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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梦书屋 >  饮茶杂话 >   第6章 鬼七

晋朝元康年间,新蔡王府的青砖灰瓦在洛水之畔投下沉沉阴影。王昭平刚承袭爵位不久,府邸里的梁柱还带着新漆的光泽,却总在深夜透出几分说不出的阴冷。这年入秋之后,怪事是从那辆乌牛驾的安车开始的。

那车原是昭平祖父的遗物,紫檀木的车厢镶着铜环,帷幔是西域进贡的织锦,平日里总停在正厅西侧的廊下,垫着三层厚毡,连车轮都裹着棉布,生怕沾了尘埃。可入秋后的第一个满月夜,值夜的仆役忽然听见厅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提着灯笼进去看时,只见那辆牛车竟撞在斋室的雕花木门上,车辕歪成个诡异的角度,乌牛焦躁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灯笼光里凝成细雾。

仆役吓得腿肚子转筋——廊下的石柱还挡在原处,车辙却笔直地穿过门槛,仿佛那石柱子根本不存在。他哆哆嗦嗦地去扶车辕,指尖刚碰到木头,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胳膊往上爬,像是摸到了冰窖里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王昭平看着撞瘪的车门和歪斜的车辕,眉头拧成了疙瘩。管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昨夜明明锁了廊门,钥匙还在自己怀里揣着。昭平挥挥手让他起来,走到车边仔细查看,车辙在青砖上压出深深的印子,从廊下一直延伸到斋室门口,偏偏绕过了正厅中央的青铜鼎——那鼎重逾千斤,别说牛车,就是十个人也挪不动分毫。

“查。”昭平只吐出一个字。府里的仆役翻遍了角角落落,连牛棚里的草料都扒开看了,没发现任何异样,倒是有个小丫鬟怯生生地说,前半夜好像听见车棚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布料上磨刀。

这事还没消停,更骇人的事接踵而至。三日后的深夜,昭平正在书房批阅文书,忽然听见四面墙上传来“咚咚”的撞墙声,夹杂着无数人呼喊叫骂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是千军万马正从墙外往里冲。他猛地推开窗户,庭院里月光如水,连只飞鸟都没有,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仿佛就在窗棂外头。

“来人!”昭平厉声喝道。侍卫们举着火把冲进院子,火光里,只见书房四周的石榴树叶子簌簌发抖,枝条乱晃,像是被人攥着摇晃。可火把照遍了墙角、花丛、假山石后,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王爷,会不会是……”侍卫长咽了口唾沫,没敢说下去。昭平心里清楚,这绝不是人为。他想起祖父在世时说过,这府邸原是前朝一个将军的旧宅,当年八王之乱时,将军全家被灭门,三百多口人就死在这院子里。

从那天起,王府就没安生过。夜里总能听见兵器碰撞的脆响、临死前的惨嚎,有时还能看见墙上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像是有无数人挤在墙外,正扒着砖缝往里看。仆役们吓得辞工大半,剩下的也都白天干活,夜里揣着桃木符睡觉。

昭平不信邪。他从库房里翻出祖传的弓箭,又召集了府里所有胆大的侍卫,共二十来人,都配上最好的弓和淬火的箭。他让人把桌椅搬到院子中央,自己坐在那里,盯着四面的墙,等着那些声音再次出现。

三更刚过,那熟悉的呼喊声又来了。这次格外清晰,能听出有个粗哑的嗓子在喊“杀啊”,还有个尖利的女声在哭“我的孩子”。昭平站起身,弓弦拉得如满月,对着声音最响的东墙大喝:“何方鬼魅,在此作祟!”

话音刚落,墙上忽然浮现出无数只手,指甲又黑又长,正抠着砖缝往外爬。侍卫们吓得齐声惊呼,昭平却眼疾手快,一箭射了过去。只听“嗷”的一声惨叫,那只手缩了回去,可再看地上,那支箭竟直直地倒插在土里,箭簇上干干净净,连点灰都没有。

“射!往有影子的地方射!”昭平大喊。侍卫们如梦初醒,纷纷拉弓射箭。一时间,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四面墙,每支箭都像是射中了什么东西,传来“噗噗”的闷响,还有鬼哭狼嚎的声音。可怪事就在这里——所有射出去的箭,最后都乖乖地倒插进院子的土里,整整齐齐排成一圈,像是有人特意插上去的。

昭平心里发毛。他征战过沙场,见过人被射中时的血花,听过中箭者的哀嚎,可眼前这景象,分明是那些东西在戏耍他们。他弯腰拔出一支箭,箭杆冰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停!”昭平喝止众人。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侍卫们粗重的喘息声。那些呼喊和影子还在墙上晃动,却不再往前逼近,仿佛在嘲笑他们的徒劳。

