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烟尘未散，高起潜指尖抚过尚方宝剑的明黄绸缎，眼中寒光闪烁。岭南闷热的风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土腥味钻入车厢，他浑然不觉，心思全在那份密报上陈锋“不自量力”的筑关之举。车帘外，暮色如血，染红了崎岖的南岭群山。
“再快些！”高起潜尖细的嗓音刺破车厢沉闷，“杂家倒要看看，那瘴疠之地的泥腿子，能垒出个什么乌龟壳！”话音未落，车身猛地剧震！刺耳的木裂声混着骏马凄厉的嘶鸣炸响！天旋地转间，高起潜只瞥见陡峭山崖上几道一闪而逝的鬼魅黑影，以及漫天倾泻而下的、裹挟着死亡阴影的巨石洪流！
官道上的烟尘尚未完全落定，车厢内，高起潜保养得宜的手指正细细摩挲着尚方宝剑明黄绸缎包裹的剑匣，嘴角噙着一丝猫戏老鼠般的阴冷笑意。岭南潮湿闷热的风，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土腥气，不断从车窗缝隙钻入，他却浑然未觉，满心盘算着如何用这把象征皇权的利刃，一寸寸剐掉岭南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骄狂。
“陈锋小儿，以为靠些山野莽夫和破烂石头，就能挡住王命？杂家这把尚方宝剑……”他尖细的嗓音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指尖感受着木匣上冰冷的纹路，“可是专斩……枭雄头颅的！”他几乎能想象出自己手持御剑，在岭南王府前当众宣读圣旨，而那个曾贵为皇子的藩王，不得不屈膝跪伏的场景。权力的甘美滋味，已提前在他舌尖弥漫开来。
“再快些！”高起潜猛地掀开车帘，对着外面护卫的禁军统领厉声呵斥，尖利的声音刺破山林寂静，“杂家倒要亲眼看一看，那瘴疠蛮荒之地，能垒出个什么劳什子‘雄关’！让那些泥腿子开开眼，什么叫天威！”
话音未落！
轰隆隆——！！！
仿佛天崩地裂！车身毫无预兆地疯狂剧震！刺耳到令人牙酸的木梁断裂声混着拉车骏马凄厉绝望的嘶鸣，瞬间炸响！高起潜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侧方狠狠撞来，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掼向车厢壁！额头撞上硬木，眼前金星乱冒，温热的液体瞬间糊住了眼睛！
“护驾！有刺客——！”禁军统领凄厉的咆哮被淹没在更恐怖的轰鸣中！
高起潜透过被血糊住的视线和破碎的车窗，惊恐万状地瞥见——陡峭如刀削的山崖之上，几道鬼魅般的黑影一闪而逝！紧接着，是遮天蔽日、裹挟着死亡呼啸的巨石洪流！磨盘大小的山石，如同上古巨神投下的怒火，撕裂空气，狠狠砸向狭窄官道上这支猝不及防的皇家仪仗！
“不——！！！”高起潜的尖叫被淹没在巨石砸落地面的恐怖闷响、骨骼碎裂的瘆人“咔嚓”声、以及禁军士兵垂死的惨嚎之中！整个车队瞬间被淹没在尘土、碎石、木屑和血肉组成的毁灭风暴里！那象征皇权的明黄剑匣，脱手飞出，滚落在泥泞和血泊之中。
千里之外，伏波湾。
夜色已深，但整个海湾却亮如白昼。数以万计的火把、油灯和临时架设的巨型气灯（以沼气或猛火油为燃料的大型照明装置），将这片山海相接的沸腾之地映照得纤毫毕现。与“鬼见愁”那改天换地的狂暴不同，伏波新港的扩张，是一场精密、庞大、沉默而坚韧的战争。
站在新筑起的十丈高了望台上，船厂总制鲁衡几乎被下方奔涌的钢铁洪流淹没。他嗓子早已嘶哑，只能挥舞着令旗，不断指向图纸，指挥着如同蚁群般忙碌的数万身影。
“甲字区！第三号干船坞坞墙合龙！力字组，上绞盘！稳住巨型条石！”鲁衡身边，手持铜皮喇叭的副手声嘶力竭地咆哮。只见下方一处深挖的巨大基坑中，一面高达五丈、厚逾三尺的巨型坞墙正被数十架蒸汽绞盘驱动着粗如大腿的铁索，缓缓吊起！下方，数百名力士喊着整齐的号子，用肩膀和撬杠死死顶住沉重的木制滑轨支架，汗水在火光下如同小溪般流淌。巨大的花岗岩条石被精准地嵌入预留的凹槽，灌入滚烫的铁水与糯米灰浆混合物，发出“嗤嗤”的白烟。
“乙字区！分段船台加固！榫卯！对准榫卯！铁水！快！”另一处更加开阔的场地，景象更为骇人。原本用于建造“镇岳”级巨舰的巨大船台，正被无数工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拓宽、加固、并联！巨大的铁木支架如同巨兽的骨骼，在火光中交错延伸。更令人震撼的是，一座座高达数丈、由巨型铁板铆接而成的船体分段，如同沉睡的钢铁山峦，静静矗立在扩建的船台之上！铁匠们攀附在分段上，火花如瀑布般从高处倾泻而下，那是无数把铁锤正在疯狂敲打铆钉，将一块块巨大的弧形钢板严丝合缝地铆接在龙骨框架上！金铁交鸣之声汇聚成一片永不间断的雷霆！
