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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鬼火

久视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过十月,徐亳道上就飘起了碎雪。陆余庆缩在马车里,裹着件紫貂裘,指尖仍冻得发僵。车窗外,北风卷着雪沫子抽打车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抓挠。

“还有多久到谯郡?”他掀开车帘问车夫。车夫是个满脸风霜的汉子,呵着白气指了指前方:“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就快了,只是这风雪怕是要大起来。”

陆余庆点点头,缩回车厢。他本是洛阳小吏,因母亲病危,告了急假往谯郡赶。临行时同僚劝他等雪停了再走,他却耐不住心焦——母亲年逾七旬,这次怕是熬不过去了。

马车行到山梁时,风雪果然大了起来。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能见度不足丈许,车轮碾在结冰的路面上,时不时打滑。车夫勒住缰绳,满脸难色:“郎君,前面路险,要不咱们找个背风处歇歇?”

陆余庆探头一看,远处山坳里竟隐约有火光闪动,像是有人在那里避雪。“去那边看看,”他说,“或许能借个地方落脚。”

马车缓缓驶向山坳,火光越来越亮。近了才看清,那是堆燃得正旺的篝火,火苗窜起三尺多高,映得周围一片通红。火堆旁围着七八个人影,都穿着厚实的棉袄,脑袋上裹着黑头巾,正低头烤着什么,远远望去,倒像是赶路的商旅。

“总算见着人了!”车夫松了口气,甩了甩马鞭。

陆余庆跳下车,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近火堆。奇怪的是,明明火堆烧得噼啪作响,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连飘到火边的雪花都没融化,径直落在地上。

“这位郎君,也是赶路的?”一个人影抬起头,头巾下露出半张脸,肤色白得像纸。

陆余庆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应着:“正是,雪太大了,想借个地方歇歇脚。”他打量着这些人,发现他们都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动作整齐得有些诡异。

“歇歇也好,”另一个人影开口,声音瓮声瓮气的,“我们烤了些干粮,郎君要不要尝尝?”

陆余庆这时才注意到,火堆旁插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是烤焦的面饼,却散着股说不出的怪味。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说的话——徐亳道上不太平,夜里遇着篝火要当心,说不定是“走阴”的。

他强压着心慌,故意提高声音:“天寒地冻的,劳烦诸位帮个忙,替我解解靴带?这雪灌进靴子里,冻得骨头都疼。”说着,他把脚往前伸了伸。

人影们闻声都停了动作,齐刷刷地抬起头。陆余庆这才看清,他们的头巾遮得极低,只露出下巴,而且——没有一个人的脚下有影子。火光明明照着他们,雪地上却只有陆余庆和车夫的脚印,连火堆的影子都歪歪扭扭,唯独没有这些人的。

“怎么不动了?”陆余庆的声音发颤,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人影们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像破风箱似的,“嗬嗬”作响。他们慢慢站起身,围着陆余庆转了个圈,头巾下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着幽光。

“解靴带?”最开始说话的人影往前凑了凑,陆余庆这才发现,他的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的手腕竟是青灰色的,像泡了很久的尸体。

“快走!”陆余庆猛地推了车夫一把,自己转身就往马车跑。车夫反应也快,连滚带爬地跳上马车,扬鞭就抽。马受了惊,嘶鸣着往前冲,车轮在雪地上划出两道深痕。

陆余庆刚抓住车辕,就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那些人影竟追了上来,速度快得不像在深雪里行走。他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最前面的人影已经扯掉了头巾,那张脸浮肿变形,嘴角咧到耳根,正朝着他“嘿嘿”笑。

“驾!快驾!”陆余庆对着车夫吼道,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马车在雪地里狂奔,车轴发出“嘎吱”的呻吟,像是随时会散架。陆余庆死死抓着车帮,冷风灌进喉咙,呛得他直咳嗽。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见那些人影在喊:“回来啊……烤饼还没熟呢……”

不知跑了多久,雪似乎小了些,前方隐约出现了灯火。车夫眼睛一亮:“是村子!”

马车冲进村子时,村口的老槐树下正坐着个打更人,见他们疯了似的冲过来,忙敲响梆子:“站住!干什么的!”

陆余庆跳下车,指着身后:“后面……后面有东西追我们!”

打更人眯着眼睛往远处看,雪地里空空荡荡,只有马车留下的辙印,哪有什么人影。“你看花眼了吧?”他嘟囔着,“这徐亳道的山坳里,哪来的人?”

“真的有!七八个人,围着篝火,没有影子!”陆余庆急得直跺脚。

打更人脸色骤变,拉着他往村里走:“嘘!别嚷嚷!快进屋里说。”

他们被领进一间土坯房,打更人关紧门窗,才压低声音问:“你们是不是在山坳里见着篝火了?”

陆余庆点头:“是啊,还有些裹黑头巾的人……”

“那不是人,是鬼啊!”打更人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他满脸皱纹,“十年前,那里是片乱葬岗,有队商客遇着大雪,冻死在山坳里,连带着赶车的、挑夫,一共八个人。从那以后,每逢大雪天,山坳里就会有篝火,有人贪暖凑过去,就再也没出来过。”

车夫吓得脸都白了:“那……那些人是……”

“就是那队冻死的商客,”打更人叹了口气,“他们自己冻得难受,就想拉活人作伴。去年有个货郎不信邪,非要去看看,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冻僵在山坳里,脸上还带着笑,跟那些鬼一个模样。”

陆余庆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影动作整齐,为什么篝火不热——他们是冻死的,魂魄也带着寒气,哪来的暖意?他想起那些人围着他笑,后背就一阵发凉。

“多谢老丈提醒,”陆余庆拱手,“若不是您,我们怕是……”

“你们命大,”打更人摆摆手,“那鬼火见着活人气旺的,有时也不敢硬拦。看郎君印堂发红,定是家里有急事牵挂,这口气吊着,他们才近不了身。”

