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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梦书屋 >  饮茶杂话 >   第8章 崔集

唐元和年间,江淮一带的酒肆里常能见到两个醉醺醺的身影——崔涯与张祜。两人同是落第进士,仕途失意后便结伴游荡,最爱在酒桌上借着醉意嘲讽时人,兴起时还会拍着胸脯自称“豪侠”。

崔涯一次醉后挥笔写了首《侠士诗》,其中“太行岭上三尺雪,崔涯袖中三尺铁;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门便与妻儿别”几句,竟在坊间传开了。人们听着这掷地有声的句子,再看两人喝酒时挥斥方遒的模样,渐渐信了几分,常有人摆酒宴请,席间你捧我赞,把“崔张二侠”的名头越抬越高。

张祜比崔涯更爱显露出“侠气”,后来他托人把诗作递给掌管盐铁转运的牢盆使,求了个漕渠上的小差事——管一座俗名叫“冬瓜堰”的水闸。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椿儿,小的叫桂子,还写过两句诗调侃:“椿儿绕树春园里,桂子寻花夜月中。”有人拿他的差事打趣:“侠士的儿子怎么管起冬瓜堰了?”张祜仰头灌了口酒,梗着脖子笑道:“冬瓜堰里,才长得出椿儿、桂子这俩‘枯子’嘛!”逗得满座大笑,他自己也跟着笑,眼底却藏着点说不清的落寞。

过了一年多,两人攒了些家底,张祜在扬州城外租了处带院的宅子。一日深夜,院门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粗暴的叩门声。张祜披衣开门,见门外站着个壮汉,一身短打束着劲装,腰里挎着剑,手里拎着个麻布囊,囊口渗着暗红的血渍,看着触目惊心。

“这里可是张侠士的住处?”壮汉声音像磨过的石头,带着股狠劲。

“正是。”张祜心里一紧,却强装镇定,拱手迎客,“壮士深夜到访,有何见教?”

壮汉大步进门,往堂中坐定,把布囊往桌上一搁,“咚”的一声闷响。“找了十年的仇人,今夜总算宰了。”他拍着布囊,语气里满是戾气,“这里面就是他的脑袋。”

张祜端酒的手颤了颤,强笑道:“壮士好身手。”

“有酒吗?”壮汉仰头灌了口酒,抹了把嘴,“往前三里地住着位义士,当年救过我性命,我得去报这份恩。听说张侠士最讲情义,能不能借我十万缗?日后赴汤蹈火,我绝不皱一下眉。”

张祜被“侠士”二字捧得晕了头,又见对方说得恳切,只当是遇上了真豪杰。他咬咬牙,叫家人点上所有蜡烛,把积攒的绸缎、银锭全翻了出来,凑够数目递过去。壮汉接过钱袋,大笑道:“痛快!张侠士果然名不虚传!”说着拎起布囊,“我去去就回,定当重谢。”

张祜送到门口,看着壮汉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又激动又忐忑,来回踱着步等他回来。可左等右等,鸡叫了三遍,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他猛地想起桌上的布囊,冷汗“唰”地下来了——要是被人发现这带血的袋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岂不是惹祸上身?他赶紧叫家人拿来铁锹,想趁着天亮前把袋子埋了。打开囊口的瞬间,两人都傻了眼:里面哪是什么人头,竟是颗血淋淋的猪脑袋!

张祜愣在原地,酒意全醒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想起自己平日里吹嘘的“豪侠气”,想起别人追捧的目光,再看看这颗猪脑袋,突然“噗嗤”笑了,笑着笑着又蹲在地上叹气。

打那以后,崔涯和张祜再没提过“豪侠”二字。酒桌上少了狂言,多了几分沉默,偶尔对视一眼,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到那句没说出口的话:虚名误人啊。

天宝年间,洛阳城东住着个叫崔玄微的处士,性子淡泊,一心扑在修道上,靠吃术草和茯苓调养身子,转眼就过了三十年。那年药石用尽,他带着僮仆进嵩山采灵芝,一去便是整年。等他回到宅中时,院里早已长满半人高的蒿草,蛛网结满了窗棂,倒比山间的茅庐更添了几分野趣。

春日的夜里,风清月朗,崔玄微睡不着,独自坐在院中捋着长须。家人知道他好静,入夜后从不来打扰。三更刚过,院门外忽然传来轻细的脚步声,一个穿青衣的婢女走进来,福了福身:“先生还在院中?小主们想借贵院歇脚,要往东门表姨家去,不知方便吗?”

