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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承嘏

郭承嘏珍藏着一卷法书,平日里总带在身边,视作性命。那年他初次应举,参加杂文考试,写完试卷时天色尚早,便把卷子封进竹箱,却不慎将那卷心爱的法书也一同放了进去。等交卷时,竟错把法书当成试卷递了上去。

他回到住处,在烛灯下想取出法书赏玩,打开竹箱一看,试卷竟好好躺在里面。郭承嘏顿时慌了神,这法书是祖传之物,若在考场遗失,或是被人污损,可如何是好?他急得在贡院门外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正焦躁时,见个老吏在旁踱步,郭承嘏像抓住救命稻草,上前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老吏听完,沉吟道:“我能帮你换回来。只是我家境贫寒,住在兴道里,若事成,还望你能酬谢三万钱。”郭承嘏忙不迭应下。

没过多久,老吏果然拿着他的法书出来,递还给他,而试卷已妥帖交回考场。次日,郭承嘏专程从亲仁里赶往兴道里送钱,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妇人出来。他问起老吏,妇人红着眼眶道:“我家夫君已去世三个月,家里穷得连棺木都没备齐……”

郭承嘏惊得说不出话,愣了半晌才明白,昨日在贡院见到的,竟是老吏的鬼魂。他叹息良久,不仅给了约定的三万钱,还多添了些银两,让妇人好好安葬亡者。

张庾

元和十三年,张庾在长安升道里南街备考进士。十一月初八夜里,仆夫回乡探亲,只剩他一人在月下独坐。忽然满院飘起异香,张庾正觉奇怪,又听见脚步声渐渐逼近。他趿着鞋走到门边,见几个十八九岁的青衣婢女,容貌艳丽无双,推门而入,说:“月色这么好,不必去乐游原,这院子里的小台藤架就很相宜。”

随后,她们引着七八个少女进来,个个容色绝艳,服饰华丽,像极了富贵人家的小姐。张庾慌忙躲进堂中,隔着帘子偷望。少女们缓步走到藤架下,须臾间,便有人摆上床榻,雕盘玉杯样样精巧,显然不是寻常物件。八个少女环坐,十个青衣婢女奏乐,两人执拍板,另有十人侍立左右。

丝竹声刚起,座中一个少女便道:“没告知主人,就擅自奏乐,未免太失礼了。既是读书人,不如请他来同欢。”随即命一个青衣婢女传话:“我们姐妹赏月,偶然闯入贵院,备了些酒食歌舞自乐,不知秀才能否出来做主?夜深了,想必你已脱了官帽,戴纱巾来即可,不必拘谨。”

张庾听婢女要来请,心里发怵,忙关紧房门。婢女叩门,他死活不应,门推不开,婢女只好回去复命。一个少女笑道:“我们欢聚,本就没想让人打扰。既进了他的院子,就算不召,也该出来见个礼。这般闭门塞户,定是羞见我们。既然不来,也就罢了。”

于是众人推杯换盏,丝竹齐鸣,菜肴芬芳,歌声清亮。张庾忽然想起,这升道里南街尽是荒坟,从无人家居住,而坊门早已关闭,这些少女若不是妖狐,便是鬼魅。“我如今尚未被迷惑,尚可脱身,若等会儿失了神智,可就晚了。”

他悄悄搬起支床的石头,猛地开门冲出去,朝着藤架上的台盘砸去。少女们惊呼着四散而逃,张庾追赶时,夺得一只杯子,用衣服裹了带回屋。

天亮后细看,那杯子是白角所制,精巧得难以名状。院子里的异香,过了好几天都没散去。张庾把杯子锁在柜中,亲友来访,无不传看赞叹,却没人识得它的来历。十多天后,杯子在众人传阅时忽然坠地,就此消失不见。而张庾,转年便考中了进士。

刘方玄

山人刘方玄从汉南去往巴陵,夜里住在江岸的古馆。厅西有竹篱隔开,另一个厅堂常年锁着,馆吏说里面多有怪物,让客人不得安宁,已十年没开过门了。中间的厅堂曾因廊柱崩塌,被郡守修葺一新,却始终没人敢进。刘方玄对此一无所知。

二更后,月色洒满庭院,江风清寂,刘方玄忽闻篱西传来妇人的说笑声,隐约听不真切。只有一个老青衣婢女,声音稍重,带着秦地口音,说:“往年阿郎贬官时,总让我骑着偏面騧马,怀里抱着阿荆郎。那孩子娇惯,不肯坐稳,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把我左胳膊都压坏了。如今只要天快阴了,就酸疼得厉害,今晚又发作了,明日必定下雨。现在阿荆郎官做大了,不知还记得我这老身吗?”

接着又有女声应和,俄而响起歌声,清细如缕,不绝于耳。又有人吟诗,声气切切,像含着泪,却听不清词句。过了许久,老青衣又说:“昔日阿荆郎最爱念‘青青河畔草’,如今啊,也该是‘绵绵思远道’了。”

直到四更,声音才渐渐消失。第二天,果然下起大雨。刘方玄叫来馆吏询问,馆吏道:“西厅空无一人,向来没人敢进。”刘方玄让他打开西院,只见满阶秋草枯黄,西边连着山林,毫无人迹。打开那间修葺一新的厅堂,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前间东柱上有一首新诗,墨迹尚新,写道:“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着。”

看这诗句,显然是鬼魂所题。馆吏说,这厅堂修好后从未有人住过,先前也绝无题诗的痕迹。刘方玄四处寻访,终究没人知道这鬼魂的来历。

光宅坊民

元和年间,光宅坊有户人家,家里有人病重,眼看就要不行了,便请来僧人念经,妻儿围在床边守着。

一夜,众人恍惚见一个人影闯进门,慌忙起身驱赶,那人影竟钻进了瓮里。家人情急之下,往瓮里泼了热水,只听得里面一阵响动,随后捞出一个袋子。正疑惑时,空中传来哀求声,十分悲切:“把袋子还我吧!我可以另找个人替代病人。”