这场对峙一直持续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越过墙头照进院子时,墙上的影子“唰”地一下消失了,那些呼喊声也像被风吹散了一样,没了踪迹。院子里的二十多支箭依旧倒插在土里,晨露落在箭杆上,折射出冷冷的光。

昭平盯着那些箭,忽然觉得后颈发凉。他想起小时候听奶妈说的,鬼怕阳气,可这些东西却敢在黎明前最盛的阴气里和他们周旋,还能让箭矢倒插——这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倒像是有组织、有目的的报复。

他让人把那些箭拔出来,一把火烧了,又请了城里最有名的道士来做法。道士在院子里摆了法坛,念了三天三夜的经,还在四面墙上贴满了黄符。可到了夜里,该来的声音还是会来,那辆牛车甚至变本加厉,不仅撞斋室的门,还会在院子里转圈,车铃“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像是在炫耀它的自由。

有一次,昭平的小儿子夜里哭闹,乳母抱着他在廊下哄,忽然看见牛车里坐了个穿黑甲的人,脸膛半边烂掉,正对着孩子笑。乳母当场吓晕过去,孩子发了三天高烧,差点没救回来。

昭平这才慌了。他让人备了厚礼,去请隐居在嵩山的高僧。高僧来了之后,围着王府转了三圈,最后停在那辆牛车旁,双手合十道:“此乃旧怨未了,非道法所能化解。”

昭平问:“如何才能了?”

高僧叹了口气:“当年将军府灭门,三百冤魂聚于此地,怨气不散。王爷您是新蔡王,祖上曾参与那场兵变,这些冤魂是冲着您的爵位来的。”他指了指那辆牛车,“此车沾染了将军的血,成了它们的寄身之所,要想安宁,唯有迁府。”

迁府谈何容易?王府的一砖一瓦都连着爵位和体面。昭平犹豫了三天,看着日渐消瘦的儿子和惶恐不安的家人,终于点了头。

搬家那天,阳光格外刺眼。仆役们套上另一头牛,想把那辆作祟的牛车拉去烧毁,可无论怎么赶,牛都不肯靠近,一靠近就刨蹄子嘶鸣。最后没办法,只好任由它留在空荡荡的正厅里。

昭平坐在新府邸的书房里,听着外面孩子们的笑声,心里却总惦记着那辆留在旧宅的牛车。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后,那辆牛车是否还会在深夜自己移动,不知道那些倒插的箭矢是否还在院子里,更不知道那些呼喊和影子,会不会有一天追到新的府邸来。

旧王府的大门被封死那天,附近的百姓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牛车轱辘声,还有无数人欢呼的声音,像是在庆祝什么。而那圈曾经插满箭矢的土地上,后来长出了一圈不知名的黑色小花,花瓣形状,像极了倒插的箭簇。

远学诸生

永和九年的秋夜,豫章郡的乡下飘着细雨,打在茅屋顶上淅淅沥沥,像谁在檐下数着米粒。李木匠夫妇坐在昏黄的油灯下,借着光搓着麻线——再过几日就是镇上的集日,得赶做两双麻鞋换些米粮。

油盏里的灯芯爆出个火星,李氏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白天刨木时溅的木屑。“他爹,”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泡得发闷,“三郎去琅邪求学,算着日子该捎信回来了。”

李木匠手里的麻线顿了顿,粗糙的手指在膝盖上蹭了蹭:“急什么,琅邪到这儿千里地,书信得走个把月。那孩子懂事,定是功课忙。”话虽这么说,他却不由自主朝门口望了一眼。门是用旧木板拼的,缝隙里漏进些冷风,卷着雨丝打在门槛上,积起一小滩水。

三郎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自小就爱读书,去年秋天背着书箧离开家,说要去琅邪拜名师。临走时,三郎站在老槐树下,穿着母亲缝的蓝布衫,腰杆挺得笔直:“爹娘等着,等我学有所成,就接你们去大城市住。”李氏当时别过脸抹泪,李木匠狠狠吸了口旱烟,把那句“路上当心”憋成了满脸的皱纹。

就在这时,门口的雨幕里忽然站了个人影。

不是模糊的轮廓,是清清楚楚的身形——蓝布衫,黑布鞋,背着个半旧的书箧,正是三郎的模样。可怪就怪在,雨丝穿过他的身子,竟没打湿半分衣料,连脚下的泥地都还是干的。

李氏手里的麻线“啪”地掉在地上,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李木匠猛地站起身,板凳被带得翻倒在地,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三郎?”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灯芯。

门口的人影动了动,缓缓走进屋。他的脸在灯光下有些发白,眼神空蒙蒙的,不像活人那般有光彩。他看着地上散落的麻线,又看了看父母惊恐的脸,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爹,娘,如今我只剩魂魄了,不再是活人了。”

“你说什么胡话!”李氏终于哭出声,扑过去想抱儿子,却径直穿过了那片虚影,扑了个空。她跌坐在地上,手指抠着冰凉的泥地,眼泪混着鼻涕糊了满脸,“你是不是冻着了?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跟娘说啊!”