崔玄微素来好客,点头应了。不多时,青衣婢女引着十余人进来,为首的穿绿裙女子上前见礼:“奴家姓杨。”又指身边人一一介绍,“这位是李氏,那位是陶氏……”最后指向个穿绯红短衫的少女,“她叫石阿措。”众人身后都跟着侍女,一个个身姿窈窕,眉眼间带着说不出的灵秀。

崔玄微邀她们在月下坐定,问起去处。杨氏笑道:“本想去封十八姨家小住几日,她总说忙,今日索性大伙儿同去探望。”话音刚落,门外又有侍女通报:“封家姨到了!”

众人都起身相迎,只见来者一身素衣,言谈间带着股清冷的林下风气,却又藏着几分跳脱。她与崔玄微见了礼,落座时满座都飘起淡淡的香气,像是糅合了百种花香,沁人心脾。侍女们摆上酒,众人轮流唱歌助兴,崔玄微默记了两首:穿红衣的女子唱“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白衣女子接唱“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歌声里藏着几分对时光的叹惋。

轮到封十八姨举杯时,她性子跳脱,举杯时手一歪,酒洒在石阿措的绯红衣衫上。石阿措顿时沉了脸:“诸位敬着她便罢,我可不吃这亏!”说着拂衣要走。封十八姨挑眉笑骂:“小丫头片子还耍性子!”众人忙打圆场,簇拥着往门外去,封十八姨往南走了,杨氏等人则往西入了苑中,转眼没了踪影。崔玄微只当是寻常贵女夜游,没放在心上。

第二夜,杨氏等人又来了,刚坐下,石阿措就气鼓鼓地说:“再也不去那封老婆子家!不如求先生帮个忙?”她见崔玄微疑惑,解释道,“我们姐妹都住在苑中,每年总被恶风搅扰,花瓣落得满地都是,往年靠十八姨护着,可昨日闹翻了,断不能再求她。先生若肯相护,我们定有回报。”

“我一介凡人,能帮什么?”崔玄微不解。

石阿措眼睛一亮:“不难!每年岁首,您在苑东立面朱幡,上面画五星图案就行。今年虽过了岁首,本月二十一日天亮前,若刮东风,立起幡来,就能护我们周全。”

崔玄微一口应下。众人齐声道谢,拜别时脚步轻快,崔玄微送出门,见她们飘过苑墙就没了踪迹,才觉出几分奇异。到了二十一日,果然东风呼啸,洛南一带树倒沙飞,唯独苑中繁花安然挺立,花瓣连一片都没吹落。崔玄微这才恍然——杨氏是杨柳精,李氏是李花,陶氏是桃花,石阿措穿绯红衫,定是石榴花;那封十八姨,想必就是风神了。

几日后,杨氏带着姐妹们来谢恩,每人都捧着布袋,里面装着饱满的桃李花仁:“先生服下这些,能延年益寿。往后常住在这儿护着我们,定能得长生呢。”

崔玄微依言服食,果然精神矍铄。到元和初年,还有人见过他,看着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院里的花总比别处开得繁盛。

后来洛阳尊贤坊田弘正的宅院里,紫牡丹长成了大树,开花千余朵。每月夜里,总有五六个尺把高的小人在花上游玩,这般过了七八年,有人想凑近细看,小人就倏地不见了——许是另一处花灵的趣事,正应了这世间草木皆有灵呢。

贞元年间,南海边上住着个叫崔炜的年轻人,是前监察御史崔向的儿子。崔向生前以诗名传天下,最后在南海任上离世,留下崔炜独自守着父亲留下的旧宅。这崔炜性子爽朗,不爱打理家产,反倒痴迷于结交豪侠,没过几年就把家底败了个精光,常常借住在寺庙里蹭吃蹭住。