家人怕再生事端,便把袋子扔了出去。说来也怪,那病人竟立刻好转,没多久便痊愈了。后来才知,那袋子原是阴间鬼魂用来取人精气的“取气袋”。

淮西军将

元和末年,有个淮西军将奉命出使汴州,住在驿站里。夜深时,他刚要睡熟,忽然觉得有重物压在身上。军将素来勇猛,猛地起身与那东西厮打,那东西不敌,连连后退,慌乱中掉落一个皮囊。

黑暗中,传来鬼魂的哀求声,苦苦索要皮囊。军将喝道:“你先说这是什么东西,我就还你。”鬼魂犹豫许久,才说:“这是蓄气袋。”军将听罢,举起砖头狠狠砸去,鬼魂的声音顿时消失了。

那皮囊能装好几升东西,绛红色,质地如藕丝,拿到太阳底下,竟没有影子。

郭翥

元和年间,郭翥曾任鄂州武昌尉,与沛国人刘执谦交情深厚。两人常感叹阴阳相隔,便约定,谁先去世,定要回来告知对方阴间之事。

后来刘执谦去世数月,郭翥住在华阴。一夜,他独自在家,忽闻门外有人叹息,过了许久,一个声音说:“听说郭君安好?”郭翥听出是刘执谦的声音,忙说:“可否见一面?”对方道:“请你吹灭蜡烛,我与你说话。”

郭翥立刻吹了烛,牵着对方的衣袖请他进屋,两人同榻而坐,说起往事,历历分明。鬼魂还说,阴间罪福分明,半点欺瞒不得。

夜半时分,郭翥忽然闻到身边传来恶臭,片刻间便让人难以忍受。他伸手一摸,那身躯异常高大,根本不像刘执谦。郭翥力气大,知是其他鬼怪作祟,便揽住它的衣袖,死死将它按在身下,自己掩着鼻子躺了一夜。

到了快天亮时,那鬼怪连连求去,说:“天要亮了,再不让我走,你也会遭殃。”郭翥不理。又过了一会儿,便没了声响。

天亮后,郭翥见身边躺着个胡人,身高七尺多,像是死了好几天的样子。当时正值酷暑,尸身恶臭难当,他忙让人抬去郊外丢弃。刚抬出去,就有几个同乡赶来,见了尸体惊呼:“这不是我兄长吗?他去世好几天了,昨夜忽然不见了!”说着,便将尸体抬走安葬了。

裴通远

唐宪宗葬于景陵时,都城的人都去观礼。前集州司马裴通远家在崇贤里,他的妻女也乘车去通化门看热闹。

归途中,天色已晚,车马疾驰。行至平康北街,见个白发老妪跟在车后奔跑,气喘吁吁,眼看就要跟不上了。到了天门街,夜鼓初响,车马加快速度,老妪也跑得愈发急促。

车中有个老青衣带着四个小女,其中一个见老妪可怜,便问她住在哪里。老妪说:“在崇贤里。”小女便道:“我们同路,您上车吧,载您到里门。”老妪连连道谢,上车后一直说着感激的话。

快到崇贤里时,老妪下车,留下一个小锦囊作为答谢。几个小女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四块白罗,都是给死者做面衣用的。她们吓得魂飞魄散,把锦囊扔在地上便驱车离去。

不出十天,这四个小女便相继去世了。

郑绍

商人郑绍丧妻后,打算再娶。一次行经华阴,住在客栈里,因喜爱华山的秀丽,便从店南漫步而行。

走了数里,忽见一个青衣婢女对他说:“有人让我传个话,想请您暂去一叙。”郑绍问:“是谁?”婢女道:“是南宅皇尚书的女儿。她在宅中登台,望见您,便让我来请。”郑绍又问:“她尚未嫁人吗?为何住在这荒郊?”婢女笑道:“女郎正在自择佳婿,所以在此等候。”

郑绍跟着婢女前往,没多久便到了一座大宅,又有几个婢女出来迎他入内,请到馆舍坐下。片刻后,一个少女走出,容貌绝美,约十五六岁,身后跟着十多个锦绣加身的婢女。

少女见过礼,说:“既然见了面,便不必拘束,且从容叙谈。”郑绍点头应着,随她走进另一道门,只见珠箔银屏熠熠生辉,内室却空无一人。他忍不住问:“姑娘是哪位皇尚书的女儿?为何独自居住在此?父母何在?可有婚配?蒙你相邀,我实在满心疑惑。”

少女道:“我是故去皇公的小女儿,自幼父母双亡,厌烦城郭喧嚣,便住在这里。正想自择夫婿,没想到您肯赏光。既合我意,便是天大的喜事。”说罢,邀郑绍上榻就坐,摆上酒肴,唤来歌妓奏乐。不知不觉,天便黑了。

少女捧出一个金缶,对郑绍说:“我求佳婿已三年,今日遇您,怎能不称心?我虽不敢说配得上您,却愿以金缶为礼,侍奉您左右,不知您愿不愿意?”郑绍忙道:“我只是个商人,常年南北奔波,唯利是图,怎敢与官宦之家结亲?蒙你错爱,我很荣幸,却怕日后辱没了你家门户。”

少女又献上金缶,亲自弹筝相赠。郑绍听那曲调凄楚动人,不禁心生感动,举杯饮尽,与她定下婚约。少女笑着起身,命婢女点上红烛,引路入洞房。

天亮后,少女又在前阁备下美酒佳肴,与郑绍欢饮。这般过了一个多月,郑绍说:“我得出去一趟,料理南北的货物。”少女道:“鸳鸯配对,哪有刚一个月就分离的?”郑绍不忍,便留了下来。

又过了一个多月,郑绍再次请求:“我本是商人,泛舟江湖、奔波道途是常事。虽舍不得你,可若久不出行,心里也不自在。请你莫怪,我定会如期回来。”少女见他言辞恳切,只好应允,在园中摆下饯别宴。郑绍带着行囊上路,心里满是不舍。

次年春天,郑绍如约返回,却只见红花翠竹、流水青山,那座大宅和少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原地痛哭终日,才无奈离去。