三郎的魂魄往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难掩的悲戚:“这个月初,我在书馆里染了风寒,起初以为是小毛病,没敢告诉你们。谁知一天重过一天,今天这个时辰……已经去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现在灵柩停在琅邪任子成家里,他是我的同窗,人很好。明天就要入殓了,我来接你们去送送我。”

“琅邪……”李木匠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天旋地转。从豫章到琅邪,隔着万水千山,骑马得走二十多天,步行更是想都不敢想。他瘫坐在地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千里地,就算我们现在就走,日夜不停,也赶不上啊……我的儿啊!”

老两口相拥而泣,哭声被雨声碎成一片一片,扎得人心口发疼。三郎的魂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佝偻的脊背,虚影竟也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在流泪,却没有泪滴落下。

“爹娘莫急,”他轻声说,“外面有车马,你们只管坐上,自然能到。”

李氏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哪来的车马?我们家……”她想说“我们家哪有银钱雇车马”,却被李木匠拉住了。老头子抹了把脸,眼神里有惊有疑,却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不管是真是假,总得去看看,那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啊。

“好,我们去。”李木匠扶着妻子站起来,“三郎,你带路。”

三郎的魂魄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跟出去,只见雨幕里停着一辆青布马车,两匹白马立在旁边,马鬃在风中轻轻飘动,却听不到半点嘶鸣。车夫戴着顶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觉得身影也淡淡的,不像真人。

“上车吧。”三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木匠深吸一口气,先扶着李氏上了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棉垫,竟不觉得冷。他刚坐稳,就听见车夫轻轻说了声“坐稳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接着,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车轮碾过泥泞的路,却没发出寻常马车的颠簸声,反倒像在云里飘。

李氏紧紧攥着丈夫的手,手心全是汗。她想掀开车帘看看外面,却被李木匠按住了。“别惹事。”他低声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不知怎的,一股浓重的睡意涌了上来,像被人用棉花堵了七窍,昏昏沉沉的。李氏也打了个哈欠,头一歪靠在丈夫肩上,很快就睡着了。

迷蒙中,李木匠仿佛听见三郎在哼小时候教他的童谣,又像是听见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还夹杂着远处的鸡鸣……

等他被李氏推醒时,车帘正被一只手轻轻掀开,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车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马车停在一户青砖瓦房的院门外,两匹白马也没了踪影,只有地上留着两个淡淡的马蹄印,像是被晨露打湿的痕迹,风一吹就散了。

“这是……”李氏茫然四顾,只见院墙很高,门口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笼,上面写着“任”字。

一个穿着素服的年轻人正站在门口,看见他们下车,连忙迎了上来,眼眶红红的:“二位是……李伯父、李伯母?”

李木匠点点头,声音干涩:“我们是三郎的爹娘,你是……”

“小侄任子成,是三郎的同窗。”年轻人说着,眼圈更红了,“三郎他……昨天夜里托梦给我,说你们今天会到,让我在门口等着。快请进吧。”

老两口跟着任子成走进院子,只见正屋里摆着一口薄皮棺材,棺材前点着两根白烛,烛火在微风中摇曳。李氏刚看见那棺材,就“哇”地一声哭倒在地:“我的儿啊!”

李木匠踉跄着扑到棺材前,双手抚在冰凉的棺木上,指腹擦过棺盖边缘,仿佛还能摸到儿子小时候调皮留下的刻痕。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棺木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任子成在一旁低声劝慰:“伯父伯母节哀。三郎是上个月十五染的风寒,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就发起高热,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没用……他走的时候很安详,还念叨着你们,说没能给你们养老送终,是最大的遗憾。”

李木匠猛地抬头:“你说他是上个月十五病的?”

“是啊。”任子成点头,“今天是二十五,正好十天了。按规矩,明天入殓。”

老两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三郎的魂魄说自己是“这个月初病的”,今天“这个时辰去世的”,算下来,竟和任子成说的分毫不差。连他临终前念叨的话,都和昨夜魂魄所言一模一样。

原来,他真的来接他们了。那辆在雨幕中出现的马车,那两个轻飘飘的身影,都不是梦。

李氏趴在棺木上,哭着说:“儿啊,娘来了,娘来送你了……你别怕,到了那边,要好好的……”李木匠站在一旁,默默流泪,手却一直没离开棺木,像是想透过这层木头,再摸摸儿子的脸。

任子成看着这对老夫妻,心里也是酸楚。他想起三郎生前总说,爹娘是庄稼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等他考上功名,一定要买辆好马车,接他们去京城看看。没想到,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让他们跨越了千里路。

傍晚时分,任子成安排老两口在偏房休息。李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三郎的魂魄就在屋里。她起来点灯,看见窗台上放着一个半旧的书箧,正是三郎离家时背的那个。她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书本,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衣角处有个小小的补丁——那是她临走前,连夜给儿子补的。