“王爷！”鲁衡抹了把脸上的油汗和铁屑，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亢奋，对身旁负手而立的陈锋快速禀报，“按您的图纸，新扩的六座干船坞，三座半月内可注水启用！深水区疏浚已过七成，暗礁群基本扫清！现有船台全部完成加固并联，可同时开工两艘‘镇岳’级巨舰！分段预制之法神乎其技，龙骨铺设速度较之前提升三倍不止！”他指着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正在搭建的更大规模的工棚，“新规划的‘神机坊’铸造区地基已夯实，所需巨型水锻锤的基座正在浇筑，待……”
陈锋微微抬手，止住了鲁衡的汇报。他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这片燃烧着人类意志与工业之火的沸腾海湾。玄色王袍在灼热的风中纹丝不动，下方的喧嚣与轰鸣，仿佛只是他掌中跳动的脉搏。
“铁料供给？”陈锋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所有噪音。
“伏波铁厂新开三座高炉，昼夜不息！矿场新增三千矿工，精铁日产量已达……已达五十万斤！”鲁衡报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数字，“按您所示‘标准化’之法，所有铆钉、角铁、连接件皆统一规制，随用随取，绝无延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只是……如此巨量铁料消耗，各州府储备已近枯竭，新探矿脉冶炼尚需时日，恐……”
“无妨。”陈锋目光投向海湾深处那片被重兵把守的禁区，“‘镇南关’所需钢笼沉箱优先。伏波新港，铁料管够。”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仿佛岭南大地深埋的矿藏，皆在他一念之间。
就在这时，陈锋的目光骤然一凝，精准地锁定了下方船料堆积场边缘，一片相对昏暗的阴影区域！那里，几个负责搬运木料的民夫身影似乎有些异样——动作过于“标准”，眼神过于警惕，移动的路线也过于刻意地避开了关键区域！
“破虏。”陈锋的声音依旧平静。
“在！”赵破虏如鬼魅般踏前一步。
“料场西角，朽木堆后，第三根桅杆下方。七只‘老鼠’，给本王……请上来。”陈锋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要活的。”
赵破虏眼中厉芒一闪，没有任何废话，身形一晃已从了望台消失。
高起潜是在一阵刺骨的冰冷和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
意识如同沉在浑浊的泥沼里，耳边是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鼻端充斥着浓烈的铁腥、汗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油料气味。他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入目的景象，瞬间让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身份，只剩下灵魂深处的极致震撼！
他正躺在一堆散发着松脂气味的巨大原木旁。而在他眼前铺开的，是一片颠覆了他所有认知的、属于钢铁与火焰的炼狱神国！
目光所及，是蔓延到黑暗尽头、几乎将整片海湾填满的、难以计数的火把与巨型灯火！无数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如同精铁浇筑的力士，扛着粗大的原木、抬着沉重的铁板、推着满载碎石与铁锭的独轮车，在狭窄的通道间奔流不息！他们的号子声、监工的铜哨声、蒸汽绞盘的嘶吼声、锻锤砸落的轰鸣声……汇聚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永不停歇的狂暴声浪！