那一晚,陆余庆和车夫在土坯房里烤着真正的炭火,听着窗外风雪呼啸,却再也不敢合眼。直到天光大亮,雪停了,他们才敢继续赶路。

后来陆余庆赶到谯郡,母亲竟真的缓了过来,只是时常念叨:“儿啊,你能平安到,是祖宗保佑。”他没敢告诉母亲遇鬼的事,只说路上顺顺当当。

再后来,陆余庆官至凤阁舍人,在朝堂上见惯了尔虞我诈,却总忘不了徐亳道上的那个寒夜。同僚们聊起各地奇闻,他偶尔会说起那堆不发热的篝火,说起那些没有影子的人影。

“最吓人的不是他们追来,”他呷了口热茶,眼神飘向窗外,“是他们笑的时候,那笑声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我们冷,你也来陪陪’的天真,比恶鬼的嘶吼更让人头皮发麻。”

有年轻同僚不信,说他是编故事吓唬人。陆余庆也不争辩,只是笑笑。有些事,没亲身经历过,是不会懂的——就像那堆鬼火,看着暖和,实则是索命的冰窟;那些人影笑得和善,心里却藏着拉人下水的执念。

久视年间的那场大雪,最终化成了陆余庆心里的一道疤。每逢冬日飘雪,他总会下意识地裹紧衣服,望向窗外,像是怕那道山梁上的篝火,会顺着风,一路烧到长安来。

而徐亳道的山坳里,据说每逢大雪,依旧有篝火在跳动,只是再也没人敢靠近。偶尔有迷路的飞鸟掠过,也会惊慌地扇着翅膀逃离,仿佛那里真的藏着什么,能把活物的热气,一点点吸干净。

巴峡夜泊

调露元年的秋意比往年来得早,刚过七月,巴峡两岸的枫叶就红透了半壁山。旅人陈望之撑着一叶扁舟,泊在瞿塘峡口时,天已经擦黑。他裹紧了粗布短褐,望着两岸刀削般的崖壁,崖缝里渗出的寒气混着江水的腥气,往骨头缝里钻。

“客官,今晚就歇在这儿?”船夫老周叼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明灭,“这峡口邪性,夜里常有人哭,听着疹人。”

陈望之笑了笑,从包袱里摸出半块干粮:“我从洛阳来,要去渝州寻故人,赶了三个月路,不差这一晚。”他是个落第举子,春闱失利后心灰意冷,听说故人在渝州做了刺史,便揣着一封旧信,一路南下。

船刚泊稳,江风就紧了。两岸的猿猴被惊得“嗷嗷”直叫,叫声撞在崖壁上,碎成一片哀鸣。陈望之就着船头的油灯,正想铺开信纸写点什么,忽听见上游传来一阵吟诗声——

“秋迳填黄叶,寒摧露草根。”

声音又高又颤,像根绷紧的弦,在山谷里荡来荡去。陈望之愣了愣,这诗句他熟,是前朝诗人王绩的残句,只是被人改了几个字,添了股说不出的悲劲。

“猿声一叫断,客泪数重痕。”

后两句出来时,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每个字都像是泡在江水里捞出来的,又冷又沉。陈望之站起身,往上游望去,月色刚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水面上细碎的波光,却不见半条船影。

“老周,你听见了吗?”

老周早熄了烟锅,蹲在船尾搓着手:“听见了,听见了……怕是遇上‘峡客’了。”他往江里啐了口唾沫,“这峡里淹死过不少人,有的是翻船的货郎,有的是赶考的举子,死了不安生,夜里就出来吟诗哭嚎。”

陈望之却不相信这些。他举着油灯,沿着江岸往上走了半里地,崖壁上的石缝里嵌着些枯骨,是往年船难者的遗骸,被江水冲得卡在那里。他叹了口气,正想往回走,那吟诗声又响了,这次更近,仿佛就在身后。

“秋迳填黄叶……”

陈望之猛地回头,油灯的光晕里,只有摇曳的芦苇。他忽然想起行囊里有面铜镜,是母亲临走时塞给他的,说能“照邪祟”。他摸出镜子,对着身后照去——镜光里映出的,只有自己惊惶的脸,和崖壁上狰狞的怪石。

那夜他没睡安稳,吟诗声断断续续,一会儿在船头,一会儿在崖顶,像是有人踩着江水在走。直到天快亮时,声音才渐渐歇了。

第二天一早,陈望之顺着声音来处往上游寻。两岸的红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响,像有人在身后跟着走。走了约莫三里地,见一处浅滩,滩上的石头缝里嵌着些零碎的布片,像是件旧儒衫的料子。他往石缝里一瞅,心猛地一跳——

石缝深处堆着一具人骨,头骨被卡在两块巨石中间,眼窝正对着下游的江面,像是还在望着什么。骨头上还挂着半块玉佩,刻着个“苏”字,玉佩边缘磨得发亮,想来是主人常摸的缘故。旁边的石缝里塞着一卷残稿,纸页被江水泡得发胀,上面隐约能认出几行字,正是昨夜听的那首诗,字迹娟秀,却透着股力透纸背的绝望。

“这是……苏明远?”陈望之忽然想起春闱时的同窗。苏明远是江南才子,去年秋闱后乘船赴蜀,说是要去渝州投奔亲戚,后来就没了音讯。当时有人说他翻了船,有人说他中了邪,没想到……

他蹲下身,轻轻将人骨从石缝里抠出来。骨头很轻,像是风一吹就会碎,指骨尤其纤细,想来是个文弱书生。陈望之从包袱里拿出备用的粗布,小心翼翼地将骨头裹好,又在附近找了些平整的石板,拼成个简易的棺椁。

“苏兄,我送你上岸。”他抱着“棺椁”,往山腰走了走,选了块背风的平地,挖了个浅坑。下葬时,他把那卷残稿也埋了进去,又将自己带的半块干粮放在坟前——春闱时,苏明远总爱分他干粮,说“举子同路,该互相帮衬”。

“你不是想往渝州去吗?”陈望之拍了拍坟头的土,“这儿能望见江水,等开春了,江水涨起来,就能载着你的诗,流到渝州去。”