孟氏

维扬商人万贞,常年在外经营财宝生意,妻子孟氏原是寿春的妓人,容貌秀丽,能歌善舞,还略通文墨,会些诗词。

一日,孟氏独自在园中漫步,望着满园春色,不禁吟道:“可惜春时节,依然独自游。无端两行泪,长秪对花流。”吟罢,落下数行泪。

忽然,一个容貌秀美的少年翻墙而入,笑着对她说:“为何吟得如此愁苦?”孟氏大惊:“你是谁家的少年?怎敢闯到这里,还说这般轻薄的话?”少年道:“我生性放浪,不拘小节,只爱高歌大醉。方才听见你的吟咏,不觉心动,便翻墙进来了。若能在花下与你闲谈片刻,或许我还能勉强和你一首呢。”

孟氏问:“你也会吟诗?”少年道:“人生如寄,青春几何?繁花正艳,转眼便会黄叶飘零。人间憾事何止千桩,不如且偷片刻欢愉。”孟氏道:“我丈夫万贞,离家已数年。可恨这般美景,他却远在他乡。我不仅惋惜芳菲易逝,更伤感与他别离,所以才吟出拙句,抒发心怀。没想到你竟闯入我院,究竟是为何?”

少年道:“我先闻你雅咏,再睹你丽容,就算为此送命也甘愿,几句责备又算什么?”孟氏取来纸笔,续诗道:“谁家少年儿,心中暗自欺。不道终不可,可即恐郎知。”少年接过诗,回赠一首:“神女得张硕,文君遇长卿。逢时两相得,聊足慰多情。”

从此,孟氏便与少年私通,把他藏在自己房里。过了一年,万贞从外地回来,孟氏又忧又怕,哭个不停。少年道:“别担心,我早知道他快回来了。”说罢,腾身而起,片刻便消失在空中,终究没人知道他是何方妖怪。

王裔老

华州下邽县东南三十多里有个延年里,里巷西南有座旧寺庙,早已没有僧人居住。元和八年,翰林学士白居易为母亲守丧,退居下邽县。七月的一天,他的堂兄白皞从华州来探望,路过那座旧寺时,正渴得厉害,想进去歇歇脚、讨口水喝。刚到寺门,就见十几个穿黄绫衣裳的妇女,老老少少围坐在佛堂下说话,声音清晰得能传到门外。

白皞正想上前,那些妇女却突然不见了。他绕着佛堂转了一圈,墙都是实心的,根本没地方藏身,地上的灰尘厚得蒙了一层,连个脚印都没有。白皞心里发毛,赶紧上马飞奔到白居易住处,把这事说了。

两人又一起去旧寺附近打听,才知里巷里果然有个叫王裔的人,刚在寺庙东北一百多步远的地方修好了房屋,准备搬进去。谁知搬进去还不到十天,王裔就死了;没过一个月,他妻子也死了;紧接着,两个儿子、儿媳和一个孙子接连离世,只剩小儿子王明进。王明进吓得魂不附体,连夜拆了房子、拔了树,搬到别处,这才保住性命。

张弘让

元和十二年,淮西战事正紧,寿州小将张弘让娶了兵马使王暹的女儿。婚后没多久,妻子就得了重病,躺了好几个月,时而能吃点东西,时而滴水不进,张弘让却始终耐心照料。

那年冬天十月,妻子忽然想吃汤饼,张弘让正赶上军营发冬衣,走不开,便托同营王士征的妻子帮忙做。谁知王士征的妻子刚把汤饼端到床边,就见张弘让的妻子从额头到鼻子突然裂开,半边身子掉在床上,血流得浸透了席子,吓得她尖叫着跑出营帐。

营里的人都围过来,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张弘让赶回来时,就听见空中传来妻子的哭声:“把我接回去呀……”他顺着声音抬头,恍惚看见半个人影悬在半空。妻子又说:“快去准备四分食,放在后院那棵李树下,求我回来!”

张弘让赶紧照做,在李树下摆好食物,对着空气磕头哀求。忽然,那半个人影猛地坠下来,他慌忙接住,竟是妻子裂开的半边身子。“快把床上那半拉身子抱过来!对准了拼上!”妻子的声音从半空传来。张弘让赶紧抱起床上的另一半,小心翼翼地对齐伤口,竟严丝合缝。

“用被子盖好,别碰我,三天后再看。”妻子说完,就没了声音。三天后,被子里传来呻吟,张弘让掀开一看,妻子竟醒了,只是从脖子到后背、再到臀部,留着一道像刀割的疤痕,前额和鼻子上也有。过了一年,疤痕渐渐淡了,妻子还生下好几个孩子。这事,张弘让的老朋友庞子肃亲眼所见,说得有鼻子有眼。

寇鄘

元和十二年,长安永平里西南角有座小宅子,门口挂着告示:“谁敢住,就把房契送他,再奉还当初的买价。”这宅子邪门得很,从大历年间安太清花两百万钱买下,到后来转给王姁,一共换了十七任主人,每一任都死了家长。后来寺院接手,想租出去,却没人敢来。

有个叫寇鄘的算命先生,常出入公卿家,胆大包天,找到罗汉寺,花四十千钱买下宅子。宅子有三间堂屋,不算高,东西厢房共五间,占地三亩,种着几百棵榆钱树和构树。大门外有道八尺高的照壁,墙基厚一尺,用炭灰泥抹的。

寇鄘是崇贤里法明寺僧普照的徒弟,搬进去第一晚,倒没出事。第二晚四更,天下起小雨,他忽然觉得浑身发紧,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就听见有人哭,声音忽东忽西,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天快亮时,哭声没了。寇鄘去找普照,却说:“这宅子能住。”

他请普照来做道场,到了三更,那哭声又响起来。连续七天后,寇鄘设斋饭请僧人,正准备分食时,普照突然跳起来,绕着院子转圈,厉声喝骂:“这杀千刀的!害了多少人!”转完又坐下,对寇鄘说:“看见了!快找七家的淘米水来驱邪!”