那年中元节,番禺城里的人都往开元寺凑——佛庙里摆满了珍奇供品,百戏班子在殿前搭台,杂耍、歌舞闹成一片。崔炜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忽然见个讨饭的老妇人不小心撞翻了酒瓮,酒洒了一地。摊主顿时跳起来,揪住老妇人就打,嘴里骂骂咧咧:“这瓮酒值一贯钱,你赔!”老妇人哭丧着脸,哪里拿得出钱?崔炜看不过去,脱下身上那件还算体面的锦袍递过去:“这袍子抵给你。”摊主掂量着袍子料子,悻悻收了手。老妇人却没道谢,转身就钻进人群没了影。

过了几天,老妇人竟找进寺庙来,塞给崔炜一小把艾草:“谢你那天救我。这是越井冈的艾,专治赘疣,一烧就好。不光能除病,还能让你交上好运,遇着美事。”崔炜笑着接过来,老妇人“倏”地一下又不见了,像从没出现过。

崔炜本没当回事,直到逛海光寺时,见个老僧耳朵上长了个大赘疣,便掏出艾草试了试。说也奇,火苗刚舔过赘疣,那疙瘩就“啪”地掉了,连血都没流。老僧又惊又喜,拉着他说:“城南任翁也长了这毛病,家里有钱得很,你去治好了,准能得重谢!我给你写封引荐信。”

崔炜揣着信找到任家,任翁听说能治赘疣,倒头就拜,把他当神仙供着。崔炜点着艾草一烧,那赘疣果然应声而落。任翁眉开眼笑:“先生救了我啊!我给你十万钱,千万别急着走,住几日再走!”

崔炜便留了下来。夜里听见堂前有弹琴声,清越动人,问家童,说是任翁的女儿在练琴。他一时技痒,借来琴弹了一曲,琴音刚落,就听见屏风后有衣袂响动,想来是那姑娘在偷偷听着,心里怕是动了些意思。

没成想任翁是个白眼狼。他家向来供奉“独脚神”,每三年要杀个人献祭,眼看日子要到了,还没找到祭品。任翁竟跟儿子嘀咕:“那崔炜不过是治了个小疙瘩,哪配拿十万钱?不如把他杀了祭神!”

夜里三更,任家僮仆悄没声地摸到崔炜房外,正要推门,任翁女儿却从窗缝里塞进来一把刀,急声道:“我爹要杀你祭神!快用这刀砍断窗棂跑,别连累我!”崔炜吓得浑身冒汗,攥着刀劈开窗户跳出去,顺着路疯跑。

任翁带着十多个家丁举着火把追,眼看要追上,崔炜慌不择路,“扑通”掉进口枯井。家丁们找了半天没见人影,骂骂咧咧回去了。崔炜摔在井底的枯树叶上,竟没受伤。天亮了才看清,这哪是枯井,是个深百丈的巨穴,四壁坑坑洼洼像蜂窝,能容下上千人。

穴中央盘着条几丈长的白蛇,旁边石臼里积着些像蜂蜜的黏液,白蛇正伸着脖子舔食。崔炜对着蛇磕头:“龙王若可怜我,就指条活路吧!”白蛇竟没伤他。崔炜见蛇嘴唇上也长了个赘疣,心想不如试试,可没火怎么办?正急着,远处飘来点火星——许是家丁没灭的火把飘进来了。他赶紧点燃艾草,凑到蛇嘴边一烧,那赘疣“掉”地一声落了。

白蛇像是松了口气,吐出颗鸽子蛋大的珍珠递过来。崔炜摆手:“我不要珍珠,只求龙王带我出去。”白蛇把珍珠咽回去,温顺地伏下身,崔炜赶紧骑上去。蛇没从井口出去,反倒往穴深处游,走了几十里暗洞,四壁黑得像墨,全靠蛇身上的微光照明。偶尔能看见洞壁上画着古装人,戴着帽子系着腰带,像是 ancient 的壁画。

最后到了扇石门,金兽衔着门环,一推就开,里面亮得晃眼。白蛇把他放下,自己盘在门边不动了。崔炜走进屋,只见百余步宽的石室里,锦绣帐子垂着金泥紫线,缀满珠翠,比皇宫还华丽。金炉里的香烟绕着龙凤龟蛇造型的炉盖往上冒,香得人头晕。小池是金壁砌的,装着水银,里面浮着琼瑶雕的水鸟。墙边摆着犀象装饰的床,琴瑟笙箫堆了一地,像是刚有人用过。

