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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梦书屋 >  饮茶杂话 >   第10章 鬼十

陶继之

元嘉末年的秣陵,暑气裹着秦淮河水的腥气,闷得人喘不上气。县令陶继之坐在衙署后院的凉亭里,手里把玩着枚玉扳指,听着堂下乐伎弹琵琶。那乐伎名唤阿蛮,指尖缠着红绸,琵琶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哀怨,像秋雨打在芭蕉叶上。

“弹得什么鬼调子!”陶继之猛地把茶杯掼在桌上,茶汁溅了阿蛮一裙,“本县令让你弹《霓裳》,谁准你弄这些悲戚戚的玩意儿?”

阿蛮吓得跪倒在地,红绸从指尖滑落:“大人恕罪,小女……小女想起家乡的事,走了神。”

“家乡?”陶继之冷笑一声,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阿蛮的兄长是逆党余孽,藏在乡下。他一脚踹翻案几,“我看你是心里藏着祸事!来人,把这妖女拖下去,杖毙!”

衙役们不敢违命,架着哭哭啼啼的阿蛮往外走。琵琶滚落在地,弦断了一根,发出“铮”的一声,像声凄厉的呼救。

当天夜里,陶继之睡得正沉,忽然觉得帐子被人掀开,一股寒气裹着脂粉香涌进来。他睁眼一看,阿蛮就站在床前,还是白天那身衣裳,只是裙摆上的茶渍变成了暗红的血,手里还攥着那截断弦。

“陶大人,”阿蛮的声音幽幽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昔枉见杀,我已诉于上天,今特来取你性命。”

陶继之吓得想喊,却发不出声。阿蛮忽然化作一道青烟,直往他嘴里钻。他只觉得喉咙一阵冰凉,随即腹内绞痛,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没过片刻,那股凉意又从他嘴里钻出来,阿蛮的身影重新凝聚,对着虚空说:“今直取陶秣陵,怕是还不够,不如再议上丹阳。”话音落,她便消失了,连带着那股脂粉香也散得干干净净。

陶继之瘫在床榻上,冷汗浸透了寝衣。第二天一早,他就上吐下泻,请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没过三天,这位秣陵令就气绝身亡了。而更蹊跷的是,不出半月,丹阳太守王晏也无疾而终,死前总说腹内有东西在动,像是有人在里面说话。

朱泰

江陵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朱泰家的茅草屋顶漏着水,母亲用破碗接着,滴答声敲得人心烦。朱泰躺在门板上,盖着块粗布,脸色青灰——他三天前染了时疫,没能熬过来。

“儿啊,你怎么就走了……”母亲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朱泰生前穿的单衣,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口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只能用门板当棺椁,连送终的寿衣都是补丁摞补丁的。

忽然,门板上的“尸体”动了动。母亲吓得差点跌倒,只见朱泰坐了起来,还是活着时的模样,只是脸色更白些,身上带着股湿冷的潮气。

“娘,您别哭了。”朱泰的声音淡淡的,像隔着层水,“我虽去了,却放心不下您。”

邻居们听见动静,都围过来看,个个惊得说不出话。朱泰却像没事人似的,指挥着众人:“这寿衣太破,补补还能穿,别扔;那口破木箱,刷层漆就能当供桌,不用再买新的。”

他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家本就贫,我这一去,更该省着些。殡殓何必要铺张?简简单单送我走,您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母亲愣愣地看着他,伸手想摸,却只摸到一片冰凉。朱泰笑了笑,身影渐渐淡了,像被雨水打湿的墨痕。

后来,邻里们帮着朱母办了丧事,一切都按朱泰说的来,果然没花多少银钱。母亲时常坐在门槛上,对着空屋说话,像是朱泰还在似的。有人说,朱泰是放心不下老娘,魂魄才回来看的;也有人说,孝子的魂,能冲破阴阳,再尽最后一份孝心。

戴承伯

元徽年间的荆州,地皮比金子还贵。商人戴承伯看中了城南一块地,听说是枇杷寺的旧地,便找寺里的僧人戴瑾买了下来,打算盖座宅院。他性子急,当天就雇了工匠,开始刨地筑基。

太阳刚落山,工匠们正收拾家伙,忽然听见地里传来骂声,粗声粗气的,像是有人被踩了尾巴:“哪个不长眼的,敢刨老子的家!”