寇鄘赶紧端来淘米水,跟着普照往照壁上泼,用柳枝抽打。刚泼到照壁下半截,墙土突然塌了,露出一具女尸,穿青罗裙、红裤子、锦鞋、红衫,衣服一碰就成纸灰,风一吹全飘到院子里,只剩下一堆枯骨。

普照让寇鄘编个竹笼,找了几件女人衣服裹住枯骨,送到渭水边安葬,嘱咐他路上别回头,还摆了酒食祭奠。从此,宅子里再没出过怪事。

后来才知,这宅子跟郭子仪有关。他的堂妹在永平里宣化寺出家,郭夫人常去探望,随从众多。据说有个婢女不守规矩,泄露了府里的事,郭夫人生气,让人筑了那道照壁,把婢女活埋在下面——这就是照壁和枯骨的来历。

呼延冀

咸和年间,呼延冀被任命为忠州司户,带着妻子赴任。走到泗水,遇上强盗,财物被抢光,连衣服都被剥得只剩贴身的。夫妻俩在路边哭,过来个老翁,问清缘由,说:“往南走几里是我家,先去歇歇脚吧。”

到了老翁家,是座大宅院。老翁安排他们住下,给了吃的和衣服。深夜,老翁来喝酒,说:“我家就一个老母亲。你这官路远,带着妻子不方便,不如把她留我这儿,等你到了任再来接?”

呼延冀想了很久,点头答应,又叮嘱:“我妻子是官宦家出身,会唱歌,有点文采,就是爱喝酒,性子野,麻烦您多管束。”

第二天,呼延冀告别时,妻子拉着他的手哭:“我跟你千里迢迢来赴任,如今被留下,你要是不来接我,我肯定会跑出去,有的是人要我!”

呼延冀到了忠州,刚想派人接妻子,就收到一封信,是妻子写的:“我本是歌妓,小时候入宫,靠清歌妙舞出名,本就没什么妇德。当年在你邻居住,你我都放荡,你不嫌弃,娶了我。可你把我丢在荒郊,我凭什么守着?老翁家有个少年,对我很好,我已经跟他过了。你别来找我了。”

呼延冀气得发抖,立刻弃官赶回泗水,想杀了妻子和老翁,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宅院,只看见一片坟地。他刨开一座新坟,妻子的尸体就在里面,只好哭着重新安葬了她。

安凤

寿春人安凤,年轻时和同乡徐侃关系极好,两人都有才学,约好一起去长安求官。徐侃是个孝子,告别时见母亲哭个不停,不忍心走,留在了家;安凤独自去了长安,十年没混出名堂,羞于回乡。

一天,安凤在长安街头竟遇见了徐侃,两人又惊又喜,住在一起聊了好几天。徐侃说:“我离乡一年,娘肯定想我,我得回去了。你离乡也久了,跟我一起走吧?”

安凤抹着泪:“我没脸回去!十年了,连个公卿都不认识我……你先去尽孝,我不混出个样儿,绝不回家!”

徐侃留了首诗:“君寄长安久,耻不还故乡。我别长安去,切在慰高堂。不意与离恨,泉下亦难忘。”

安凤回了一首:“一自离乡国,十年在咸秦。泣尽卞和血,不逢一故人。今日旧友别,羞此漂泊身。离情吟诗处,麻衣掩泪频。”

两人洒泪分别。后来,安凤夜里梦见徐侃,醒后赶紧写了封信寄回寿春。徐侃的母亲收到信,哭着说:“侃儿已经死了三年了……”

安凤这才明白,徐侃那句“泉下亦难忘”,竟是托梦告别。

成叔弁

元和十三年,江陵平民成叔弁有个女儿叫兴娘,十七岁。一天,有个媒人上门:“有位田家郎君想娶兴娘,人就在门外。”成叔弁和妻子偷偷一看,那田家子模样实在不称心,就推辞:“小女年纪还小,没准备好嫁妆。”

门外的田家子听见了,竟直接闯进来:“我田四郎看上的人,还能不同意?”话音刚落,凭空跳下两个人,帮腔道:“他不懂事,别跟他计较!你女儿魂都跟着四郎呢,还装什么?”

成叔弁夫妇吓得不敢说话,就见田家子笑:“别磨蹭,来联句定亲!”他先念:“一点红裳出翠微。秋天云静月离离。”

成叔弁根本不会写诗,正结巴着,堂上突然有人接:“天曹使者徒回首,何不从他九族卑?”

田家子和那两人一听,笑得前仰后合:“果然是魔语!成了!”说完,四个人一阵风似的跑了。屋里的兴娘原本像中了邪似的傻笑,这时候突然清醒,啥也不记得了。

襄阳选人

于頔镇守襄阳时,有个姓刘的选人要进京,路上遇见个二十来岁的举人,说话爽快,两人边走边聊,很投缘。刘某带了酒,倒出来一起喝。

日暮时分,举人指着一条岔路:“我家就在前面几里,去坐坐?”刘某说赶路要紧,举人也不勉强,吟了首诗:“流水涓涓长芹牙,织乌双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

刘某到了襄阳,想起那举人,顺着岔路找去,哪有什么人家?只有一座坟,坟前开满棠梨花——原来那举人是客死他乡的书生,葬在那儿多年了。

祖价

进士祖价,是祖咏的孙子。落第后在商山赶路,盘缠花光了,傍晚走到一座孤驿,半里外有座空佛寺,他就和仆人进去过夜。

秋月很亮,祖价睡不着,在寺里来回散步,忽然从佛殿后走出个人,拱手请他坐下。两人聊经史,那人时不时自己吟诗,祖价煮了茶招待。

“写诗得精炼贴切,才能动人。”那人说,“今晚相遇,不知何时再见,我吟几首给你听吧。”

他朗声道:“家住驿北路,百里无四邻。往来不相问,寂寂山家春。”又吟:“南冈夜萧萧,青松与白杨。家人应有梦,远客已无肠。”最后一首:“白草寒路里,乱山明月中。是夕苦吟罢,寒烛与君同。”

吟完,那人拱手道别,转身走进殿后不见了。

第二天,祖价问附近村民,才知那佛寺前后几里都没人住,只有个书生客死在那儿,葬在佛殿后的南冈上。祖价看着那些诗,明白遇上了鬼,便写了篇祭文,祭奠后才离开。

陆乔

元和初年,丹阳有个叫陆乔的进士,酷爱写诗,在当地小有名气。他家境殷实,住的宅院自带一座高台,花木扶疏,视野开阔,算是当地的胜景。陆乔为人好客,常邀朋友来家里饮酒赋诗。