那天傍晚,陈望之的船再次泊在峡口时,江风依旧,猿啼依旧,却再没听见吟诗声。老周啧啧称奇:“客官,您这是积德了。”

陈望之望着远处的坟头,那里已经长出了几株野菊,被风吹得轻轻晃。他忽然想起苏明远春闱时写的诗:“万里巴江客,孤舟月下行。”当时觉得潇洒,如今才懂,这孤舟上的苦,原是能刻进骨头里的。

船开的时候,他往江里撒了把纸钱,纸钱打着旋往下游漂,像无数只白蝴蝶。他对着坟头的方向拱了拱手:“苏兄,后会无期。”

后来陈望之在渝州找着了故人,说起苏明远的事,故人叹着气拿出封信——是苏明远死前托人寄出的,信里说自己船翻后卡在石缝里,断了腿,眼睁睁看着江水涨起来,却写不成诗,只能在心里反复念着残句,怕忘了自己是个读书人。

“他是怕自己变成孤魂,连诗都忘了,就真成了江里的野鬼。”故人说。

陈望之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江水。他忽然明白,那夜的吟诗声,不是哭嚎,是个读书人在给自己招魂——哪怕死了,也要捧着诗,守着那点文人的体面。

多年后,陈望之回到洛阳,在国子监教书,常给学生讲起巴峡的事。他说:“人这一辈子,就像在江里行船,有的船稳,有的船翻,但只要心里揣着点念想,哪怕成了骨头,也能把诗留在风里。”

学生们似懂非懂,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年巴峡的秋风里,藏着一个举子最后的倔强——连死亡都带不走的,是刻在骨子里的文气。

镜影

显庆三年的秋老虎,把益州的官道晒得冒白烟。王志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掀开车帘望了一眼,远处的州寺檐角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攥紧了手里的茶盏,指节泛白——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启棺启程了。

女儿阿鸾已经在州寺停了三个月。从益州到岐州,千里迢迢,他这个刚任满的县令,本该风风光光带着家眷还乡,如今却只能载着一口薄棺,和满车的沉默。

“老爷,州寺到了。”车夫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王志深吸一口气,下车时被正午的日头晃得眯起眼。州寺的老和尚迎上来,双手合十:“王大人,都准备好了。”

王志点点头,没说话。他绕过前殿,往偏院的停灵处走,刚转过回廊,就看见一个年轻书生蹲在阿鸾的棺木旁,手里拿着块帕子,正小心翼翼地擦拭棺盖。

“你是谁?”王志皱起眉。这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襕衫,头发用根木簪绾着,侧脸清瘦,睫毛很长,听见问话,慌忙站起来,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

“学生……学生是岐州来的,在寺里借读。”书生低着头,声音有点发颤,“见棺木上落了灰,就……”

王志“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他走到棺前,轻轻敲了敲棺盖,喉咙发紧——阿鸾走的时候才十六,还没来得及说亲,临走前攥着他的手,说想回岐州看家里的老槐树。

书生在旁边站着,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大人,学生叫柳砚,明日也要启程回岐州,若是不嫌弃,学生可以帮着……”

“不必了。”王志打断他,心里像堵着块石头。他不想让外人掺和女儿的身后事。

柳砚没再说话,默默捡起地上的帕子,退到了廊下。王志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当天夜里,王志在寺里的客房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刚迷糊过去,就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拖着鞋在走。他披衣下床,推开窗,月光下,柳砚正站在院子里,对着阿鸾的棺木发呆,嘴里还念念有词。

“你在干什么?”王志低喝一声。

柳砚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脸色白得像纸:“大人……我、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梦见……梦见一位姑娘,说她是您的女儿,”柳砚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厉害,“她说她想回家,还……还送了我东西。”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镜面磨得光亮,边缘刻着缠枝莲纹。

王志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那是阿鸾的嫁妆镜,他亲手放进棺里的,怎么会在这书生手里?

“你偷的?”王志的声音发颤,带着压抑的怒火。

“不是!”柳砚急得快哭了,“是她在梦里给我的!她说带着镜子,就像跟着爹娘走一样。她还说……还留了上下衣给我,让我替她好好收着。”

王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对闻讯赶来的寺僧喊:“把他拿下!等我启棺验看,若真是他偷了东西,定要送官究办!”

柳砚被捆在廊柱上,眼泪直流:“大人信我!她说她棺里的月白襦裙和青碧裙裤不见了,就在我包袱里……”

王志哪里肯信,只当他是为了脱罪胡编乱造。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让人启了棺。棺盖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阿鸾的尸身早已入殓,身上的殓衣整齐,可原本放在旁边的月白襦裙和青碧裙裤,果然不翼而飞。

“这……”王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老和尚在一旁合十念佛:“阿弥陀佛,怕是姑娘有未了的心愿。”

王志看向被松绑的柳砚,眼神复杂。柳砚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正是棺里失踪的那两件,料子柔软,还带着淡淡的脂粉香。

“她说,”柳砚捧着衣服,声音轻得像叹息,“路上风大,让我把衣服收好,等回了岐州,埋在她家老槐树下,就当她自己走回去了。”

王志看着那两件衣服,忽然想起阿鸾小时候,总爱穿着这两件衣服在槐树下转圈,裙摆飞起来像只蝴蝶。他蹲下身,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淌出来。

“你……你叫柳砚?”过了很久,王志才抬起头,声音沙哑。

“是。”

“家在岐州哪里?”

