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王府演武场,烈日灼烤着夯实的黄土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汗水的咸腥,五十名玄甲军前锋营悍卒肃立如林,玄黑重甲上凝结着暗紫色的血痂,刀锋在日光下泛着冰冷的寒芒。在他们身侧,军校甲字班幸存的十八名少年挺直脊梁,年轻的脸庞上混杂着未褪尽的苍白与一种被战火淬炼出的硬朗。座山雕那颗面目狰狞的头颅被长矛挑起,高悬于校场中央的旗杆之上,浑浊的血珠滴落,在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陈锋的身影出现在点将台,靛青的衣袍在热风中纹丝不动,目光扫过场中每一张面孔。那视线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灭了场中因胜利而生的躁动,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肃杀。
“黑云寨匪患,荼毒商旅,劫掠百姓,今已伏诛!”陈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寂静的校场,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般的重量,“此战,玄甲军前锋营,破阵斩将,当为首功!赏银加倍,休沐三日!”
“谢王爷!”五十名重甲悍卒轰然应诺,甲叶碰撞之声铿锵震耳。
陈锋的目光转向甲字班少年们,在他们染血的轻甲与紧握的刀柄上停留。“甲字班,初临战阵,奉命侧翼攀援,斩敌崖顶弓手,断匪臂助!杨铮率队追击三十里,亲斩匪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阵亡者,以战功抚恤,家眷由王府供养终身!伤者,王府良医尽治,赏!生者,杨铮擢升黑旗营亲卫队队正,秩同百夫长!余者,军功记档,擢为军校乙字班教习,授衔!”
“哗——”短暂的死寂后,一片压抑的惊呼声在观礼的军校学员中炸开!黑旗营!那是岭南王最核心的亲卫,真正的虎贲近卫!杨铮一步登天!而其他甲字班学员,竟直接从学员跃升为教习授衔!这是前所未有的擢拔!无数道炽热、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杨铮等十八名少年身上。
杨铮身躯猛地一震,迎着陈锋的目光,单膝重重跪地,因激动而声音微颤:“杨铮,领命!谢王爷恩典!必肝脑涂地,以报王爷!”身后十七名少年紧随跪倒,热血冲上头颅,嘶声应诺:“谢王爷恩典!”
陈锋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台下数百名军校学员,声音沉凝如铁:“今日授勋,非仅犒赏。是要尔等看清,岭南军中,功必赏,过必罚!本王剑锋所指,不问出身,只论军功!沙场浴血,方为男儿功名路!畏缩不前者,纵出身名门,亦为尘土!甲字班能做到,尔等,可能做到?!”
“能!能!能!”数百名年轻学员的咆哮声浪如同山洪爆发,冲上云霄,震得校场四周的树叶簌簌落下。他们眼中再无丝毫迷茫与侥幸,只剩下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疯狂的渴望!战功!军职!荣耀!岭南王用最直接、最血腥、最荣耀的方式,在他们心中刻下了铁与火的烙印!
千里之外,神都洛邑。九皇子府邸深处,气氛却与岭南的炽热激昂截然相反,冰冷压抑得如同数九寒冬的冰窖。
“废物!一群该死的废物!”九皇子陈锐双目赤红,如同一头受伤的困兽,将手中那份加急密报狠狠摔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纸张四散飘落。上面赫然是岭南王破格擢升军校学员的消息。“陈锋!他算什么东西!一个被踩进泥里的废物!他竟敢……竟敢如此张扬地收买人心,培植党羽!他这是要做什么?!造反吗?!”
户部侍郎周廷玉脸色灰败,官袍下摆沾着不知何时溅上的茶渍,他死死盯着另一份来自岭南的密报:“殿下,更可怕的是这个!岭南官盐收购价暴涨三成!沿海盐船被其水师以‘稽查走私’之名肆意扣押!如今洛邑盐价已如脱缰野马,民怨鼎沸!这才是真正要命的刀!他陈锋……是要用盐,勒断我大周北地百姓的脖子,勒断朝廷的财路,逼我们自乱阵脚啊!”
“那现在怎么办?!”陈锐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盐!盐!满朝文武都在向本宫要盐!父皇……父皇今晨在朝会上已经震怒,责令户部三日之内平抑盐价!可岭南的盐路被他陈锋一手掐断!我们拿什么平抑?!”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幕僚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毫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下!周……周大人!不好了!都察院李铁面……他……他不知从哪里拿到了吏部赵侍郎……赵侍郎收受岭南被诛五家海商巨额贿赂、为其充当保护伞的铁证!证据确凿,已……已当廷呈送陛下!陛下……陛下当场摔了玉圭!”
“什么?!”周廷玉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赵侍郎!那是九皇子阵营在吏部的顶梁柱!更是张禄那个蠢货的妹夫!这条线,竟然也被陈锋挖了出来,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捅到了御前!