一晚,月色清朗,晚风微凉,忽然有人叩门。陆乔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个男子,衣着华贵,气度俊逸,言谈间条理清晰,见识远超常人。陆乔又惊又喜,连忙请他进屋。闲聊间,陆乔忍不住问起对方姓名,男子笑答:“我叫沈约。听说你擅长写诗,特意来拜访。”

陆乔吓得差点站起来——沈约可是南朝的大文豪,早就过世几百年了!他慌忙行礼:“晚辈只是个普通读书人,没想到能得您光临,求您多留一会儿,让我好好请教。”说着就要命人备酒,沈约却摆手:“我生平不饮酒,不是不给你面子。”

他忽然转向空处喊:“去把范仆射请来。”话音刚落,又一个身影凭空出现,衣着同样不凡,正是南朝名臣范云。陆乔赶紧又要下拜,范云笑着扶住他:“休文(沈约字)怎么找到这么个好地方?”沈约道:“这儿的主人会写诗,又好客,我特意带你来坐坐。”

两人谈笑风生,从建安风骨聊到齐梁诗风,陆乔插不上话,只在一旁听得入迷。过了会儿,沈约对身边侍者说:“把青箱叫来。”很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走进来,眉眼清秀,透着机灵。沈约指着他对陆乔说:“这是我儿子,从小爱读书,我挺疼他,给他取了‘青箱’这个名,想让他继承我的学问,可惜走得比我早。来,见过陆先生。”

青箱乖巧地行礼,沈约又说:“这孩子也爱写诗,前阵子我带他和谢朓路过台城,让他写了首《感旧》,你听听。”青箱便朗声念道:“六代旧江川,兴亡几百年。繁华今寂寞,朝市昔渲阗。夜月琉璃水,春风卵色天。伤时与怀古,垂泪国门前。”

陆乔听得连连赞叹,忍不住问沈约:“我读昭明太子编的《文选》,见齐梁诗都不拘音律,可青箱这首却像唐人律诗,这是怎么回事?”沈约笑了:“写诗本就该随时代变,今天写的诗,自然是今天的体式,有什么可怪的?”

范云在一旁叹道:“当年我和你、谢朓、任昉在竟陵王门下,天天喝酒说笑,那日子多快活。后来萧公篡位,我和你成了开国大臣,官位是高了,可心里总提着劲儿,再没那时的轻松了。难怪诸葛长民说‘贫贱思富贵,富贵畏危机’,真是一点不假。”沈约也跟着叹气:“从梁朝到现在,四百年了,江山还是这江山,月亮还是这月亮,可人事早换了一茬又一茬,想想真让人难过。”

两人又聊了些往事,夜渐深了,范云说:“该走了。”他们向陆乔道别,临走时沈约忽然说:“此地两年内会有兵乱,你好自为之。”陆乔送到门口,眼看两人身影没入月色,转瞬间就不见了。

后来陆乔把这事告诉亲友,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过了一年多,镇海节度使李锜果然在丹阳起兵叛乱,又过了一年,陆乔就病逝了,正应了沈约的话。

庐江冯媪

庐江有个姓冯的老妇人,是乡里啬夫的遗孀,无儿无女,家境贫寒,常被乡邻嫌弃。元和四年,淮楚一带闹大饥荒,冯媪只好外出讨饭,一路走到舒州。

这天傍晚,她路过牧犊墅,突然遇上狂风暴雨,只好躲在一棵桑树下避雨。雨幕中,她看见路边有间屋子,亮着微弱的灯光,便上前敲门求宿。开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长得很美,怀里抱着个三岁大的孩子,正靠在门边偷偷抹泪。屋里还有一对老夫妇,坐在床上,脸色阴沉,嘴里嘀嘀咕咕,像是在催讨什么东西。

见冯媪进来,老夫妇没说话,凭空消失了。女子这才止住泪,把冯媪请进屋,端来饭菜,又收拾出一张床让她歇息。冯媪问她为什么哭,女子眼圈又红了:“明天……孩子的父亲要再娶了。”

冯媪指了指刚才老夫妇坐的地方:“那两位是你公婆?他们跟你要什么,气成那样?”女子哽咽道:“他们要我把当年陪嫁的筐子、剪刀、尺子,还有祭祀用的旧物件,都交给那个新妇。那些都是我跟他过日子的念想,我舍不得……”

冯媪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她一路饿坏了,狼吞虎咽吃完饭菜,倒头就睡。那女子却哭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才停。

冯媪谢过女子,继续赶路,走了二十里到桐城县。县城东边有户大户人家,门口挂着彩帘,摆着羊羔大雁(古代婚礼聘礼),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冯媪拉住个路人问:“这是办什么喜事?”路人说:“董江大人今天娶新媳妇呢。”

冯媪愣了:“董江不是有妻子吗?”路人笑道:“你这外乡人不知道,董大人的原配梁氏和女儿早就过世了。”冯媪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那梁氏是不是二十多岁,抱着个三岁女儿?她公婆是不是一对脸色阴沉的老人?”路人连连点头:“对呀,你怎么知道?梁氏去年就病死了,葬在牧犊墅旁边,她公婆也早就不在了……”

冯媪这才明白,昨晚躲雨的根本不是人屋,而是梁氏的坟,那对老夫妇是她已故的公婆,女子是梁氏的鬼魂。她把这事告诉了县里人,大家都唏嘘不已。可那天晚上,董江还是如期办了婚事。

窦玉

元和年间,进士王胜和盖夷去同州求荐举,当时宾馆住满了人,他们只好借住郡功曹王翥家的空房。院子里其他房间都住了人,只有正堂锁着,门上系着根小绳。两人从窗户往里瞅,只见床上铺着件粗布被子,床北边放着个破竹笼,再没别的东西。