“三郎……”她轻轻抚摸着布衫,眼泪又流了下来。

忽然,她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她连忙跑到窗边,只见院门外的月光下,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蓝布衫在风中轻轻飘了一下,就消失了。

李氏知道,儿子这是放心了。他完成了最后的心愿,送了他们一程,也跟他们告了别。

第二天入殓时,李木匠亲手为儿子整理了衣衫。当棺盖合上的那一刻,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夜马车行驶时的轻响,还有儿子轻飘飘的声音在耳边说:“爹,娘,别难过,我走了。”

出殡那天,阳光很好,琅邪的街道上落满了金黄的叶子。李木匠扶着李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到千里之外的豫章,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但他们知道,儿子没有骗他们。

有些离别,纵然隔着千山万水,纵然阴阳相隔,也总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让该相见的人,好好地道别。就像那辆在雨幕中出现的马车,载着两个老人的思念,跨越了生死,也跨越了千里风尘。

鬼侯

义熙初年的秋老虎格外凶,姑熟城像扣在蒸笼里,连城墙砖缝里的草都蔫头耷脑的。南平国的蛮兵们裹着粗麻布短打,扛着铁戟往城西的旧营房挪,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队伍末尾的阿蛮忽然顿住脚,手里的铁戟“哐当”砸在青石板上。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瞳孔里蒙着层白雾,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了心。同队的蛮兵推了他一把:“发什么愣?长史大人还在营门口等着点卯呢!”

阿蛮没应声,喉咙里却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有什么东西在嗓子眼里搅动。他缓缓转过身,脸朝着营房后的老槐树,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紧接着,一阵又细又长的声音从他嘴里飘出来,不是平日里粗嘎的嗓音,倒像山涧里的鹿鸣,缠缠绵绵绕着树梢打旋:“好热啊……这人间的秋,比地底还闷。”

蛮兵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半步。阿蛮是队里最憨实的,打小在南平山里长大,说话带着浓重的土腔,从来没听过这样柔婉的调子。有人壮着胆子喊:“阿蛮?你中邪了?”

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几分戏谑:“谁是阿蛮?我是来做客的。”说罢,阿蛮忽然迈开步子,朝着老槐树走去。他走路的姿势怪极了,脚尖点地,像踩着看不见的丝线,轻飘飘的,与平日大步流星的模样判若两人。走到树下,他竟顺着粗糙的树干往上爬,动作灵活得像只猴子,转眼就蹲在了三丈高的树杈上,垂着腿晃悠。

这一幕惊动了整个营房。负责军纪的队正提着鞭子赶来,仰头看见树杈上的阿蛮,气得骂骂咧咧:“反了你了!赶紧给我下来!”

树杈上的人低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清冷得不像阿蛮,倒像结了层薄冰的山溪。“别吵,”声音依旧又细又长,“再吵,让你家屋顶漏个窟窿。”

队正正想发作,眼角余光瞥见营门口的身影,顿时矮了半截——郄倚长史正站在那里,青绸官袍在热风里微动,手里的折扇轻轻敲着掌心。他身后跟着几个幕僚,都是长衫飘飘的文士,此刻都饶有兴致地望着树上。

“这是怎么回事?”郄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队正慌忙跪下回话,话没说两句,树上的阿蛮忽然笑了,那笑声像风铃撞在石壁上,清凌凌的:“郄长史,别来无恙?”

郄倚挑了挑眉。他来姑熟赴任才三日,除了府里的人,没几人认得他。这蛮兵竟能叫出他的官职,倒是奇事。“你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阿蛮从树杈上跳下来,落地时轻得像片叶子,“去年在荆州地界,你夜过荒坟,不是还借过我的火折子?”

郄倚一怔。去年他确曾路过荆州荒野,夜里迷路,在一座破坟前点过火折子。当时只觉阴风阵阵,没曾想还有这么一段渊源。他收起折扇,拱手道:“原来是故人。不知阁下此刻附身于这位兵士身上,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阿蛮歪了歪头,眼神在郄倚身上打了个转,“只是听说你近来有心事,特来送个信。”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蛮兵们忘了炎热,文士们忘了体面,连墙角晒太阳的老黄狗都支棱起耳朵。郄倚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确实在琢磨升官的事。南蛮校尉的位置空了些日子,他虽有几分把握,却总怕出什么岔子。

“哦?什么信?”他不动声色地问。

那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神秘:“要听消息,得先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琵琶。”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军营里哪来的琵琶?还是郄倚身后的幕僚反应快,连忙道:“长史大人的行辕里带了一把,是去年在江州买的。”

“取来。”郄倚干脆地说。

不多时,琵琶取来了,红木琴身泛着温润的光。阿蛮(或者说附在他身上的鬼)接过琵琶,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拨,一串清越的音流淌出来,竟带着几分《广陵散》的古意。他坐在营房前的石阶上,垂着眼帘,手指翻飞,调子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舒缓如流泉。

蛮兵们看呆了。阿蛮平日里连弓箭都拉不直,此刻却能把琵琶弹得这般好,若非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信。

一曲终了,余音绕着营房的飞檐打了个圈,缓缓消散。那鬼才抬眼看向郄倚,嘴角噙着笑:“长史想听什么?”