“城南柳家巷,家父是个私塾先生。”

王志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既然如此,你就跟我一起回岐州吧。”

柳砚愣住了。旁边的寺僧笑着说:“柳小郎君,这是王大人认你做女婿了呢。”

王志没否认,只是拍了拍柳砚的肩膀:“阿鸾既然瞧得上你,你就替她多尽尽孝。”

回程的马车里,多了一个柳砚。他坐在王志对面,手里捧着那面铜镜,时不时拿出来擦一擦。王志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书生眉眼清秀,倒真配得上阿鸾。

路上歇脚时,柳砚总说阿鸾托梦给他,说哪里的水甜,哪里的山好看。王志一开始没应声,后来听得多了,也会问一句:“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谢谢爹肯带她回家。”柳砚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有星光落在里面。

进了岐州地界,远远望见熟悉的城门,王志忽然觉得心里松快了些。柳砚从包袱里拿出那两件衣服,小心翼翼地递给王志:“大人,到了。”

王志接过衣服,走到自家老宅的老槐树下。树还是那么粗,枝叶遮天蔽日。他亲手挖了个坑,把衣服埋了进去,嘴里念叨着:“阿鸾,到家了。”

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应。

柳砚站在旁边,手里的铜镜反射着阳光,晃了王志的眼。他忽然想起阿鸾生前说过,想嫁个读书人,知冷知热,能陪她看月亮。

后来,柳砚真的成了王志的女婿。他留在王家,帮着打理家事,有空就陪着王志说话,说阿鸾又托梦告诉他什么了。王志看着他,就像看见阿鸾还在身边,有时会笑着说:“你这孩子,倒比阿鸾还絮叨。”

街坊邻居都说,王县令家的女儿是个孝顺的,怕爹娘路上孤单,特意找了个书生陪着。也有人说,那柳砚是个有福气的,得了姑娘的青睐,往后的日子定不会差。

只有王志知道,那面铜镜,柳砚一直带在身上。有时夜里起夜,能看见柳砚屋里还亮着灯,他正对着镜子说话,语气温柔,像在跟谁聊天。

王志没去打扰过。他想,阿鸾这是真的回家了。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陪着他们,守着这老宅,守着院里的老槐树,岁岁年年。

龙朔年间,豫章江夜事

陈导把船泊在江浦时,月亮刚过中天。

江水带着秋凉,拍在船帮上“哗啦”作响,像谁在耳边不停絮叨。他披着件厚绸子褂子,蹲在船头抽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眼角新添的皱纹——这趟去楚地贩茶,本是赌上了全部家当,船上堆着的三百担新茶,是他托人从庐山深处收来的,据说楚地的茶商给了高价,若是成了,就能把欠着的船钱、脚钱全还清,还能给婆娘扯块好料子做件新棉袄。

“东家,风凉,进舱歇着吧。”船工老李裹着棉袄从舱里探出头,“后半夜怕是有雾,明早再赶路不迟。”

陈导磕了磕烟灰,刚要应声,就见下游漂来艘乌篷船。那船走得悄无声息,像片叶子在水上滑,转眼就到了跟前。船头站着个汉子,身量不高,却生得宽肩厚背,一张脸方方正正,两道眉毛又粗又浓,几乎连在一块儿,鼻子又大又挺,看着像衙门里当差多年的老吏。

“这位老哥,借个光,歇歇脚?”汉子开口,声音像磨过的石头,带着股子沉劲儿。

陈导打量他一眼,见船上空空荡荡,只有个小包袱,不像歹人,就扬手道:“上来吧,舱里有酒。”

汉子跳上船,脚步稳得很,甲板都没晃一下。进了舱,陈导叫老李摆上酒菜——一碟盐煮花生,一盘酱牛肉,还有壶刚温好的米酒。汉子也不客气,坐下就给自己倒了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舱里听得清清楚楚。

“在下司徒弁。”汉子放下酒杯,自报家门,“去楚地办公。”

“陈导,做茶叶生意的。”陈导也举杯回敬,“司徒兄看着面生,不是本地口音啊。”

“嗯,打北边来。”司徒弁夹了块牛肉,嚼得很香,“楚地近来不太平,老哥这趟生意,怕是难成。”

陈导心里咯噔一下。他跑江湖多年,最信这些不着边际的提醒,忙追问:“怎么个不太平?我听茶商说,那边最近货走得快得很。”

司徒弁喝了三杯酒,脸膛微微发红,忽然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我是冥府的差役,这趟去楚地,是要放场大火。”

陈导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在地上,酒洒了些在衣襟上,烫得他一哆嗦。“司徒兄……玩笑了。”

“没玩笑。”司徒弁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木牌,黑沉沉的,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冥”字,“你看这牌。楚地今年该有一劫,数万家跑不了。你这船茶,就算到了地方,也得烧成灰。”

陈导的脸霎时白了。三百担茶,是他求爷爷告奶奶才凑齐的本钱,要是烧了,别说还债,怕是连家里那三间瓦房都得抵出去,婆娘孩子就得睡大街。他咽了口唾沫,颤声问:“司徒兄……有法子破吗?”

司徒弁看着他,慢悠悠地倒酒:“法子有。给我两万钱,我在判官那里给你家添个名字,保你全家平安,家产也烧不着。”

“两万?”陈导倒吸一口凉气。他现在全部家当凑起来,也就一万出头,还是算上船上的茶叶。可转念一想,若是楚地真烧起来,别说两万,连本带利全得赔光,当下咬咬牙,拍着胸脯道:“成!我答应你!等我回了豫章,立马凑钱给你送去!”

司徒弁点点头,没再多说,又喝了两杯,就起身告辞,跳上自己的乌篷船,转眼消失在夜色里。陈导盯着江面,后背全是冷汗,老李在旁边哆哆嗦嗦道:“东家,这……这能信吗?”

“宁可信其有。”陈导搓着手,心里七上八下,“楚地不能去了,咱们掉头,回豫章!”

船掉了头,顺流而下,陈导一路没合眼。快到豫章时,他心里打起了算盘:那司徒弁看着也不像真有神通,说不定是个骗子,想讹钱。两万钱可不是小数目,自己这趟白跑一趟,已经亏了不少,再拿两万出去,怕是真要喝西北风了。

“就说没钱。”陈导对自己说,“他一个冥府差役,还能真跟我个小老百姓计较?”

回了家,婆娘见他空船回来,急得直掉眼泪,听说了缘由,也骂他不该轻信陌生人。陈导被骂得心里发虚,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怕什么?真要找上门,我就说没钱,他能把我吃了?”