问邻居,邻居说:“那是处士窦三郎窦玉住的。”王胜和盖夷觉得西厢太窄,想跟窦玉挤一挤,又觉得他没家眷仆人,应该好说话。

傍晚,窦玉回来了,骑着头驴,带着个仆人,一身酒气。王胜和盖夷赶紧上前打招呼,说明来意。窦玉却一脸傲气,死活不答应。

夜深了,王胜和盖夷正要睡,忽然闻到一股奇香,香得让人神清气爽。两人好奇,悄悄溜到正堂门口,竟听见里面有说有笑。他们推开门冲进去,只见堂里挂着华丽的帷帐,桌上摆着精致的菜肴,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正陪窦玉吃饭,容貌绝美,身边还站着十几个端茶递水的侍女,个个都很标致。银炉里煮着茶,香气正是从那儿飘出来的。

女子和侍女们吓了一跳,侍女们嗔道:“哪来的野小子,敢闯进来!”窦玉则脸色惨白,坐在那儿说不出话。王胜和盖夷也觉得尴尬,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匆匆退了出去。

刚下台阶,就听见屋里关门的声音,女子抱怨道:“哪来的疯小子,怎么跟你住一块儿?古人说‘择邻而居’,可不是瞎说说的!”窦玉低声辩解了几句,屋里又传出说笑声。

第二天一早,王胜和盖夷去正堂看,里面又变回了原样——只有粗布被子和破竹笼,窦玉正坐在床上揉眼睛。两人追问昨晚的事,窦玉死活不答。王胜吓唬他:“你白天装穷酸,晚上却跟美人饮酒作乐,要是不说实话,我们就报官!”

窦玉这才松口:“这事本来是秘密,说了也无妨。几年前我在太原游历,傍晚从冷泉出发,想在孝义县投宿,结果遇上阴天迷了路,只好往路边一个庄子走。仆人进去通报,出来说‘汾州崔司马请你进去’。那崔司马五十多岁,穿件红官袍,看着很和善,问起我的家世,一听竟说跟我是亲戚,叫我‘表侄’。”

“他留我吃饭,菜比王侯家的还精致。席间问我:‘你这次出来,想求什么?’我说‘想凑点钱考科举’。他叹道:‘你这么漂泊也不是办法。我有个女儿,快成年了,嫁给你吧,保你衣食无忧。’我赶紧磕头谢恩,他夫人也出来道喜,说‘今晚是好日子,不用大张旗鼓请宾客,就今晚成亲吧’。”

“吃完饭后,他们带我去西厅沐浴,换了新衣服,又请来三个证婚人——一个姓王的郡法曹,一个姓裴的户曹,一个姓韦的都邮,都是精明人。没多久,花轿香车都备好了,一路从西厅绕到中门,按正儿八经的婚礼流程拜了堂。”

“可到了三更,新娘子忽然对我说:‘这里不是人间,是神道。我说的汾州,也是阴间的汾州,证婚人都是冥官。我跟你有宿缘,才得成夫妻,但人神殊途,你不能久留。’我急了:‘既然是夫妻,怎么能刚成亲就分开?’她说:‘我跟你不分远近,只是你是活人,不能长待。我给你一箱子绢,用完了会自己满上。你以后找静室独居,只要想我,我就会来。十年之后,我们就能常伴左右,白天分开,晚上相聚。’”

“我拜别了崔司马夫妇,出门时真得了一箱绢,一百匹,用多少补多少,总也用不完。”窦玉说着,打开床头的箱子,里面果然堆着满满一箱绢。王胜和盖夷又惊又奇,各要了三十匹,发誓绝不外传。可等他们再回头看时,窦玉已经不见了踪影。

李和子

元和初年,长安东市有个恶少叫李和子,他爹外号“努眼”。李和子性子残忍,专偷猫狗宰了吃,是街坊一害。他总爱架着只鹞鹰站在路口,看人不顺眼就骂,没人敢惹。

一天,他正站在街边晃悠,两个穿紫衣的人走过来,喊他:“你不就是李努眼的儿子李和子吗?”李和子斜着眼瞥了瞥,不情不愿地应了声。紫衣人说:“有事跟你说,借一步说话。”

走到没人的地方,紫衣人冷不丁道:“阴间要抓你,跟我们走一趟吧。”李和子急了:“胡说八道!我是人,凭什么跟你们走?”紫衣人从怀里掏出张牒文,墨迹还没干,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罪名是“虐杀猫犬四百六十头,被怨灵告了”。

李和子吓得脸都白了,“噗通”跪下:“两位大哥,求你们通融通融!我请你们喝酒!”紫衣人起初不答应,架不住他死缠烂打,只好点头。

李和子想请他们去毕罗店(卖胡饼的店),紫衣人却捂着鼻子:“那地方太腥,不去。”他只好把人请到旗亭(酒楼)杜氏家,自己坐立不安,光顾着给紫衣人倒酒,旁人看了都觉得奇怪——这恶少啥时候这么殷勤了?

李和子一口气点了九碗酒,自己喝了三碗,剩下六碗摆在西边座位,对着空座连连作揖:“求两位大哥帮帮忙,只要能饶我一命,啥都好说!”两个紫衣人对视一眼,说:“看在这顿酒的份上,帮你想想办法。你准备四十万钱,我们给你多留三天阳寿。”

李和子赶紧答应,说好第二天中午交钱。结完账,他拿起自己没喝完的酒想再喝一口,却发现酒淡得像水,冰得牙都疼。

第二天,李和子凑齐四十万钱,烧给了紫衣人。可才过三天,他就突然死了——原来阴间的“三年”,在人间只算三天。

李僖伯

陇西人李僖伯,元和九年在温县做官。他常跟人说,元和初年他来长安调选时,住在兴道里。一天早上,他去崇仁里拜访同来选官的朋友,刚走到兴道东门北下曲,就见马前窜出个矮女人,穿件孝衣,身高才三尺左右,说话声音却像成年妇女,嘴里嘟囔着:“忍了又忍,终究要拼一场!我绝不能放过他!”一边说一边弹着手指,反复念叨:“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李僖伯觉得诡异,却没敢多问,催马走了。

接下来两天,那矮女人总在崇仁北街转悠,嘴里翻来覆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路人都觉得稀奇。到了第三天,人越聚越多,把街心围得水泄不通,跟看杂耍似的。几个小孩围着矮女人起哄,她也不恼,只是坐在地上,忽然用块布蒙住头,说话颠三倒四,小孩们笑得更欢了。谁要是靠近,她就伸手去抓,小孩们便尖叫着躲开。

一直闹到中午,一个小孩突然冲上去,一把扯掉了她蒙头的布——众人顿时惊呆了:那哪是什么矮女人,分明是根三尺长的青竹,竹梢上挂着个骷髅头!