“我想知道,南蛮校尉的位置,我能拿到吗?”郄倚直截了当。

弦又被拨动,发出“铮”的一声脆响。“能,”那声音随着琴声起伏,“不出十日,朝廷的任命就会到。到时候,你手持符节,出镇南中,风光得很。”

郄倚心头一震,正想再问,却见阿蛮身子一软,直挺挺倒了下去。等被人叫醒时,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挠了挠头:“你们围着我做什么?刚才……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树上摘果子。”

关于鬼附身的事,很快就在姑熟城传开了。我当时在府里做郎中,负责记录往来文书,听得最是详细。有回给营房的伤兵换药,见阿蛮蹲在墙角啃窝头,便凑过去问:“那天你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阿蛮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道:“只记得喉咙痒,像有小虫子在爬。醒来时脖子都僵了,队正说我爬树比猴子还快,我哪有那本事?”他指了指自己粗短的手指,“你看这爪子,拿得起铁戟,弹得了琵琶?”

我笑了笑,没再追问。后来跟荆州来的老卒闲聊,说起这怪事,老卒嘬着旱烟杆,吐出一口烟圈:“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鬼侯’。”

“鬼侯?”

“嗯,”老卒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荆州山里的老辈人都讲,这是老鼠变的鬼。山里的老耗子,活过百年就会成精,死后魂魄不散,能附在人身上。它们最喜听乐声,尤其是琵琶,一听就舍不得走。”

“那它说的话准吗?”

“准得很!”老卒拍着大腿,“前几年武陵有个县尉,也是被这鬼附了身,问能不能升官。鬼弹着琵琶说能,没过半月,果然升成了郡守。”

我将信将疑,直到第九天,快马送来了朝廷的任命——郄倚果然被任命为南蛮校尉,持节都督南中诸军事。那天郄倚穿着崭新的紫袍,在府里摆酒,席间还提起那鬼弹琵琶的事,说:“那调子倒是清绝,可惜没听完。”

宴席散后,我提着灯笼往营房走,路过那棵老槐树时,忽听树顶上有细碎的响动。抬头一看,只见月光里闪过个灰影,细得像条线,转眼就钻进了树洞里。风中似乎还飘着半缕琵琶声,轻得像错觉。

后来阿蛮再也没被附身过,只是偶尔会对着老槐树发呆,说总觉得树洞里有什么东西在动。队里的蛮兵们却对他恭敬了不少,行军时总让他走在中间,怕他再被什么东西缠上。

秋末的时候,郄倚带着符节赴任南中,队伍出城那天,我站在城门楼上看着。忽然听见一阵鹿鸣似的声音,细长得像根丝线,从城西飘来,缠在队伍的旌旗上。郄倚似乎也听见了,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嘴角扬起个淡淡的笑。

风里的琵琶声,大约是送别的曲儿吧。姑熟的秋老虎早已退去,老槐树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像谁在轻轻拨弄琴弦。我忽然想起荆州老卒的话——鬼侯虽附人身,却不害人,不过是借人间的烟火,续一段未竟的乐声。这般想来,倒也不算什么可怖的事了。

只是从那以后,姑熟城里的人家,若有学琵琶的,夜里总会把琴收进内屋。老人们说,别让树洞里的客人听见了,勾得它半夜来敲门,可不是闹着玩的。而那棵老槐树,至今还立在城西的旧营房旁,树洞深不见底,有风穿过时,会传出细细的声响,像极了谁在低低地哼唱,调子清越,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怅惘。

樊梁夜渡

义熙年间的秋夜,广陵樊梁湖的水面像铺了层碎银,月光洒在波心,被风一吹,晃得人睁不开眼。陈皋立在船头,望着远处模糊的岸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船舷上的青苔。他是平原人,此番南下是为了寻一个流落江南的故人,船是雇来的乌篷船,船夫是个沉默的老汉,只在撑篙时发出“欸乃”的吆喝。

“客官,前面就是三不管的芦苇荡了,夜里不太平,得快些走。”船夫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湿冷,“前几日有船家说,看见过红光在水里飘,像是……像是鬼火。”

陈皋笑了笑,没接话。他自小跟着师父学过屏息禁气的法子,寻常鬼魅近身不得,倒也不怕这些。他从行囊里摸出个陶埙,凑在唇边吹起来,调子是北方的《敕勒川》,苍凉的音波在水面荡开,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掠过船头。