“完了……”陈锐面如死灰,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张禄的罪证未平,赵侍郎又……这分明是冲着本宫来的……是陈锋!一定是陈锋!他在报复!报复我们之前联名弹劾他!”
“殿下!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周廷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狠绝,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赵侍郎……保不住了!必须立刻弃掉!而且要弃得干净,弃得彻底!将所有脏水都泼到他身上!就说他贪得无厌,勾结岭南逆贼,欺上瞒下,蒙蔽殿下!殿下您也是被他蛊惑,如今痛心疾首,恳请陛下严惩此獠,肃清朝纲!唯有如此,方能稍息圣怒,暂保殿下无虞!”
“弃……弃掉赵侍郎?”陈锐嘴唇哆嗦着,那可是他母亲一族在朝堂最大的倚仗之一啊!
“殿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周廷玉嘶声力竭,“陈锋这一刀太狠太毒!盐政、军械、吏治,刀刀见血!我们若再犹豫,下一个被推上断头台的,恐怕就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陈锐的心脏。
“拟……拟奏疏!”陈锐猛地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就按周师说的办!快!”
岭南王府,水榭临风。暮色四合,将远处的军营轮廓染上一层暗金。陈锋凭栏而立,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岭南荔枝,果壳鲜红欲滴。
林虎大步流星而来,声音带着肃杀后的沉凝:“王爷,座山雕首级已传示各军!擢升令已颁行军校!杨铮等十八人,业已赴黑旗营及军校履新!”
几乎同时,李三的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影子,无声出现在三步之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冰冷的快意:“王爷,‘燕子’急报:九皇子请罪奏疏已入宫,自请失察之罪,将张禄、赵侍郎斥为国之巨蠹,恳请陛下严惩!吏部侍郎赵文忠,于府中书房……悬梁自尽!留下‘愧对君恩’血书一封!洛邑震动,朝野哗然!陛下……已下旨申饬九皇子,命其闭门思过!”
“悬梁了?”陈锋剥开荔枝的动作微微一顿,晶莹的果肉在指尖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寒潭深水乍起的微澜。“倒是省了刽子手一刀。可惜了,没能亲眼看看这位九弟痛失臂膀时,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他抬眼望向北方沉沉的暮霭,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皇城中此刻的惊涛骇浪与血色弥漫。盐价如沸,军械弊案,吏部重臣畏罪自戕,皇子闭门思过……九皇子一党,此刻已是风雨飘摇,根基动摇!
“王爷,是否让‘燕子门’再添一把火?”李三眼中幽光闪烁。
“不必。”陈锋将荔枝肉送入口中,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眼底的寒意却丝毫未减。“痛打落水狗,也要看时机。逼得太紧,只会让剩下的豺狗抱得更紧,反咬一口。让他们自己先乱一乱,狗咬狗,才更有看头。”
他转身,目光落向水榭石案上那份标注着新式水力锻锤节点的工矿司图纸,手指在代表潮阳铁山的位置轻轻一点。“工矿司那边,铁山增产如何?”
“回王爷,余氏已彻底交割,工矿司主事亲自坐镇,新募矿工三千,日夜轮替,新开矿洞七处!下月粗铁产量,必能翻倍!”林虎沉声应道。
“很好。”陈锋的声音带着掌控全局的漠然,“传令军械司,三个月后,本王要见到一万套重骑甲胄兵器堆满库房!玄甲、陌刀二营的损耗补充,优先保障,不得有误!”
“诺!”
“李三。”
“卑职在!”
“京城这把火,烧得差不多了。”陈锋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深邃如渊,“让‘燕子’们暂时蛰伏,只盯紧两件事:其一,九皇子闭门期间,谁在替他奔走串联;其二,户部常平仓,尤其是周廷玉那几个心腹主事经手的账目,给本王盯死!一粒米,一两银的去向,都要清清楚楚!”
“卑职领命!”李三躬身,身影无声淡去。
陈锋独立水榭,暮色彻底吞没天光。远处军营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黑暗中睁开的无数只眼睛。岭南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在他意志的驱动下,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轰鸣运转。铁矿在增产,军械在铸造,新血在成长,而北方的敌人,正陷入自相残杀的泥潭。
“盐引勒颈,罪证穿心,自断臂膀……”陈锋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玉石栏杆,留下淡淡的湿痕,“九弟,这份回礼,可还满意?”
他摊开手掌,掌心空无一物,却又仿佛紧握着整个岭南的民心军心,以及那足以颠覆乾坤的磅礴伟力。棋局之上,对手已方寸大乱,自折大将。而岭南的王者,正冷眼旁观,等待着给予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帝国的根基,在岭南挥出的铁拳与京城弥漫的血色中,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即将彻底崩裂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