这事很快报到金吾卫(负责京城治安的官署),没人说得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独孤穆

贞元年间,河南有个叫独孤穆的人,一次去淮南游历,傍晚想找地方歇脚,走到离大仪县还有十多里的地方,远远看见个穿青衣的女子骑马过来,容貌秀丽。独孤穆忍不住跟她搭话,女子谈吐风雅,应对得体,不像寻常人。

正说着,路边过来辆马车,有人从车里招呼青衣女子,她便要告辞。独孤穆有些怅然:“刚聊得投机,怎么突然要走?”青衣女子笑了笑:“实在抱歉,我家娘子年轻独居,性子极严,怕是容不得我跟外人多周旋。”

独孤穆追问娘子的姓氏和亲族,青衣女子只说“姓杨,排行第六”,便匆匆上了马车。他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走了好几里,到了一处宅院,门庭肃静,不像普通人家。青衣女子下马进去通报,过了许久才出来,请他进屋:“我家娘子向来不接宾客,这都好几年了。只因您是贵客,不好推辞,若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屋里早已点上蜡烛,铺好了床榻,被褥齐全。没多久,青衣女子带着几十个侍女过来,说:“县主到了。”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走出来,容貌绝美,行过礼坐下,轻声说:“荒居寂寞,许久没见过外人,没想到先生肯来。其实我与您有旧,只是这事说来话长,怕唐突了,才没让下人细说,您别见笑。”

独孤穆忙说:“我不过是个赶路的,蒙您收留已感激不尽,怎敢嫌怠慢?只是我一生没离开过京洛,江淮一带的亲友本就不熟,实在想不出在哪见过您。”

少女垂眸,声音轻得像叹息:“若说出来,怕吓着您——我离开人世,已经二百年了。”

独孤穆先前听她姓杨,又自称“县主”,心里本就犯嘀咕,这会儿听了倒也镇定:“您既这么说,想必是真有渊源。我先祖是隋朝将军独孤盛,若您是因他与我论旧,我反倒觉得荣幸。”

少女眼里忽然泛起泪意:“您果然是独孤将军的后人。我父亲是隋齐王杨暕,隋炀帝的二儿子。隋朝末年天下大乱,我父亲和皇上一同遇害,满朝文武大多投靠了逆党,唯有您先祖独孤将军,拼死抵抗。我那时年纪小,总跟在他身边,亲眼见了全过程。后来乱兵冲进宫,有贼子想欺辱我,我骂了他们,就被杀害了……”

她说着泣不成声,独孤穆也听得心头发沉。两人聊起大业末年的旧事,少女说的竟和史书上记载的大多吻合。夜里摆上酒,少女借着酒意作诗赠他,字里行间全是国破家亡的悲怆,独孤穆叹道:“这才情,怕是班婕妤也比不上。”

少女却摇头:“我本无才,只是爱读古书,见谢道韫、鲍令晖她们会写诗,心里羡慕罢了。当年薛道衡名气那么大,我看他的文章,总觉得少了点真性情。方才那首,不过是触景生情,随口说说罢了。”

这时,一个青衣侍女上前笑道:“总说这些伤心事,倒冷落了客人。我去请位‘姐姐’来助兴。”没多久,领来个容貌娇媚的女子,说是当年大将军来护儿的歌妓,也是那时遇害的,就住在附近。

歌妓唱了支曲子,其中有句“平阳县中树,久作广陵尘。不意阿郎至,黄泉重见春”,听得人心里发酸。她打趣道:“我和县主在这儿住了二百年,从没见过这般热闹,莫不是该成段姻缘?”

独孤穆这才知道,少女叫杨寿儿,仁寿四年生于京师,因当时皇上在仁寿宫,便取了这个名。第二年太子即位,封她为清河县主,后来皇上移驾江都宫,又改封临淄县主,很受萧皇后疼爱,常留在内宫。

夜渐深,杨寿儿忽然正色道:“我找您,其实有事相托。我如今住的地方,常被一个‘恶王’的鬼魂骚扰,他想强娶我做姬妾。我毕竟是帝王家的女儿,绝不能受这种屈辱。您这一路要去江都,必定会从他墓前过,他定会为难您。淮南市有个叫王善交的道士,会画符制鬼,您去求一道符,才能平安。”

她又红着眼圈恳求:“这地方我终究住不下去。您从江南回来时,能不能把我迁葬到洛阳北坡?离您近点,我也能有个依托。”

独孤穆一一应下。杨寿儿倚着他,低声唱道:“露草芊芊,颓荣未迁。自我居此,於今几年。与君先祖,畴昔恩波。死生契阔,忽此相过……”泪水打湿了衣襟。

天快亮时,两人洒泪而别。独孤穆走出没几步,回头一看,宅院、少女、侍女全都不见了,脚下是片平坦的空地,连座坟茔都没有。他恍惚了半天,在路边栽了棵柳树做记号。

后来到了淮南市,果然找到了王善交,求到一道符。路过恶王墓时,果然刮起旋风,他拿出符来,风就停了。从江南回来后,他按记号挖下去数尺,挖出一具骸骨,用体面的衣衾裹了,亲自送到洛阳,葬在安善门外,还写了祭文。

那天夜里,杨寿儿又来找他,身后跟着车马仪仗,比生前还气派。她笑道:“这些都是托您的福。己卯年,我们还会再见的。”

贞元十五年正是己卯年,独孤穆早上起来,刚要出门,就见几辆马车停在门口,侍女说:“县主请您过去。”他笑着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当晚,独孤穆无疾而终,被葬在了杨寿儿身边。

华州参军

华州有个柳参军,是名门之后,性子恬淡,早年丧父,也没兄弟。罢官后在长安闲住,上巳节那天去曲江散心,看见辆金碧辉煌的马车停在浅水里,车后帘慢慢掀开,露出只白玉般的手,正指着水面的荷花,像是让侍从去摘。