船行至樊梁湖中段,两岸的芦苇密得像墙,黑黢黢的影子压在水面上,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忽然,船夫“哎呀”一声低呼,手里的篙差点掉在水里。

“怎么了?”陈皋停了埙声。

“那……那是什么?”船夫的声音发颤,指着左前方的水面。

陈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团红光从芦苇丛里飘出来,像团跳动的火焰,离得近了才看清,竟是个红鬼。那鬼足有一丈多高,浑身红得像浸过血,头戴一顶朱红冠冕,冠上伸出两只角,分了岔,活脱脱是鹿角的模样。它飘在水面上,脚不沾波,红冠上的流苏垂在胸前,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搭个船吧。”红鬼开口了,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又粗又哑,却带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陈皋还没应声,那红鬼身形一晃,竟已飘到了船头,脚下连个水花也没溅起。它太高了,脑袋几乎要碰到乌篷的顶,红冠上的角在昏暗里闪着冷光。船夫吓得缩在船尾,脸白得像张纸,手里的篙抖个不停。

陈皋握紧了腰间的短刀,指尖沁出冷汗。他虽会法术,却没见过这般模样的鬼魅,尤其是那对鹿角,透着股山野精怪的凶气。他定了定神,想起师父说过,鬼魅多怕人间烟火气,更怕那些带着生活气息的曲调——寻常小调里藏着人间的阳气,能冲散阴邪。

红鬼歪了歪头,似乎在打量陈皋,那双没有瞳仁的红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好奇。“你不怕我?”

陈皋没答话,忽然开口唱起歌来。不是刚才的《敕勒川》,而是他从江南妇人那里听来的南方小调,调子软绵婉转,唱的是采莲女的心事。“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江南水乡的温润,像带着晨露的水汽,一点点漫过船头。

起初,红鬼只是愣着,高耸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在仔细听。渐渐地,它原本紧绷的肩膀松了些,红冠上的流苏晃得更厉害了。忽然,它“嘶”地张开嘴,露出两排尖牙,竟直挺挺地吐出了舌头——那舌头也是红的,长长的,垂到胸前,像是被这小调勾得失了神。

更奇的是,它竟缓缓张开了身上的红衣。那衣服像是用红绸缝的,一展开就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胸膛,却没见血肉,只有一团朦胧的红光在胸口流转。陈皋看得真切,这是鬼魅松懈的迹象,它们在毫无防备时,会露出本体的虚浮。

“就是现在!”陈皋心里喊了一声,猛地抄起船尾的竹篙。那篙足有两丈长,是船夫用来撑船的,此刻在他手里,像根沉甸甸的铁棍。他屏住气息,将全身力气聚在手臂上,朝着红鬼的胸口狠狠戳了过去。

“噗——”竹篙穿过红衣,刺中了那团红光。红鬼像是受了惊,猛地向后仰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那啸声刺破夜空,惊得芦苇荡里群鸟齐飞,翅膀拍打的声音像骤雨落下。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红鬼的身子忽然像被点燃的棉絮,从胸口开始,一点点燃起火焰。红色的衣袍、朱红的冠冕、甚至那对鹿角,都在瞬间化作跳跃的火苗,整个人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悬在船头上方。

火光把整个湖面照得如同白昼,芦苇的影子在火光里扭曲舞动,像无数只伸出的手。船夫吓得瘫坐在船板上,双手捂住脸,连叫都叫不出来。陈皋也被这景象惊住了,握着竹篙的手微微发颤——他没想到这一击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火球在空中悬浮了片刻,忽然“呼”地炸开,化作无数火星,像一场红色的雨,簌簌落在水面上。那些火星没入水中,发出“滋滋”的轻响,很快就熄灭了,湖面重新陷入黑暗,只剩下船头的残焰还在竹篙上跳动,最后也化作一缕青烟,散了。

“走……快走!”陈皋推了船夫一把,声音有些发紧。

船夫这才回过神,连滚带爬地抓起篙,拼命往岸边撑。船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像是要翻过来,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和篙子入水的“咚咚”声。

直到船靠了岸,扎进芦苇丛深处,两人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夜风吹过,带着水汽的凉意,陈皋忽然觉得后颈一阵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摸了摸后颈,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水。

“客官,那……那鬼没了吧?”船夫的声音还在抖。

陈皋点了点头,却没说话。他总觉得刚才那红鬼的尖啸里,藏着一种说不清的怨毒,像根针,扎进了他的骨头里。

接下来的路,两人一路无话。陈皋病倒了,起初只是觉得乏力,后来开始发热,浑身烫得像火炭,嘴里胡话不断,总说看见红色的影子在眼前晃。船夫找了个小镇,请了大夫来看,大夫把了脉,只摇头说“邪气入体,无力回天”。

弥留之际,陈皋躺在客栈的木板床上,意识已经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樊梁湖的船上,红鬼的火球在眼前炸开,无数火星落下来,烫得他皮肤生疼。他想张口唱那支南方小调,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棉絮,发不出半点声音。