过了约莫半月,这天傍晚,陈导正在院子里翻晒茶叶——他把茶运回了豫章,低价卖给了本地商号,虽亏了些,好歹回了点本。忽然听见院门外有人叫他,开门一看,竟是司徒弁。

还是那身打扮,背着个小包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老哥,钱准备好了?”司徒弁问。

陈导心里发慌,嘴上却硬:“司徒兄,实在对不住,这趟生意亏了本,实在拿不出两万。你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司徒弁盯着他,眉毛拧成了疙瘩:“你想耍赖?”

“不是耍赖,是真没钱。”陈导梗着脖子,不敢看他的眼睛,“要不……我给你磕个头,这事就算了?”

司徒弁冷笑一声,从包袱里掏出封信,递过来:“既然如此,你把这信拆了吧。”

陈导迟疑着接过,信封是黄纸做的,摸着粗糙得很。他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字,墨色发黑,像是用烧焦的树枝写的:“欠债不还,烈焰焚家。”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导又惊又怒,把信纸往地上一扔。

司徒弁没捡,转身就走,声音远远传来:“别后悔。”

陈导气得浑身发抖,抬脚把信纸踩烂,骂道:“装神弄鬼,我才不怕!”

可他心里终究发虚,回屋时,手脚都在抖。婆娘见他脸色难看,问清了缘由,吓得直哭:“你怎么能跟他耍赖呢?那可是冥使啊!”

“哭什么!”陈导强作镇定,“他还能真放火不成?咱们家院子里都是沙土,旁边就是水井,怕什么?”

话虽如此,他还是让婆娘把水缸都装满了水,又把晒干的茶叶搬到隔壁邻居家暂存。折腾到半夜,才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窗外有黑影晃。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然闻到股焦糊味。

“着火了!”婆娘尖叫着推醒他。

陈导一骨碌爬起来,只见窗外火光冲天,浓烟从门缝里灌进来,呛得人睁不开眼。他抓起一件湿棉袄裹在身上,拉着婆娘往外冲,刚跑到院子,就看见正屋的房梁“咔嚓”一声塌了下来,火苗子窜得比屋顶还高。

“快!去水井!”陈导吼着,拉着婆娘往院子角落跑。可那火邪门得很,明明旁边就是水井,可水泼上去,像浇在热油上,“滋啦”一声就没了,火苗反而窜得更高。

邻居们被惊醒,提着水桶来帮忙,可谁也近不了身,那火像是长了眼睛,只烧陈家的房子,隔壁李家的屋檐离得再近,也只有点热气,连木头都没熏黑。

陈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三间瓦房,还有屋里没来得及搬走的杂物,在火里噼啪作响,很快就烧成了一堆焦炭。火光里,他好像看见屋顶站着个黑影,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烧,像极了司徒弁的背影。

天快亮时,火自己灭了。陈家的房子变成了一片黑黢黢的废墟,连地基都烧得焦黑。陈导和婆娘坐在废墟旁,浑身是灰,眼泪止不住地流。

邻居李大爷叹着气说:“我昨晚就看见个黑影在你家屋顶站着,手里拿着张纸在烧,那纸烧完了,你家就起火了。陈老哥,你这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啊。”

陈导这才想起司徒弁临走时的话,想起那封被他踩烂的信,心里又悔又怕,“砰砰”往自己脸上扇了几个耳光。

“我不该耍赖……我不该啊……”

可再后悔也晚了。那把火,烧掉的不只是房子,还有陈导攒了半辈子的家底。后来他才听说,楚地果然起了大火,烧了数万家,跟司徒弁说的一模一样。

有人说,陈导要是乖乖拿出两万钱,顶多损失些钱财,不至于家破人亡。也有人说,冥府的债,从来不能欠,欠了就得加倍还,陈导这是万幸,好歹保住了性命。

陈导后来在废墟上搭了间草棚,白天出去给人扛活,晚上就坐在草棚里发呆。每当有人提起楚地的大火,或是说起那个厖眉大鼻的陌生人,他就会猛地一哆嗦,然后抱着头,一遍遍地说:“我不该耍赖……我真的不该啊……”

那把火之后,豫章江一带的商人,再不敢轻易应下承诺,更不敢欠别人的债,尤其是来路不明的人。他们常说:“陈导的例子摆在那儿,天上地下的债,都不能欠啊。

法海寺的夜谈

法海寺的银杏黄透第三茬时,惠兰寺主终于忍不住把英禅师堵在了藏经阁。

“英师兄,你再胡言乱语,我就禀明州府,让你还俗去!”惠兰攥着念珠的手发白,袍袖被风吹得猎猎响,“上周说见着楚霸王在香炉里烤栗子,这周又说秦庄襄王托你化缘——你当寺里的香火钱是大风刮来的?买那些酒肉喂‘鬼’,信徒们都在背后嚼舌根了!”

英禅师盘腿坐在经架旁,手里正慢悠悠地穿线,要把散乱的经卷重新装订。他抬起头,眼窝深陷,却亮得惊人:“寺主,我没骗你。秦庄襄王的魂,就附在东配殿的铜钟上,夜夜敲钟的不是风,是他在催。”

“荒唐!”惠兰气得发抖,“那铜钟是前朝遗物,锈得都快掉漆了,哪来的鬼?”