他随手拿起张琴弹了段,四壁的门突然“吱呀”开了,跑出来四个梳着古发髻、穿霓裳的女子,嗔道:“你是谁?敢闯皇帝玄宫!”崔炜赶紧放下琴磕头,女子们忙扶起他。“皇帝去祝融那儿赴宴了,”她们笑着说,“你既来了,也是缘分。羊城使者快来了,让他送你回去。对了,皇帝许了把田夫人许配给你呢。”

崔炜正发懵,空中飘下来只白羊,背上坐个戴官帽的人,手里攥着支大笔,还托着片青竹简。女子们让侍女念竹简上的字:“广州刺史徐绅死了,让赵昌接替。”又对使者说,“把崔郎君送回番禺。”转头给崔炜颗鸡蛋大的珠子,“这是阳燧珠,去给波斯商人,能换十万缗。你爹有诗留在越台,皇帝感念徐绅重修越台,特意赏你的——皇帝有诗:‘千岁荒台隳路隅,一烦太守重椒涂。感君拂拭意何极,报尔美妇与明珠。’”

崔炜追问皇帝是谁,女子们只笑:“以后自会知道。”又要走了他那把艾草,“这鲍姑艾留着有用。”

他骑上羊背,只觉一阵风过,就落在了蒲涧寺外。寺里钟声刚响,僧人行早课呢。回旧宅一问,主人惊道:“你都走了三年啦!”再打听刺史,果然徐绅死了,赵昌接了任。

他揣着阳燧珠找到波斯邸,个老胡人一见珠子就趴在地上磕头:“这是我大食国宝!准是从南越王赵佗墓里来的!”崔炜这才明白,那玄宫是赵佗的墓,所谓“皇帝”就是南越武帝赵佗。老胡人当即给了十万缗,驾着船回大食去了。

崔炜成了富豪,却总记着女子们的话。中元节那天,他在蒲涧寺备了宴席,果然等来了四女和田夫人。田夫人是齐王田横的女儿,国破后被赵佗掳来殉葬,说起当年郦食其被烹的事,还掉了几滴泪。“那白蛇叫玉京子,”她告诉崔炜,“以前安期生骑着它去玉京朝拜,所以叫这名。老妇人是鲍姑,葛洪的妻子,在南海给人治病的。”

后来崔炜在南海住了十几年,散尽钱财,带着田夫人去罗浮山找鲍姑,从此没人再见过他们——许是跟着鲍姑修道成仙去了。

武则天当朝时,洛阳城里出了桩大案——有人揭发崔宣谋反,把状子递到了御前。则天女皇当即把案子交给御史张行岌审理,这张行岌是出了名的认死理,审案只认证据,不认人情。

告崔宣的人忒阴险,早早就把崔宣的小妾藏了起来,反咬一口说:“那小妾本想揭发崔宣的反谋,被他发现了,活活杀了扔洛水里了!”这话听着像模像样,一时间满城风雨,都说崔家要完了。

张行岌带着人查了半个月,翻遍了崔家宅院,问遍了街坊邻舍,连洛水都派人打捞了好几回,愣是没找着半点谋反的证据,更别说小妾的尸首了。他如实上奏,说崔宣谋反一事查无实据。

则天女皇一听就火了,把奏折摔在案上:“张行岌!你是不是故意包庇?这案子我要是交给来俊臣,你可别后悔!”来俊臣是出了名的酷吏,审案全靠酷刑逼供,多少清白人家被他屈打成招。

张行岌却梗着脖子回话:“陛下,论用刑我确实不如来俊臣,但您把案子交我,我就得查个水落石出。要是为了顺您的意就随便株连族人,那还叫什么法官?我猜陛下是在考较臣的风骨呢。”

则天女皇脸色铁青,盯着他道:“好一个嘴硬的!崔宣要是真杀了小妾,谋反的罪证自然藏不住。找不着那小妾,他怎么证明自己清白?”

张行岌被噎得说不出话,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回到御史台,他赶紧把崔家人叫来,逼着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小妾找出来,不然谁也救不了崔宣。

崔宣的堂弟崔思兢急得满嘴起泡。他知道堂兄是被冤枉的,可那小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辩白?思兢眼珠一转,在中桥南北两侧摆了好几张桌子,堆上成匹的绸缎和串好的铜钱,贴出告示:“谁能提供小妾的下落,这些全归他!”

