湾出口最狭窄、浪涌最急、礁石最密的“鬼门喉”地带,“此处,本王要的不是港口,是雄关!一道铁水浇铸、永不陷落的海上雄关!”
裴矩和身后几位工造司大匠瞬间屏住呼吸,脸色煞白。在“鬼门喉”筑关?!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破礁!”陈锋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巨锤砸落,“以火药崩碎水下碍航巨礁!碎礁为基!”
“填海!”他指向“鬼门喉”两侧相对平缓的浅滩,“采铁矿山石,以钢笼沉箱之法,筑两道深入海中的臂弯!臂弯之上,给本王起炮台!要能架设‘神威大将军’的重炮台!”
“锁江!”陈锋的目光最终落在“鬼门喉”外那片相对开阔、但暗流汹涌的水域,眼中锐芒暴涨,“于此地,沉入百炼精钢铸造的三角巨锥!锥体以小儿臂粗的精钢索链相连,布成‘九曲连环锁江阵’!阵眼设于西侧炮台之下,以绞盘机关操控!平日沉于水下十丈,容商船渔船通行无阻;战时升起,便是拦江断海的——铁索横江!”
“轰——!!!”
仿佛为了印证陈锋话语中的滔天意志,一道前所未有的巨浪狠狠撞在众人脚下的崖壁上,激起冲天的白色浪沫,如同天地发出的怒吼与挑战!
裴矩手中的海图差点脱手飞出!他死死盯着陈锋所指的那片死亡海域,脑海中疯狂推演着王爷描述的蓝图——崩碎亘古礁石!以钢笼沉箱在怒海中筑起人造陆地!架设足以摧毁巨舰的重炮!更要在变幻莫测的深海布下钢铁荆棘阵?!这每一项,都是挑战人力与自然极限的、近乎神迹的工程!
“王爷……”裴矩喉咙干涩,声音嘶哑,“此……此非人力可为啊!钢笼沉箱需抵御惊涛骇浪,铸造需天量精铁!锁江巨锥与铁索,更需……更需……”
“更需什么?”陈锋霍然转身,玄色王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刺入裴矩眼底,“精铁?伏波船厂‘镇岳’龙骨所用之钢,三日一炉!本王已下令,分三成产量,专供港口!人力?岭南三州,百万之民!本王一纸募工令,自带干粮者,可免家中三年赋税!匠人?”他指向身后如标枪般矗立的赵破虏,“玄狼卫持本王手令,三日内,岭南全境,所有通晓水利、精于营造之匠户,无论原属何人,悉数征调至此!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至于天威……”陈锋猛地踏前一步,立于悬崖最边缘,下方是咆哮的墨绿色深渊,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天地风浪的嘶吼,带着一种碾碎一切阻碍的决绝意志,狠狠砸进裴矩和所有匠作的心底,“本王今日在此立誓!天若阻我,便轰开这天!海若挡我,便填平这海!这‘镇南关’,本王铸定了!尔等……”他目光扫过众人,如同君王检阅他的死士,“只需告诉本王,三月之内,能否让这雄关……初具雏形?!”
“能!!!”
一声嘶哑到破音的狂吼从裴矩喉咙里迸发出来!他被那滔天的意志点燃了!什么天威,什么海险,在王爷这双翻云覆雨、执掌乾坤的手面前,皆为齑粉!他重重跪倒在粗糙尖锐的礁石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官帽滚落也浑然不觉,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变调,却带着焚尽一切的狂热:
“王爷天威!神鬼辟易!卑职裴矩,愿以此身为基,血肉为泥,三月之内,必于‘鬼门喉’之上,为王爷立起这海上铁关之基!若不成,请王爷将卑职……沉入那锁江阵眼,永镇南海!”
“愿效死力!!!”身后数名大匠与随行护卫的玄狼卫轰然跪倒,吼声压过了惊涛骇浪!
陈锋不再多言,目光投向北方天际。几乎同时,一名玄狼卫斥候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赵破虏身侧,将一枚细小铜管递上。赵破虏验看后,脸色瞬间阴沉如铁,快步上前低语:“王爷,京中密报。九皇子所请‘监军’一事,陛下……已准。钦点内侍省少监高起潜为‘岭南宣慰安抚使’,赐尚方宝剑,节制岭南藩务,督理军费开支,不日……即将启程南下!”
海风骤然变得刺骨。
陈锋缓缓收回目光,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此刻淬上了森然的杀意。他望着脚下那片即将被钢铁重塑的海域,声音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却让崖顶所有人骨髓生寒:
“高起潜?名字倒吉利。本王这新港正缺祭旗之物。”他微微偏头,对赵破虏吩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传令‘燕子’,好好‘伺候’这位高公公上路。岭南路险,瘴疠猛兽、水匪山贼……意外太多。务必让他‘安然无恙’地……把命留在来岭南的路上。”
他抬脚,将一粒被海浪卷上崖顶的黑色碎石,轻轻踢入下方万丈深渊。
“至于那尚方宝剑……”陈锋的声音随着下落的碎石一同飘散在风里,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熔了。正好给‘镇海吼’……铸一枚新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