英禅师没急着辩解,只是从怀里掏出块油布,层层揭开,里面是半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骨头上还沾着点暗红的肉渣。“这是昨晚襄王殿下吃剩下的。”他说得平铺直叙,“他说生前没沾过佛法,在地府里被小鬼欺负,全靠放生积德才换得一次‘阳间饭’,下次再想吃,得等四十年。”

惠兰盯着那块骨头,胃里一阵翻涌。他知道英禅师从不打诳语,可这事太过离奇,他宁愿相信是师兄修行走了火。“好,”惠兰咬咬牙,“我就信你这一次。酒肉我来备,但要是明早见不着什么‘襄王’,你就……”

“就去后山劈柴三年,绝不还嘴。”英禅师接话接得快,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第二天天还没亮,惠兰就带着两个沙弥,扛着食盒往大雄宝殿去。食盒里是刚从镇上割的五花肉、卤好的酱肘子,还有两坛上好的米酒——这些都是英禅师特意吩咐的,说襄王生前爱吃荤,在地府憋了八百年,得多备些油腻的。

“寺主,真要摆?”小沙弥捧着肘子,脸都白了,“要是真来些不干净的……”

“闭嘴。”惠兰低声呵斥,心里却比谁都慌。他把供桌摆在殿中央,刚摆好酒肉,就听见东配殿的铜钟“当”地响了一声,惊得檐角的鸽子扑棱棱飞起来。

“来了。”英禅师不知何时站在殿门口,手里拿着串佛珠,却没念诵,只是静静等着。

话音刚落,殿外的石阶上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有人拖着脚步走路。惠兰眯眼一看,只见无数黑影从门缝里挤进来,个个瘦得像纸人,穿的衣服破破烂烂,能看见骨头的轮廓。为首的那个黑影稍显高大,头上戴着顶歪歪扭扭的王冠,虽然看不清脸,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英禅师,你倒还守信用。”那黑影开口,声音像磨过的砂石,刮得人耳朵疼。他径直走到供桌前,抓起一块五花肉就往嘴里塞,油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却没沾湿衣襟——那些油液穿过他的身体,落在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惠兰吓得腿肚子转筋,躲在英禅师身后,偷偷往黑影堆里看。只见那些黑影抢着吃肉,嚼得“咯吱”响,却没一个真把肉咽下去,食物穿过他们的喉咙,直接落在地上,很快积了一小堆。

“殿下,”英禅师合十行礼,“这些够吗?”

“够了够了。”襄王的黑影摆了摆手,指了指旁边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黑影,“这是陈轸,当年在我跟前当大夫,专会哄人,说吃了他的药能长生,结果把我肝都吃坏了。”

那瘦黑影闻言,啃肉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瞪了襄王一眼,却没敢作声。

“还有那两个,”襄王又指了指角落里两个凶神恶煞的黑影,他们正抢着啃肘子,牙床都露在外面,“白起、王翦,杀人太多,在地府里罚做苦役,今天是我求了判官,才准他们出来打牙祭。”

白起的黑影“哼”了一声,把肘子往地上一摔:“当年要不是我坑杀赵军,你能坐稳王位?现在倒嫌我杀人多了?”

“你懂个屁!”襄王回骂,“地府算功过,杀降兵是要扣大德的!我这八百年在下面,一半罪业都是替你们背的!”

惠兰听得目瞪口呆,拽了拽英禅师的袖子:“师兄……这真是秦庄襄王?”

英禅师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襄王的黑影:“殿下托我化缘,是为了这个吧?”布包里是些碎银子,是他偷偷把自己的度牒当了换来的。

“还是你懂事。”襄王的黑影接过银子,往怀里一揣——银子竟直接穿了过去,落在地上。他“啧”了一声,有些尴尬,“忘了……我现在拿不住这东西。你帮我送到城东通化门外的尖冢,那儿有个暗格,把银子放进去就行。”

“那不是吕不韦的墓吗?”惠兰忍不住插话。

“放屁!”襄王的黑影猛地转向他,声音陡然拔高,“那是我当年让人偷偷修的衣冠冢!吕不韦那老东西,死后哪配占我的地?”他似乎气得不轻,黑影都在发抖,“你去挖,墓底有块玉印,刻着‘庄襄’二字,那是我生前的私印!”

英禅师把银子收好,合十道:“贫僧记下了。”

黑影们吃得差不多了,渐渐变得透明。襄王的黑影最后看了眼供桌,叹了口气:“英禅师,下次化缘……得等四十年了。”说完,带着一群黑影飘出殿门,消失在晨雾里。

惠兰瘫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直到太阳升起,照在满地的肉渣上,他才哆哆嗦嗦地问:“师兄……这都是真的?”

英禅师没回答,只是捡起地上的银子,转身往殿外走:“去看看就知道了。”

三日后,英禅师带着两个石匠去了城东通化门外的尖冢。那墓果然不是吕不韦的——挖开时,墓底的砖刻着“秦庄襄王之寝”,暗格里藏着个木盒,里面除了块刻着“庄襄”的玉印,还有一卷竹简,记载着襄王在位时的琐事,其中一段写着:“乙丑年秋,得玉于蓝田,命匠人刻私印,秘不示人。”

英禅师把玉印和竹简交给惠兰时,寺主正对着殿里的铜钟发呆——那钟从那天起,再也没自己响过。

“这些……怎么办?”惠兰指着玉印,声音还有些发颤。

“捐了吧。”英禅师擦拭着经卷,头也没抬,“襄王说了,他在地府用不上阳间的东西,不如留给寺里修佛像。”

后来,法海寺用那笔银子修了大雄宝殿的金顶,玉印则被供奉在藏经阁,成了镇寺之宝。信徒们听说了英禅师见襄王的事,非但没觉得荒唐,反而来得更勤了,都说这寺里有真佛性,连八百年前的帝王魂都愿来化缘。

惠兰再也没提过让英禅师还俗的事。只是每次英禅师说“昨晚见着哪个古人”,他都会默默备好茶水,听着听着,自己也入了迷。

而英禅师,依旧每天坐在藏经阁里补经卷,偶尔抬头望向窗外,像是在等什么人。有人说,他夜里会去东配殿敲钟,钟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像是在回应某个八百年前的约定。

高陵异闻

显庆四年的秋老虎比往年凶,雍州高陵的土路被晒得裂开手指宽的缝,走在上面能听见脚下“咯吱”的声响,像是土地在龇牙。王家人正忙着给王怀礼办丧事——这汉子前几日在地里割麦时中暑,抬回家没两天就断了气,按规矩停灵七天,明天就该入土了。

后半夜,守灵的王怀义打了个盹,忽然听见棺材里有动静。“咚”的一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木板。他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酒壶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谁?”王怀义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棺材里没应声,却传出更响的动静,像是有人在里面翻身。王怀义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刚到院门口,就听见身后“吱呀”一声——棺材盖被推开了。

他猛地回头,看见王怀礼直挺挺地坐在棺材里,后背的寿衣烂了个大洞,黑绿色的脓水顺着木板往下滴,腥臭气混着香烛的味道,呛得人睁不开眼。

“哥……哥?”王怀义的舌头打了结。

王怀礼没看他,只是低着头,手在怀里摸索,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掏出张纸,递过来,声音又哑又闷,像是从井里捞出来的:“怀智……让带的信。”

王怀义哪敢接,瘫在地上直摆手。邻居张老汉被吵醒,举着油灯过来,看见这场景,手里的灯盏差点脱手。“怀礼……你这是?”