可等了好几天,别说线索了,连个可疑的人影都没见着。更怪的是,崔家私下商量的话,转天准会传到告者耳朵里,就像家里藏了个眼线。思兢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有内鬼!

夜里,他故意凑到崔宣妻子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故意让隔壁能听见:“再找不到人,只能拼了!我准备三百匹绢,找个刺客把那告黑状的做了,一了百了!”

天还没亮,崔思兢就蹲在御史台门口的台阶下盯着。没一会儿,就见家里那个姓舒的馆客走了过来。这舒馆客是婺州人,平时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崔家待他像自家人,什么事都托付给他。此刻,舒馆客鬼鬼祟祟塞给门卫一串钱,低声说要见告者,还透着话:“崔家要雇人行刺,快让他小心!”

崔思兢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心凉了半截——果然是他!等舒馆客从御史台出来,思兢立刻追上去,在天津桥拦住他,指着鼻子骂:“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崔家要是倒了,你这同谋能跑得了?现在把小妾交出来,我给你五百缣,够你回家盖房买地过一辈子!不然我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舒馆客被骂得脸一阵白一阵红,“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我错了!我带你去!”他果然把思兢领到告者的住处,从床底下拉出了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妾。

人证一找到,崔宣的冤屈自然洗清了。张行岌拿着供词回奏则天女皇,女皇看着卷宗,半晌才道:“算你还有几分骨头。”只是那舒馆客,最终落得个流放三千里的下场,也算咎由自取。

开元天宝年间,东都逻谷口住着个崔书生,性子清静,最爱的就是侍弄花花草草。他在屋门外辟了片园子,牡丹、芍药、茉莉栽得满满当当,到了春末,满园花香能飘出百步远。每天清晨,崔生总要洗漱干净,独自在园子里待上半晌,看着那些亲手种下的花一点点舒展花瓣,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这天早晨,他正蹲在牡丹丛边掐枯叶,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抬眼一看,从西边来了位女郎,骑着匹神骏的白马,身后跟着几个青衣侍从,老的少的都有。那女郎生得极美,眉如远山,肤若凝脂,骑马的姿态潇洒又端庄,只一眼,就让崔生看得有些发怔。可没等他细瞧,女郎的马就哒哒哒过去了。

第二天,女郎又从园外经过。崔生早早就备好了酒和茶,在花下摆开茵席,见白马靠近,赶紧迎上去,对着马首作揖:“在下生性爱养花,这园子里的花草都是亲手种下的。如今花香正浓,料想姑娘和侍从们一路辛苦,敢请歇脚片刻,喝杯薄酒?”

女郎连眼皮都没抬,策马径直过去了。倒是身后一个老青衣回头看了眼,慢悠悠说:“你且备好酒食,还怕她不来?”话音刚落,就被女郎回头呵斥:“多嘴!”一行人很快没了踪影。

崔生却没泄气。第三天,他揣着酒壶在山下等着,见女郎的马过来,竟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不远不近地跟着。到了一处别墅前,他赶紧下马,对着女郎深深一拜:“求姑娘赏脸歇会儿吧。”

僵持了好一会儿,跟在女郎身后的老青衣劝道:“小娘子,马也乏了,歇会儿不妨事的。”说着,就自顾自牵过女郎的马,往别墅里走。

进了屋,老青衣拉着崔生到一边,笑眯眯地问:“看你也是个实诚人,还没娶妻吧?我替小娘子做个主,把她许给你,如何?”

崔生又惊又喜,连忙跪下磕头:“若能如此,我此生绝不负她!”

老青衣拍了拍他的肩:“这事就定了!十五天后是好日子,你只管备好婚礼要用的东西,在这儿摆好酒席。小娘子的姐姐在逻谷里,最近身子不大舒服,她天天去探望,我这就去跟她姐姐说。到时候保准人都到齐。”说完,就催着女郎上路了。

崔生乐得好几天没睡踏实,照着老青衣的话,里里外外备得妥妥帖帖。到了日子,女郎果然来了,她姐姐也陪着,姐妹俩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崔生如愿把女郎娶回了家,新婚燕尔,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只是他没敢告诉母亲,怕老人家操心,想着先瞒着,慢慢再禀明。

谁知过了一个多月,母亲忽然形容憔悴,崔生急得跪在母亲床前问缘故。母亲叹着气说:“我就你一个儿子,盼着能陪我多活几年。可你娶的那新媳妇,美得不像凡间人,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那样的容貌,怕不是什么狐媚精怪,会伤着你啊!”

