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溪祝家的宅院,像头卧在山坳里的老牛。青瓦覆盖的马头墙比村里的祠堂还高,门前的石狮嘴里叼着石球,被百年的香火熏得发黑。祝家世代读书经商,到了祝秀才这辈,虽没中过举,却也是县里有名的富户——光是宅旁那几十亩大塘,就养着足够半个兰溪城吃的鱼。
那年祝秀才刚满二十,戴着方巾,手里总捧着本《论语》,见了谁都拱手问好,连村口放牛的老汉都夸:“祝家小子,文质彬彬的,将来准有大出息。”可谁也没料到,这文弱书生会突然被戴上枷锁,扔进县狱的黑牢里。
祸根是那具枯骨。
秋冬之交,大塘的水落了丈余,露出黑乎乎的淤泥。祝家雇的长工清塘时,在岸边老槐树下挖出了一具尸骨,白森森的肋骨嵌在泥里,颅骨滚到了树根边,看着让人头皮发麻。长工吓得扔了锄头就往家跑,这事像风一样,当天就传到了里正耳朵里。
里正姓周,是村里的地头蛇,几年前跟祝家争过塘边的三亩水田,被祝秀才的爹告到县里,输了官司,心里一直憋着股气。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盯着那具枯骨,眼睛突然亮了——他想起半年前,祝家确实闹过一场事。
那是开春时,一个游方道人敲开祝家的门,要吃要喝,还伸手讨银子。祝秀才起初客客气气地给了馒头,可道人得寸进尺,说要十两银子做盘缠,不然就赖在院里不走。祝秀才年轻气盛,忍不住动了怒,推了道人一把:“你这道人,太不知好歹!”
道人顺势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哼哼,说祝秀才打坏了他的五脏六腑。祝家上下慌了神,正想连夜报官,那道人却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挤眉弄眼地说:“跟你开玩笑呢,这点力气,还不够贫道挠痒痒。”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事当时没掀起波澜,可周里正却记在了心里。他看着枯骨,一个毒念头冒了出来:“就说是祝家小子把道人打死了,尸体扔在塘里,如今水干了才露出来!”
他跑到县里,对着县宰哭天抢地:“大人!祝家草菅人命啊!那道人半年前就没了踪影,准是被他们害死了!尸骨都在他家塘里呢!”
县宰是个刚上任的年轻官员,急于立功,听周里正说得有鼻子有眼,当即拍了惊堂木:“带祝氏子来!”
祝秀才被差役从书房里拽出来时,手里还捏着支毛笔,墨汁滴在青布长衫上,像朵黑花。他站在县衙大堂,看着周里正唾沫横飞地告状,气得浑身发抖:“大人明鉴!那道人是自己走的,我何曾害过他?”
“哼,空口无凭!”县宰冷笑,“尸骨就在你家塘里,不是你扔的,难道是它自己长脚跑进去的?”他让人把祝秀才打了二十板子,扔进了黑牢。
祝家的天,塌了。
祝秀才的娘,一个平日里连蚂蚁都舍不得踩的妇人,抱着儿子带血的长衫,在祠堂里哭晕了三次。她让人去打点狱卒,去求县太爷手下留情,可县宰铁了心要定案,谁来说情就打谁的板子,说他们“受了祝家的贿赂,替凶徒开脱”。
黑牢里的日子,是祝秀才从未尝过的苦。潮湿的稻草里爬满了蛆虫,饭是带着馊味的米汤,每天都有差役来拷打,问他“尸体是怎么运到塘里的”“同伙还有谁”。他起初还嘴硬,说自己冤枉,可十指被夹棍夹得血肉模糊,后背被鞭子抽得没一块好皮,终于熬不住了。
“我招……”他咳着血,声音像破锣,“是我打了道人……是我把他扔进塘里的……”
画押的那天,祝秀才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一个读圣贤书的人,终究还是没能守住“威武不能屈”的道理。
消息传到家里,祝母没哭,她让人把那具枯骨从县衙领回来,擦洗干净,装在一口薄皮棺材里,摆在自家祠堂的角落,早晚焚香祷告:“冤魂啊冤魂,你要是有灵,就告诉官府,不是我儿害的你!我祝家愿散尽家财,给你超度,求你放过我儿吧!”她还在县城门口贴了告示,说谁能找到真凶,赏银百两。
可告示贴了一个月,连个揭榜的人都没有。县宰把卷宗整理好,准备上报给州府,只等批复下来,就要定祝秀才的死罪。
这时候,那个游方道人正在千里之外的鄂岳地界。他背着个破包袱,刚想往南去衡山,夜里却做了个怪梦——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跪在他面前,哭着说:“你不能走啊!明天有人来寻你,兰溪有场大冤屈,只有你能解!”