王怀礼把纸往张老汉手里塞,眼睛直勾勾的,没一点活人气:“坊州的王怀智,在地府见着我了。他说……家里欠法海寺的木料钱,赶紧还。还有,怀善快不行了,让请人画经像祈福。”

张老汉哆哆嗦嗦地接过纸,油灯凑近了一看,上面的字是用黑墨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可内容说得明明白白——王家去年翻修祠堂,在法海寺借了二十根松木,说好今年麦收后还,一直拖着没给;王怀智的弟弟王怀善近来总咳血,药石无效。

“这些事……怀智怎么会知道?”张老汉纳闷。王怀智三年前就去坊州当兵了,杳无音信,家里都以为他死了。

王怀礼没回答,只是直挺挺地躺回棺材里,“砰”地合上盖子,再没动静。

第二天一早,王家人撬开棺材,见王怀礼跟刚入殓时一样,双目紧闭,后背的溃烂处已经发黑,显然是真死透了。可张老汉手里的信纸还在,字墨迹未干,像是刚写的。

“这信……”王家长辈王老太爷捏着信纸,手指抖得厉害,“怀智在坊州,怎么会在地府?难道……”

“爹,先别想这个。”王怀礼的弟弟王怀信急道,“信里说怀善快不行了,这可不能当玩笑。”

王怀善这阵子确实病得重,天天咳血,请来的大夫都说没救了。王家人越想越怕,赶紧凑了钱,让王怀信赶着车去法海寺还木料钱,又请了城里最好的画匠,要画一幅《药师经变》,挂在祠堂里祈福。

法海寺的英禅师接过木料钱时,看着王怀信,忽然说:“你哥怀智……去年在坊州战死了,尸首没找着。”

王怀信一愣:“禅师怎么知道?”

“他托梦给我,说想家了。”英禅师指了指寺后的空地,“我给你哥立了个牌位,你回去告诉你爹娘,别惦记了。”

王怀信心里一酸,原来怀智真的没了。他谢过英禅师,赶着车往回走,心里乱糟糟的——怀智死了,怎么会在地府托王怀礼带信?难道人死后,真能在地府见着同乡?

画匠来得很快,是个姓周的年轻人,据说能画“活菩萨”——画里的菩萨眼睛像会动似的。周画匠在王家祠堂里支起案子,磨墨时忽然问:“听说你们家有死人还魂带信的事?”

王怀义蹲在旁边看他调颜料,接口道:“可不是嘛!那纸现在还在我爹那儿收着,摸着……凉飕飕的。”

“凉的?”周画匠来了兴致,“我师父说,地府的纸都带阴气,摸着凉是真的。”

正说着,后院传来哭声——王怀善没熬过中午,咳着咳着就没气了。

王家人哭得昏天黑地,王老太爷捏着那张信纸,忽然一拍大腿:“怀智这是……在底下看着我们呢!他知道怀善没救了,才让画经像,是想让我们心安啊。”

周画匠画到第七天,忽然停了笔,指着画里药师佛的衣纹说:“你们看,这褶皱里,是不是有个字?”

众人凑过去一看,果然,衣纹的阴影里藏着个“智”字,像是用淡墨晕染出来的。

“是怀智!”王怀信眼圈红了,“他是想告诉我们,他在保佑家里。”

这事很快传遍了高陵,连鄜州的勋卫侯智纯都听说了。侯智纯是高陵人,休假回家时听街坊说这事,觉得稀奇,回营后就讲给同僚听。

“那地府来的纸,真摸着是凉的?”同僚张三郎凑过来,眼睛发亮,“我奶奶说,她年轻时见着过阴兵借道,那些兵卒的甲胄摸着就跟冰似的。”

“可不是凉的咋地?”侯智纯比划着,“王家人说,那纸攥在手里,像揣了块冰,夏天摸着手心里能起白霜。”

李四爷吧嗒着旱烟,摇摇头:“我不信。死人哪能托信?怕是王家人自己编的,想让街坊可怜他们家。”

“编的能那么真?”侯智纯不服,“王怀智欠寺里的木料钱,还有他弟生病的事,除了家里人,没外人知道。再说了,王怀礼死了七天,后背都烂了,怎么可能坐起来?不是地府的意思,是啥?”

旁边的伙夫插了句:“我听说啊,人死后头七天,魂还没走远,能在地府打个转。说不定王怀智和王怀礼在地府遇上了,都是同乡,托个信也正常。”

“那纸呢?地府也用咱们阳间的纸?”张三郎追问,“我要是死了,得提前备点纸,省得到了底下想给家里带信,连张纸都没有。”

侯智纯被问住了,他也不知道地府的纸是啥样。可他总想起街坊说的细节——王怀礼从怀里掏信纸时,那纸边缘卷着,像是在水里泡过;王老太爷把纸收在木匣里,后来打开看,纸上的墨迹晕开了,像一片乌云,再也看不清字了。

“管它凉不凉呢。”侯智纯叹了口气,“好歹是兄弟一场,在地府还惦记着家里,不容易。”

这事过去没多久,王家人去坊州给王怀智立了衣冠冢,就在他战死的地方。冢前的石碑上,刻着王怀智的名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是王老太爷让人刻的:“弟怀善,随兄去矣。”