“是我……太急了……”他喃喃说着,眼角滚下一滴泪,很快就被脸上的冷汗晕开。

三日后,陈皋死了。那个沉默的船夫帮他收了尸,埋在小镇外的乱葬岗上,连块墓碑都没有。后来有人说,那红鬼本是樊梁湖的河神,只是生得凶了些,那日搭船是想提醒陈皋前方有盗匪,却被他当作恶鬼打杀了。河神含怨而死,自然要索他的命。

也有人说,陈皋的法术本就不精,强行用小调引鬼魅松懈,又用船篙伤其本体,这般做法犯了阴阳忌讳,就算红鬼不报复,他也会折损阳寿。

只有那片樊梁湖,依旧在每个秋夜泛着银波。偶尔有晚归的船家,会看见芦苇丛里飘着一团红光,像团跳动的火焰。若是有人唱起南方的小调,那红光便会停在水面上,静静听着,直到曲终,才缓缓沉入水底,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在月光里慢慢散开。

而那支《采莲曲》,后来竟成了樊梁湖一带船家的禁忌。夜里行船,谁都不敢唱,怕引来那戴红冠的影子,更怕像陈皋一样,被那团火缠上,再也回不了家。

东平夜话

永嘉初年的风,裹着黄河的泥沙,吹得东平的田埂直打颤。袁无忌蹲在田舍的门槛上,望着远处那座黑沉沉的大宅,喉结滚了滚,却没发出声音。

那曾是陈国袁氏的根基。朱漆大门上的铜环磨得发亮,院里的石榴树能遮半个天井,可如今,只剩下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孤零零地晃,声音哑得像哭。永嘉初年的瘟疫来得凶,先是长工家的孩子上吐下泻,接着便像野草似的蔓延开,大宅里每日都有白布飘起来,一百多口人,十几天就去了大半。最后那天,连他最疼的小侄女都没撑过去,粉雕玉琢的人儿,缩成了一把骨头。

“哥,进屋吧,风大。”弟弟袁无咎从屋里探出头,眼眶还红着。他比袁无忌小五岁,这场瘟疫里发着高烧昏迷了三天,醒来时,娘正用最后一口气给他喂药。

袁无忌点点头,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他们搬出大宅时,只带了几床没被病气染过的草席,一口铁锅,还有爹生前常看的那本《春秋》。田舍是租来的,原是看田人的住处,一间正屋带个柴房,墙是黄泥糊的,屋顶铺着茅草,夜里能看见星星。

头一夜,兄弟俩在正屋搭了张木板床,垫了五层草席——草席是新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能压一压心里的慌。袁无忌躺着没敢睡,听着弟弟均匀的呼吸声,手指在草席的纹路里抠来抠去。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谁画的符咒。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闭上眼,忽然觉得后背发凉。不是穿堂风的冷,是那种贴着骨头缝渗进来的寒气,带着点潮湿的土腥气。他猛地睁开眼,只见窗户大开着,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而他们躺着的木板床,竟整个挪到了院子里,草席边缘还沾着露水。

“无咎!无咎!”袁无忌推醒弟弟,声音都变了调。

袁无咎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院子里的鸡在床脚刨食,吓得差点滚下床:“这……这怎么回事?我们没起夜啊!”

两人哆哆嗦嗦把床挪回屋,检查了门窗,又在床脚压了块石头,可第二晚,床还是跑到了屋外,这次更邪门,竟横在田埂上,草席上落了层白霜。

“哥,这地方不能住了。”袁无咎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声音发颤,“是不是……是不是家里的亲人跟着来了?他们舍不得我们?”

袁无忌没说话。他比弟弟多经些事,知道这不是亲人的模样。亲人的魂,该是暖的,带着灶间的烟火气,而这夜里的寒气,冷得像冰窖,藏着股说不出的怨。

第三晚,兄弟俩索性不睡了,点着油灯坐在床沿,手里攥着砍柴刀。油灯光晕昏黄,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更漏滴答作响,到了丑时,院门外忽然传来“沙沙”的响动,像是有人拖着脚步在走。

袁无忌对弟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捏着刀凑到窗边。窗纸是糙纸糊的,能看见外面的月光——今晚的月色很亮,亮得能照见院门外那丛野菊的花瓣。

一个身影在门外徘徊。

那是个妇人,穿着件彩衣,红的绿的丝线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是节庆时才穿的衣裳。她脸上涂着白得晃眼的妆,远看像蒙了层霜。头上插满了东西,有绢花,有银钗,还有一把象牙梳斜插在发髻上,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

“是……是活人吗?”袁无咎凑过来,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袁无忌摇摇头。这田舍在荒郊,夜里哪来的妇人?再说,她的脚像是没沾地,走在草上连露水都没惊起。