道人醒来时,冷汗湿透了道袍。他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越想越觉得蹊跷,正愣神,一个从婺州来的道士路过,两人凑钱买了壶酒,坐在树荫下闲聊。
“近来有啥新鲜事?”道人问。
“新鲜事没有,糟心事倒有一桩。”婺州道士喝了口酒,“兰溪祝家你知道不?就是那个大富户,听说他家少爷把个道人打死了,尸骨都找着了,关在牢里快判死刑了,全城人都在议论,说那少爷看着斯文,心咋那么狠呢。”
道人手里的酒碗“哐当”掉在地上,酒洒了一地。“你说啥?兰溪祝家?打死道人?”他突然想起半年前自己在祝家耍赖的事,后背瞬间冒出层冷汗,“坏了!是我害了他!”
婺州道士吓了一跳:“你认识那少爷?”
“不是认识,”道人跺着脚,“那‘被打死’的道人,就是我啊!我当时是跟他开玩笑,谁知竟被人当了真,害他成了替罪羊!”他想起梦里的黑影,突然明白过来,“那是祝家少爷的冤魂在找我!我要是不去说清楚,他真要被砍头了!”
他拉着婺州道士就往东赶,一路上不吃不歇,脚底板磨出了血泡,就用破布裹着继续走。兼程赶了十几天,终于到了兰溪县城。
道人直接冲进县衙,对着正在审案的县宰大喊:“大人!住手!那祝家少爷是冤枉的!我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死人’!”
县宰抬头一看,见是个衣衫褴褛的道人,眉头皱成了疙瘩:“大胆狂徒!竟敢冒充死人?来人,打出去!”
“大人息怒!”道人急忙说,“我有证据!半年前我在祝家讨银子,他推了我一把,我假装被打死,还偷了他家灶上的一个铜勺子,现在还在我包袱里!不信您看!”他解开包袱,果然露出个黄铜勺子,上面刻着个“祝”字。
县宰愣住了,周里正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我啥时候死了?”道人瞪着他,“是你这老东西诬告祝家吧!”
县宰心里犯了嘀咕,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捕头跑进来禀报:“大人!衢州抓获一伙强盗,其中一个招供,半年前在兰溪杀了个牛贩子,把尸体扔进了祝家的塘里!”
案情瞬间大白。
那真凶是个屠夫,半年前赊了个牛贩子的牛,卖了钱却不想还。牛贩子天天上门催债,屠夫急了,趁着夜里把牛贩子杀了,怕被人发现,就把尸体拖到祝家的塘边,扔进了水里。他做梦也没想到,半年后水干了,尸骨会被挖出来,还连累了祝秀才。
县宰看着跪在地上的屠夫,又看看一脸悲愤的道人,再想想牢里被屈打成招的祝秀才,脸红得像块烙铁。他赶紧让人去狱里放出祝秀才,亲自送到祝家门前,拱手道歉:“是下官糊涂,差点酿成大错,还望祝公子海涵。”
祝秀才走出黑牢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后背的伤还在流脓,走路一瘸一拐,可当他看见门口哭红了眼的母亲,突然笑了——活着,真好。
周里正因诬告陷害,被打了四十大板,发配到边疆充军。那个道人在祝家祠堂里对着枯骨拜了三天,说要替屠夫赎罪,然后继续云游去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祝家的大塘依旧养着鱼,只是每年秋冬水落时,祝秀才都会让人去岸边看看,怕再挖出什么不该挖的东西。他再也没读过《论语》,而是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待人接物比以前温和了许多,遇到乞讨的人,总会多给些钱物,说:“谁都有难的时候,别把人逼急了。”
兰溪人说起这桩奇案,总爱念叨:“那祝家少爷是好人有好报,遇到个敢回来认账的道人;那县太爷是糊涂官办了糊涂事,还好没杀错人。”
风穿过祝家的马头墙,带着塘里的水汽,像在叹息,又像在提醒——人心如塘,水落时,啥都藏不住。而有些冤屈,哪怕隔了千里,绕了弯子,终究会有昭雪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