有人说,后来在月圆之夜,能看见王怀智和王怀善的影子在冢前说话,一个高些,一个矮些,像是在商量着什么。还有人说,那地府来的信纸其实没消失,只是化成了石碑上的露水,每到夜里就变得冰凉,像谁的眼泪。

而侯智纯每次跟同僚聊起这事,总会被问起那张纸的温度。他渐渐也不确定了,有时说“凉得刺骨”,有时又说“可能是王家人吓的,其实不凉”。可他心里更愿意相信是凉的——那样的话,就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还记着阳间的事,还能托信回来,多好。

明崇俨:从野地唤魂到宫廷异客

明崇俨的童年,是被暮色和黑影填满的。那会儿他才七岁,总爱在县衙后墙根蹲坐着,看门卒老张头打盹。老张头脸上刻满皱纹,腰间总挂着个油布包,里面裹着两卷泛黄的书,封皮都磨没了,只隐约看见封面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

“小子,又来看热闹?”老张头睁开眼,烟杆在鞋底磕了磕,“想学法子?”

明崇俨使劲点头,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得厉害。老张头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从油布包里掏出那两卷书扔给他。“拿去,能让这些名字应你,就算入门了。”

书是用麻纸订的,每页都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墨迹发黑,像是用陈年的血调的墨。明崇俨抱着书跑到村外的野地,正是黄昏,坟头的纸幡在风里飘得像招魂的手。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点着第一个名字念:“李二狗。”

话音刚落,旁边坟头后“唰”地钻出个黑影,瘦得像根柴火棍,低着头应:“唯。”

明崇俨吓得后退半步,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那黑影就站在原地,胳膊腿直挺挺的,脑袋耷拉着,脖子像折了似的。他定了定神,又念第二个名字:“王秀莲。”

树后又钻个黑影,穿着破烂的花布衫,头发乱得像草堆,也低着头应:“唯。”

那天傍晚,明崇俨把书里的名字念了个遍。坟头后、树影里、草垛旁……钻出几十个黑影,个个低着头,齐声应“唯”,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来的,潮乎乎的。他站在黑影中间,一开始腿肚子打颤,后来竟觉得有趣——这些黑影不会笑,不会闹,叫他们抬石头,就齐刷刷弯腰抬石头;叫他们蹲下,就齐刷刷蹲下,比家里的老黄狗听话多了。

老张头说:“这些都是没人祭拜的孤魂,书里的名字是他们生前的记号。你唤得动他们,是他们欠着阳间的情分,想找个由头再跟人世沾点边。”

明崇俨似懂非懂,只觉得这两卷书是个宝贝。他常带着书去野地,让黑影们给他摘野果、拾柴火,有时还让他们排着队走正步,自己像个小将军似的喊口令。黑影们走得歪歪扭扭,却从没出过错,这让他在小伙伴里赚足了面子。

十三岁那年,县里名流周员外家出殡,说是要把过世的双亲合葬。送葬队伍刚出城郊,明崇俨就追了上去,拦在棺材前。周员外的儿子周世昌正哭着,见个半大孩子挡路,气得脸通红:“哪来的野小子,敢拦我爹娘的灵柩?”

“你确定合葬的是双亲?”明崇俨仰着头,辫子晃来晃去,“我看见个紫衣夫人哭着骂:‘凭什么把我跟这汉子埋一起?’”

周世昌骂他疯癫,家丁们上来就要赶人。明崇俨却指着西边的乱葬岗:“她就在那棵老槐树下站着,穿紫色绸衫,头上插着银簪子。”

这话一出,周世昌的脸“唰”地白了。他幼时丧父,母亲去年才过世,下葬前,老仆说找着了他爹早年的棺木,可他总觉得不对劲——母亲生前最讨厌紫色,说那是“丧门色”,怎么会穿紫衣?

半信半疑间,周世昌让人跟着明崇俨往西边去。老槐树下果然空无一人,明崇俨却指着树根处:“挖。”

家丁们犹豫着动了锄头,没挖两尺就碰到了硬物。刨出来一看,是块石碑,上面刻着“周氏之墓”,旁边还有行小字:“夫早亡,独居三十载”。周世昌这才明白,老仆找的哪是他爹的棺木,分明是早年死在外地的远房婶母!那紫衣夫人,正是这位婶母的魂魄。

这事过后,明崇俨在县里出了名。人们都说这孩子能通阴阳,连县太爷都请他去家里看过怪事——太爷的小妾总说夜里有黑影梳头,明崇俨去了,念了个名字,黑影就从镜子里钻出来,低着头应“唯”,竟是太爷早逝的原配夫人。

后来明崇俨进京赶考,凭着一手“通神”的本事,竟在宫里得了差事。高宗年间,宫里怪事多,不是皇后的凤冠半夜自己发光,就是太子的寝殿有哭声,每次都是明崇俨出面解决。他总在事后摸着胡须笑:“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些念着阳间的老熟人。”

有次宰相问他:“明大人总能唤来黑影相助,这些黑影究竟是何来历?”

明崇俨从袖中掏出那两卷泛黄的书,书页都快磨成粉了。“您看,”他指着上面的人名,“这些黑影里,有不少是当年门卒书里的名字。他们欠着情分,我唤他们,他们应我,不过是互相找个念想罢了。”

宰相凑近一看,书页上的名字密密麻麻,墨迹发黑,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纸后眨动。他忽然觉得后背发凉,又听见明崇俨慢悠悠地说:“您府上是不是总丢玉佩?我看见个穿绿袄的小姑娘,总在您书房窗台上坐着,她名字叫翠儿,书里也有记载呢……”

宰相的脸瞬间白了,就像当年的周世昌。而明崇俨只是笑着合上书卷,那些藏在暗处的黑影,又在他的呼唤声里,齐齐地应了一声“唯”。

这声音,从野地的坟头树后,一路跟到了皇宫的朱墙之内,成了明崇俨最隐秘的依仗。他知道,只要这两卷书还在,那些黑影就永远会回应他——不是因为法术高深,只是因为彼此都需要这点念想,在阴阳两界之间,找个不孤单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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