众人吓了一跳,举着油灯往地里照,只见土堆后面站着个黑影,高一丈有余,脑袋大得像斗,眼睛绿幽幽的,正瞪着他们。

戴承伯仗着人多,壮着胆子问:“你是谁?这地我已从戴瑾处买下,凭什么骂人?”

黑影冷笑一声,声音像磨盘在转:“我姓龚,在此住了三百年,这地是我的!戴瑾卖的是寺里的空地,凭什么把我的宅子也算进去?”

“利身妨物,这事跟戴瑾有什么关系?”黑影往前迈了一步,地上的土都在颤,“识相的就赶紧搬走,不然让你知道厉害!”说完,它“呼”地化作一股黑烟,钻进土里不见了。

工匠们吓得直哆嗦,劝戴承伯算了。可戴承伯性子刚硬,认定对方是装神弄鬼,第二天照常开工,还特意让工匠往深了挖,说要把“妖怪的老巢”刨出来。

怪事从此没断过。白天刨好的地基,夜里总会被人填平;刚运来的砖瓦,转天就碎得满地都是;有个工匠夜里守工地,第二天被发现吊在树上,吓得疯了。

戴承伯还是不信邪,亲自守在工地。那天夜里,他听见地下传来“咚咚”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打鼓。他举着刀往地上砍,却砍了个空。忽然,一股黑气从刀缝里钻出来,直扑他面门。

“让你不听话……”黑气里传来龚姓黑影的声音。

戴承伯只觉得一阵头晕,往后便倒了下去。

十天后,戴承伯暴病而亡。他那座没盖成的宅院,成了荆州的禁地,没人敢再靠近,只有风吹过空地时,还能听见隐隐的骂声。

章授

丹阳郡的文书章授,奉命去吴郡送公文。他雇了艘小船,顺江南下,船行到毗陵时,岸边站着个穿黄色单衣的汉子,三十多岁,面色青白,对着他拱手:“先生,能否搭个船?我去吴郡探亲,付得起船钱。”

章授见他可怜,便让他上了船。汉子随身带着个竹笥,看着沉甸甸的,他却宝贝得很,吃饭睡觉都不离身。

走了数日,章授发现这汉子从不吃饭,也不喝水,白天总坐在船头,望着岸边的村庄出神,嘴里还念念有词。每过一个乡,他就会下船走一趟,回来时总带着股若有若无的死气,船上的油灯都会暗几分。

有天夜里,章授被岸上的哭声惊醒。他扒着船舷看,只见那汉子站在村口,手里拿着个册子,正对着一户人家念叨。没过多久,那户人家就传出“呜呜”的哭声,像是有人断了气。

章授心里发毛,趁汉子下船的功夫,偷偷打开了他的竹笥。里面有几卷文书,上面写满了吴郡各县的人名,还有个布包,装着数百枚银针,针尾都刻着小字,像是人名。

汉子回来时,手里提着个酒壶和几片肉脯,见章授盯着竹笥,也不恼,只是笑了笑:“先生想必知道我是谁了。实不相瞒,我是地府的差役,来吴郡勾魂的。蒙你搭船,这点酒当谢礼,咱们就此别过吧。”

章授吓得腿软,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些针是做什么的?”

“哦,这些啊,”汉子拿起一根针,对着月光看,“遇到该生病的人,就用针扎他的‘神’——就是魂魄,让他躺个十天半月,时辰到了再勾走。”他指了指文书,“今年吴郡多病,这些都是要走的人。丹阳那边另有差役,你回去后,别往病人家里去,免得沾了死气。”

章授赶紧求他给些药,想防备着。汉子却摇头:“我只负责行病杀人,不管治病救人,你还是求大夫吧。”说完,他化作一道青烟,连人带竹笥都不见了,只有那壶酒和肉脯还放在船上。