崔生心里一沉,转身回房,见女郎正坐在窗边掉眼泪,衣襟都湿了一片。“我本想一辈子伺候你,没想到婆婆如此疑我,”她哽咽着说,“明早我就走吧,今晚……就当是最后一夜相守。”崔生握着她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女郎的车马果然来了。崔生跟着送了一路,进了逻谷三十多里,眼前忽然出现一条河,河边花香扑鼻,珍奇的果子挂满枝头,远处的宫殿楼阁华丽得胜过皇宫。百十来个青衣侍从迎上来,见了崔生却没好脸色:“小娘子何必带这种凡夫俗子来!”

正说着,女郎的姐姐派人来请崔生进去。她坐在堂上,语气带着责备:“你母亲既疑她是妖邪,这缘分也就难续了。不过小妹跟你相处一场,也该有个交代。”

宴席上,乐声婉转,舞影蹁跹,可崔生心里像堵着石头。散席时,姐姐对女郎说:“该送送崔郎了,你有什么东西留给他?”

女郎取出个白玉盒子,塞到崔生手里,眼圈红红的:“拿着吧。”

崔生攥着盒子往回走,一路哭到家里,从此对着那玉盒子郁郁寡欢。

过了些日子,有个胡僧上门讨饭,见了崔生就说:“你有件宝贝,能不能让我瞧瞧?”崔生纳闷:“我就是个穷书生,哪有宝贝?”胡僧指了指他怀里的玉盒子:“就是它。”

崔生把盒子拿出来,胡僧立刻拜了拜:“我出一百万买它,如何?”崔生忙问:“这盒子到底有什么来历?那女郎是谁?”

胡僧叹了口气:“你娶的是王母娘娘的第三十女,玉卮娘子啊。她姐姐也是仙门中人,在仙都名气极大。可惜你福薄,留不住她——若是能再相处一年,你们全家都能成仙呢。”

崔生听了,抱着玉盒子哭得更凶了,此后日子里,那点念想全寄托在盒子上,直到老死,也没能再见到玉卮娘子一面。

贞元年间,博陵有个叫崔慎思的书生,进京赶考时没地方住,就在京城找了个带院子的人家合租。房东住在另一院,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虽说不上倾国倾城,却也眉目清秀,身边只带着两个丫鬟。

崔慎思见她独居,模样又周正,便托人去说合,想娶她为妻。那妇人听了却摇头:“我不是官宦人家出身,跟您不般配,免得将来您后悔。”崔慎思不死心,又求着纳她为妾,这次她点头应了,只是始终没说自己的姓氏。

婚后两年多,崔慎思的吃穿用度全靠这妇人操持,她从没露过半句怨言,后来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这天夜里,崔慎思刚睡下,卧房的门帘还垂着,约莫到了半夜,忽然发现身边的妇人没了踪影。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惊又怒,以为她在外头有人了,披了衣服就到堂前打转。

月光朦朦胧胧照着院子,忽然见妇人从房顶上跳下来,白绸带缠在腰间,右手握着匕首,左手拎着颗血淋淋的人头。崔慎思吓得腿都软了,只听她开口道:“我爹当年被一个郡守冤杀,我进城报仇,等了好几年才得手。如今大仇得报,不能再留了,就此别过吧。”

她边说边整理衣襟,把人头塞进一个装着灰的布囊里,又对崔慎思说:“多亏跟您做了两年夫妻,还生了儿子。这宅子和两个丫鬟,都是我自己置办的,全留给您,好好把孩子养大。”

话音刚落,她转身就要翻墙走,却又停住脚,回头道:“刚走得急,忘了孩子还没吃奶。”

她进屋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说:“喂完了,这次真要走了。”

崔慎思愣了半天,心里直发毛——刚才怎么没听见孩子哭?他冲进卧房一看,那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已经没了气息。

他这才明白,她杀了孩子,是怕这骨肉牵绊让自己回头。古往今来的侠客,狠绝到这份上的,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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