妇人似乎知道屋里有人,在门口转了几圈,忽然停住,朝着窗户的方向侧了侧头。袁无忌赶紧缩回身子,心跳得像擂鼓。等了片刻,外面没了动静,他再探头时,妇人已经走到了屋侧,正绕着墙根慢慢走。

“追!”袁无忌咬了咬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看个究竟。

兄弟俩提着刀冲出去,妇人似乎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她跑得不快,脚步轻飘飘的,绕着田舍转圈子,彩衣的衣角在月光里划出弧线,像只被惊飞的蝴蝶。袁无咎年轻,脚程快,抄近路堵过去,妇人慌了神,脚下一绊,“噗通”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她头上的东西掉了一地。绢花滚进草丛,银钗插进泥里,那把象牙梳落在袁无忌脚边,梳齿上还缠着几根乌黑的头发。

妇人顾不上捡,爬起来就往南跑,裙摆扫过麦田,惊起一片蛙鸣。袁无忌捡起地上的东西,追了没几步,就见她冲到路边的井边,纵身跳了下去,连个水花也没溅起,仿佛那口井是块吸光的黑布。

“哥,还追吗?”袁无咎喘着气问。

袁无忌看着那口井。井栏是青石的,长满了青苔,上面刻着模糊的字,像是几十年前的旧物。他摇了摇头,捏了捏手里的象牙梳——触手温润,绝不是鬼魅幻化出来的虚物。

回到田舍,兄弟俩把捡来的东西摊在桌上。绢花是真的,绢布虽有些褪色,针脚却细密;银钗掂在手里有分量,钗头的花纹是“缠枝莲”,是前几年时兴的样式;最奇的是那把象牙梳,梳背刻着只凤凰,尾羽的纹路清晰可见,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显然是用了很久的物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无咎拿起银钗,忽然“呀”了一声,“钗尖有血!”

袁无忌凑过去看,果然见银钗尖沾着点暗红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渍。他心里忽然亮堂起来——这妇人不是寻仇的,倒像是在求救。

天一亮,兄弟俩就找了几个邻村的农户,说明情况。农户们一听那口井,都皱起眉:“那是老王家的井吧?十几年前,老王的新媳妇就是在那井里没的,说是夜里去打水,失足掉下去了。当时捞了三天才捞上来,人都泡肿了……”

“她死的时候,是不是穿着彩衣?”袁无忌追问。

“是啊!”一个老农拍了下大腿,“那媳妇是南方人,嫁过来时带了件彩绣裙,说是她娘给绣的。下葬时,老王还把她最爱的那把象牙梳放进去了……”

袁无忌心里有了数。他让农户们找来工具,开始拆井。井不深,挖了不到两丈,就看见井底沉着口楸木棺材,木头已经朽得不成样子,棺盖裂着缝,能看见里面的布料碎片。

“小心点。”袁无忌拦住要下井的农户,亲自绑了绳索下去。棺材里的尸体早已化了,只剩下些零碎的骨头,一件彩衣的残片贴在棺底,上面的丝线还隐约能看出颜色。角落里,躺着半支银钗,和他捡来的那支正是一对。

他爬出井,对弟弟说:“找口新棺材来,再备套寿衣。”

袁无咎愣了愣:“哥,这……”

“她是被埋得太潮了,不安生。”袁无忌望着井口,“你想,棺材泡在水里十几年,换谁能受得住?她夜里把我们的床挪出去,是想让我们发现她;掉在地上的钗梳,是告诉我们她是谁。”

新棺材是请木匠连夜打的,柏木的,带着清苦的香气。寿衣选了素色的棉布,袁无忌亲自给骸骨换上——那些骨头很轻,像晒干的树枝,他动作极轻,仿佛怕碰碎了什么。农户们在村南的高坡上挖了个新坑,向阳,干燥,能看见远处的麦田。

下葬那天,袁无忌把捡来的绢花、银钗、象牙梳都放进了新棺材。盖棺时,他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叹息,像是从风中飘来,又像是就在耳边。

从那以后,田舍里再没出过怪事。床安安稳稳地待在屋里,夜里只有虫鸣和更漏声。袁无忌有时会坐在门槛上,望着那口被填平的井,手里摩挲着那本《春秋》。

弟弟问他:“哥,你说她为什么缠着我们?”

袁无忌望着天边的晚霞,轻声道:“或许是因为,我们是这附近唯一还醒着的人吧。”

是啊,大宅里的人都睡了,田埂上的农户们早早熄灯,只有他们兄弟俩,在夜里睁着眼睛,等着黎明。那游荡了十几年的魂,终于等到了一个愿意停下脚步,听她诉说的人。

后来,袁无忌在东平落了脚,娶了个本分的农家女,生了三个孩子。他再也没回过陈国,只是每年清明,都会带着孩子们去村南的高坡上,在那座无名坟前放上一束野菊。孩子们问那是谁,他只说是一位故人,曾在夜里,借月光送过他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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