后来章授回到丹阳,果然听说吴郡那年疫病横行,死了不少人,死的名字,竟和竹笥里文书上的一字不差。

施续门生

吴兴的施续,有个门生姓王,是出了名的“无鬼论”者。他总说:“所谓鬼神,都是人瞎编的,要是真有,我倒想见见。”

这话传到了鬼的耳朵里。

一天午后,王生正在书房看书,忽然来了个穿白袷单衣的客人,眉目清瘦,坐下就和他闲聊,聊着聊着就说到了鬼神。

王生来了精神,引经据典,把“无鬼论”说得头头是道,唾沫星子溅了客人一脸。客人起初还争辩几句,后来渐渐沉默,最后叹了口气:“君辞巧,理不足。不瞒你说,我就是鬼。”

王生吓了一跳,随即笑道:“你别装了,有本事证明给我看!”

客人没说话,只是往他面前一站,身子忽然变得半透明,书房里的温度骤降,砚台里的墨都结了层薄冰。“我受地府之命,来取你性命,时辰就在明天午时。”

王生这才怕了,“扑通”跪在地上,哭着求:“大仙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求你宽限几日,哪怕让我多活一年半载……”

客人沉吟片刻:“倒也不是不行。你身边有和你长得像的人吗?”

王生眼睛一亮:“有!施续帐下的都督,跟我身形相貌都差不多!”

客人点点头:“带我去见见。”

两人来到施续府中,都督正在帐前看书。客人和他对坐,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铁凿,一尺多长,闪着寒光,“啪”地按在都督头上,又拿出个小椎,“砰砰”地往下打。

都督皱着眉:“头有点疼。”

没一会儿,他的脸色就白了,疼得直咧嘴:“怎么越来越疼……”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都督就趴在桌上不动了,七窍流出血来。

客人对王生说:“好了,用他替你,你暂且安全了。”说完便消失了。

王生虽然捡了条命,却再也不敢说“无鬼”了,没过多久就辞了官,躲到乡下,天天烧香拜佛,连夜里都不敢出门。

张道虚

吴郡的张道虚、张顺兄弟,是当地有名的文人,住在阊门附近。母亲去世没多久,两人就买了座新宅,打算换个环境,排解丧母之痛。

搬进新宅的头天傍晚,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声音闷闷的,像从地底下传来:“里面住的可是张公子?”

张道虚开门一看,门外空无一人,只有股土腥味飘进来。“谁在说话?”

“我在这儿。”声音从脚边传来,只见门槛下的土里,伸出只枯瘦的手,“君是佳人,为何要占我的地方,让我不得安宁?”

张道虚吓了一跳,张顺赶紧扶住他,壮着胆子问:“这宅子是我们买的,怎么会是你的地方?”

“你们买宅时,挖出来的那口棺材,就是我的!”地下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嫌它碍事,把它移到了吴将军的坟里。吴将军脾气暴躁,天天跟我打架,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们给你换了新砖冢,还烧了不少纸钱,难道还不够?”张道虚说。

“不够!”那声音喊起来,“你要是不信,就跟我去看看!”

兄弟俩忽然觉得一阵头晕,像是被人拽着,脚不沾地地往阊门外飘。到了那片坟地,果然听见地下传来“砰砰”的打斗声,还有人骂骂咧咧的,吵得不可开交。

“看见了吧?”地下的声音说,“你们要是不把我移走,就等着倒霉吧!”

张道虚和张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醒来时发现还躺在新宅的床上,可耳边总回荡着坟里的打斗声。

没过几天,兄弟俩就相继病倒,高烧不退,嘴里胡言乱语,总说“别打了”。请来的大夫都摇头,说这是撞了邪。

不到半月,张道虚和张顺就先后去世了。那座新宅从此空着,再没人敢住,只有到了夜里,还能听见里面有人叹气,说“何苦呢……”

这些散落在南朝的故事,像暗夜里的磷火,忽明忽灭。有冤魂索命,有孝子还魂,有精怪护宅,有鬼神勾魂……它们藏在史册的缝隙里,藏在百姓的口耳中,映着那个时代的悲欢与敬畏。而那些或善或恶的鬼神,说到底,不过是人心的倒影——善有善报,恶有恶偿,无论阴阳,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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