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王府澄心堂内殿,药气氤氲。陈锋半倚在锦榻上,面色依旧透着病态的灰败,呼吸轻浅,唯有那双半阖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寒潭般的冷光,昭示着蛰伏的凶兽并未沉睡。他指尖微不可察地在锦被上划动,如同在无形的舆图上排兵布阵。
“消息…散出去了?”陈锋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沙哑,微弱却字字如冰珠坠地。
阴影中,李三的身影如同墨汁般渗出,无声跪伏:“禀王爷,按您吩咐,‘王爷毒入脏腑,药石罔效,恐时日无多’的消息,已由三名‘病急乱投医’的仆役,分别‘泄露’给了云州赵氏安插的采买管事、桂州司马周桐府上的门客,以及…苍梧郡守刘能最宠爱的那名歌姬。”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三处暗桩反应剧烈,皆有秘使连夜离府,方向…皆指向苍梧郡鹰愁涧。”
“鹰愁涧…”陈锋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牵扯着灰败的面容,“好个‘愁’字。本王倒要看看,是谁的‘鹰’,在为本王发愁。”他目光转向侍立榻前、如同一尊玄铁凶神的林虎,“工械司…如何?”
林虎虎目灼灼,压抑着沸腾的战意:“‘镇海’二号舰龙骨已合!欧阳卿带人日夜赶工,铁木装甲锻造过半!王爷,只要您一声令下,半月之内,第二艘海上巨兽必能出坞!新募的三千水师新卒,已在老兵带领下日夜操演跳帮接舷,嗷嗷待战!”
“还不够快。”陈锋指尖轻轻一叩,“告诉欧阳卿,十日。本王只给他十日。缺什么,拆了王府的门板给他补上!新卒…见见血,才能成狼。”
“诺!”林虎低吼应命,眼中凶光更盛。
“至于那些老鼠…”陈锋的目光重新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锁定了苍梧郡那片险恶的山谷,“李三,本王要鹰愁涧内,每一块石头下藏了几个人,每一条蛇洞里钻了几条毒虫,都看得清清楚楚!杨铮的黑旗营,该磨刀了。”
“王爷放心,‘燕子’已全部撒了出去。鹰愁涧,如今在岭南眼里,已是透明。”李三的声音带着绝对的自信与凛冽的杀机。
苍梧郡,鹰愁涧深处。 月光被嶙峋怪石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大片令人心悸的阴影。涧底一处被人工开凿过的隐秘山洞内,此刻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弥漫着一种狂热而焦躁的气息。
云州赵氏的家主赵广仁,一个面皮白净、眼神却阴鸷如蛇的中年人,正烦躁地踱步,丝绸锦袍的下摆沾满了泥泞也浑然不觉。“消息确切?陈锋那厮…真不行了?”他猛地停下,死死盯着刚赶到的桂州司马周桐。
周桐一身风尘,脸上却带着病态的亢奋:“千真万确!我府上那门客的相好,是王府内院浆洗房的头儿!她亲眼所见,陈锋呕出的血都是黑的!太医署的老参雪莲流水似的送进去,也没见半点起色!王府上下人心惶惶,连林虎那莽夫都红了眼,急得跟没头苍蝇似的!”
“哈哈!天助我也!”苍梧郡守刘能猛地一拍石案,震得杯盏乱跳。他身形肥硕,此刻却激动得满脸油光,“那毒妇瑶姬,倒真是一把好刀!离人醉…神仙难救!陈锋一死,岭南群龙无首,玄甲军再悍,陌刀营再利,也不过是群没了头的苍蝇!”
“正是此时!”赵广仁眼中凶光爆射,“我等三家,私兵部曲合拢已有八千!加上刘郡守您能调动的郡兵和那些收买的蛮族头人,凑足一万两千精锐不在话下!趁他病,要他命!等陈锋咽气的消息一传出,我等即刻发难!以清君侧、诛国贼为名,先夺苍梧粮仓武库,再分兵直扑番禺王府!只要拿下王府中枢,控制住陈锋那几个心腹将领的家人,不怕那些丘八不降!”
“赵兄高见!”周桐抚掌狞笑,“我已联络好海上‘朋友’,只待我们这边烽火一起,他们便在盐场、新港同时动手,火烧连营!让岭南水师首尾难顾!届时内外交困,岭南必乱!待大局初定,九殿下在京城登高一呼,我等便是从龙首功!这岭南的盐铁、海贸…嘿嘿…”贪婪的笑声在山洞中回荡,激起一片附和。
角落里,几名被重金收买的蛮族头人,赤裸的上身涂抹着狰狞油彩,沉默地擦拭着手中淬毒的弯刀,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他们不在乎谁当王爷,只在乎许诺的盐巴、铁器和汉人女子。
刘能举起酒杯,环视洞中群魔:“诸位!富贵险中求!干了这杯血酒!三日后,陈锋死讯传出之时,便是我们——”话音未落!