更远处，一座座如同山岳般巨大的木石结构体正在拔地而起——那是船坞！比他见过的任何皇家宫殿更为庞大、结构更为复杂的船坞！巨大的坞门洞开着，里面幽深如巨兽之口，隐约可见巨型舰船的龙骨轮廓！坞墙之上，蚂蚁般的人群正在搭建更高的结构，粗大的铁链如同巨蟒垂落！
而最让他心脏几乎停跳的，是那片被无数巨大帆布半遮半掩的禁区。借着火光，他看到了！看到了那如同上古洪荒巨兽遗骸般的、长达数十丈的钢铁脊梁！看到了帆布缝隙中探出的、粗壮得令人窒息的黝黑炮管！看到了被巨型吊臂缓缓吊起的、闪烁着森冷金属光泽的巨大……铁锥？！
这不是筑关！
这……这是在铸造一只足以吞噬天地的钢铁巨兽！在锻造一支颠覆乾坤的恶魔之军！
高起潜浑身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陈锋那句“岭南路险”的真正含义！这根本不是什么瘴疠之地，这里是……魔窟！
“监军大人，看够了吗？”
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骤然在高起潜头顶响起。
高起潜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颤，惊恐抬头！
火光勾勒出一道渊渟岳峙的身影，玄色王袍在灼热的风中纹丝不动，如同掌控这片钢铁地狱的神只。陈锋正负手而立，垂眸俯视着他，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他身后，赵破虏如同索命的修罗，手中铁钳般的大手，正死死扣着另外六个被卸了下巴、捆成粽子、面如死灰的“同伴”！
“王……王爷……”高起潜所有的骄狂、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依仗，在这双眼睛和这片钢铁洪流面前，瞬间化为齑粉！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倒在冰冷粗糙的木屑地上，额头狠狠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浓重的血腥味、铁锈味和汗臭味涌入鼻腔，但他已浑然不觉，只剩下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恐惧与卑微。
“杂家……奴婢高起潜，奉……奉旨……”他想搬出圣旨，搬出皇权，却发现那些平日里无往不利的护身符，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圣旨？”陈锋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如同重锤砸在高起潜心头，“本王看到了。”他微微抬手，赵破虏立刻将那个沾满泥污血渍的明黄剑匣捧到陈锋面前。
陈锋甚至没有看那剑匣一眼，目光依旧锁死在抖如筛糠的高起潜身上：“尚方宝剑，也看到了。”
高起潜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如同冰水将他淹没。
陈锋缓缓踏前一步，靴底踩在粗糙的木屑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却如同丧钟在高起潜耳边敲响。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绝对力量，清晰地传入高起潜耳中，也如同冰锥刺入他的骨髓：
“本王的新港船坞，熔炉正炽，铁水沸腾，倒真缺些精壮的力士。”
“监军大人，”陈锋的嘴角，终于缓缓勾起那抹标志性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既来之，便安心……为岭南的钢铁巨兽，添一把火吧。”
“不——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高起潜再也抑制不住，发出杀猪般的凄厉哀嚎，涕泪横流，疯狂地以头抢地，“奴婢知错了！奴婢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奴婢愿做王爷的一条狗！求王爷开恩！开恩啊——！！！”
凄厉的哭嚎在伏波湾震耳欲聋的工业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可笑。
陈锋漠然转身，玄色袍袖拂过，只留下冰冷如铁的两个字：
“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