“报——!”一个浑身浴血的赵氏私兵连滚爬爬冲入山洞,声音带着无边的惊恐,“家主!不好了!鹰愁涧…鹰愁涧被围了!四面八方都是黑旗!是杨铮!杨铮的黑旗营!”
“什么?!”洞内瞬间死寂!所有狂喜与贪婪凝固在脸上,化作无边的惊骇!赵广仁手中酒杯“啪”地摔得粉碎,酒液如同鲜血般溅开。“怎么可能?!陈锋还没死!杨铮怎会在此?!”
“他…他像是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报信私兵瘫软在地,指着洞外,声音抖得不成人样,“我们外围的暗哨…全被摸了!无声无息!涧口…涧口被巨石堵死了!”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所有人的脚底板窜上头顶!阴谋!这是一个早就编织好的巨网,而他们,不过是网中自投罗网的蠢虫!
鹰愁涧东侧,鹰嘴崖。 杨铮玄甲覆身,如同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魔神,矗立在凛冽的山风之中。他手中单筒黄铜望远镜的镜片,冰冷地倒映着下方山洞入口处那点慌乱移动的火光,以及洞内人影幢幢的丑态。
“头儿,所有‘老鼠洞’都摸清了。赵家、周家的私兵主力,刘能的郡兵心腹,还有那几个收买的生蛮头人,全在下面这个老鼠窝里。”斥候队长陈石头如同狸猫般从岩壁滑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西、北两处缓坡,发现两股试图分散突围的小股人马,已被二队、三队无声截杀,一个活口没留!”
“很好。”杨铮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冻结骨髓的杀意,“王爷有令:洞中叛逆,一个不留。那几个蛮族头人…本王要他们的脑袋,挂在苍梧城门上,以儆效尤。”
他缓缓抬手,玄铁护腕在冷月下泛着幽光。身后,三百名黑旗营精锐如同蓄势待发的群狼,无声地抽出了腰间的劲弩,一支支三棱破甲箭在黑暗中闪烁着死亡的幽光。更有数十名背负特制圆筒状铁罐的士兵,沉默上前。
“弩手准备,目标洞口,三轮覆盖,压住他们。”
“火鹞组准备,听我号令,送这些老鼠…归西!”
“其余人等,随我堵门!放走一个,提头来见!”
冰冷的命令如同铁律,瞬间传遍崖顶。空气凝固,只剩下山风掠过岩石的呜咽,和三百道压抑到极致的浓烈杀气!
岭南王府澄心堂。 一只灰扑扑的信鸽穿过渐亮的天色,落在李三臂鞲之上。他解下铜管,抽出薄如蝉翼的密报,只扫一眼,眼中精光如电:“王爷,鹰已入笼,网已收紧。杨铮请示…何时收网?”
龙榻上,陈锋一直半阖的眼眸倏然睁开!那灰败病容之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凛冽威势骤然爆发,如同沉睡的猛虎苏醒!他推开身上厚重的锦被,赤脚踏上冰凉的金砖,虽身形依旧略显单薄,但脊梁挺直如标枪,哪还有半分濒死的模样?
“现在。”陈锋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一丝伪装的虚弱,取而代之的是金戈铁马的杀伐决断,“告诉杨铮:杀!”
“诺!”李三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陈锋不再看那信报,大步走向殿门。林虎早已捧上那身象征岭南至高权柄的玄色蟠龙王袍。陈锋展开双臂,任由林虎为其披上。厚重的王袍加身,金线刺绣的蟠龙在晨光熹微中仿佛要腾空而起!
他推开沉重的殿门,初升的朝阳将万丈金光泼洒进来,照亮他棱角分明、再无半分病容的侧脸,也照亮了殿外肃然林立、早已甲胄齐备的亲卫铁骑!
“传令各州!”陈锋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整个沉寂的王府,“叛逆赵广仁、周桐、刘能,勾结外敌,图谋不轨,罪证确凿!着即削爵抄家,夷其三族!其党羽,凡持械反抗者,格杀勿论!岭南境内,凡与叛逆有涉之官吏、世族,限一日内自缚请罪!过时…以谋逆论处!”
“另——!”他目光如炬,扫过林虎,“工械司新舰下水之日,本王要亲临!军校扩招新兵,即日开拔,赴苍梧郡…平叛!以叛军之血,淬我岭南新刃!”
“诺——!”山呼海啸般的应诺声震得殿宇簌簌!压抑已久的战意如同火山般喷发!
陈锋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玄色王袍在晨风中猎猎狂舞。他望向苍梧郡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九弟,周师,你们送来的毒酒,本王饮了。这岭南的叛血,便是本王回敬的第一杯!”他一夹马腹,战马长嘶,“驾!”
玄甲洪流轰然启动,铁蹄踏碎清晨的宁静,带着碾碎一切阴谋与背叛的决绝意志,直扑苍梧!岭南这台沉默的战争机器,在病虎苏醒的咆哮声中,终于亮出了它清扫后院、磨砺爪牙的——滴血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