车里的女子探出头,容貌绝世,目光掠过柳参军时,停了许久。他看呆了,策马跟在马车后面,看着它进了永崇里。打听后才知,女子姓崔,家里还有母亲,身边有个叫轻红的青衣侍女。

柳参军家境不算差,想通过轻红搭话,送了不少东西,可轻红一概不收。直到有天,崔家传来消息,说崔氏病了。她舅舅是金吾卫将军王某,来看妹妹时,提起想把外甥女嫁给自己儿子,崔母不敢拒绝,崔氏却哭着说:“我只想嫁那天在曲江遇见的柳生,若不成,我宁可死。”

崔母心疼女儿,偷偷让轻红去荐福寺找道省院的僧人,托他给柳参军带话。柳参军一听,又惊又喜,可见到轻红时,却被她怼了一顿:“我家小娘子为你茶饭不思,你倒好,见了我就送礼,是觉得我贪财,还是觉得小娘子好欺负?这点诚意,还想娶亲?”

柳参军赶紧道歉,轻红这才说:“夫人怕你为难,已经备好婚事,你三天内来下聘就行。”

他欢天喜地备了几百千的彩礼,如期成了亲,带着崔氏和轻红在金城里安了家。可才过一个月,金吾卫将军就知道了,气得把儿子打了一顿,又派人四处搜捕柳参军。

过了些年,崔母去世,柳参军带着妻女去奔丧,被金吾卫的人抓住。他辩解:“我是明媒正娶,彩礼都下了,崔家上下都知道。”可崔母已死,死无对证,官司打到官府,最后判王家先下的聘礼,崔氏该归王家。

王家儿子本就喜欢表妹,倒也没亏待她。可崔氏心里始终念着柳参军,让轻红悄悄去找他。那时柳参军还住在金城里,轻红带信说:“小娘子让你在宅墙边堆个粪堆,跟墙一样高。”

柳参军依言照做,夜里果然看见崔氏和轻红顺着粪堆爬了出来。两人重逢,又是欢喜又是心酸,搬到群贤里隐居。

谁知没过多久,王家的老仆人路过群贤里,竟看见了轻红,回去告诉了主人。王生亲自赶来,在窗外往里看,正见柳参军敞着怀躺在榻上,崔氏在梳妆,轻红捧着镜子站在旁边,模样和当年在曲江初见时一样美。

他在门外大喊一声,轻红手一抖,镜子掉在地上,“哐当”一声碎了。崔氏见到王生,倒也平静,三人坐下说话,谁都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一起去长安,挖开崔氏的坟墓,只见棺木里的铅粉胭脂如新,尸体竟一点没腐烂,轻红的坟也是如此。

柳参军和王生对视一眼,忽然看透了尘世,相约去终南山修道,再也没回来。

赵叔牙

贞元十四年五月,徐州大旱,散将赵叔牙刚搬进新宅,夜里听见窗外有东西在刮窗纸,“沙沙”响个不停。他问了句“谁啊”,外面竟传来个鬼声:“我是吴时的刘得言,坟就在你床底下,出入实在不方便。你能不能把我迁出去?城南台雨山下有两棵大树,我妻子葬在那儿,你把我埋在她东边,日后定有回报。”

赵叔牙第二天一早就出城,果然在台雨山下找到两棵大树,也没多想,回去就挖床底下,三尺深的地方真挖出一具骸骨,便按鬼说的葬了。

当天夜里,鬼来道谢:“如今大旱,不出三天必有大雨。你快去告诉长史,让他准备祈雨。”赵叔牙赶紧去报官,说三日内必降大雨,请求设坛祈雨,节度使张建封答应了,给了他所需的一切。

他在石佛山搭了祭坛,城里几千人来看。可到了第三天,天上还是没半点云影。张建封本就觉得他神神叨叨,怕是想趁机作乱,傍晚升衙时,下令把赵叔牙杖打至死。

谁知他刚断气,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下起瓢泼大雨。张建封又悔又愧,赶紧派人去祭奠,还让赵叔牙的儿子当了散骑。人们都说,赵叔牙错在没说清楚雨是鬼报的信,太过冒失,才落得这般下场——侍奉君主,终究得诚实啊。

周济川

汝南人周济川,在扬州西边有座别墅,和三个弟弟都好学,常彻夜读书。一天三更,刚准备睡,就听见窗外“格格”响,响了很久不停。

周济川凑到窗缝一看,竟是个白骨小儿,在院子里东奔西跑,一会儿叉手,一会儿摆臂,“格格”声是骨头摩擦发出的。他喊来弟弟们一起看,看了许久,弟弟周巨川忍不住厉声呵斥。

一声呵斥,小儿跳上台阶;两声,进了门;三声,竟要往床上扑。周巨川骂得更凶,小儿却奶声奶气地喊:“阿母给我喂奶。”周巨川一耳光扇过去,小儿随掌掉在地上,刚落地又跳回床上,动作快得像猿猴。

家人听见动静,拿着刀棒赶来,小儿还在喊“阿母喂奶”。众人用棒打他,他被打散成星星点点,转眼又聚成原样。家人找来布囊,把他装进去扔到城外枯井里,谁知第二天夜里,他竟捧着布囊回来了,还在院里跳来跳去,跟玩似的。

家人又用布囊装了他,用绳子捆紧,吊上巨石沉进河里,他在囊里还喊:“谢谢你们用棺材送我。”可过了几天,他又来了,左手拎着布囊,右手捏着断绳,照样在院里戏弄人。

这次,家人早准备了根大木头,中间凿空,像口棺材,把小儿哄进去后,两头用大铁叶钉死,再锁上铁链,吊着重石扔进大江。

从此,小儿再也没回来。那年,是贞元十七年。

李俊

岳州刺史李俊考进士,考了好些年都没中。贞元二年,他有个老朋友叫包佶,在国子监当祭酒,跟主考官熟,想帮他运作运作。放榜前一天,按规矩得把名单报给执政大臣,李俊天不亮就去等包佶,里门还没开,他牵着马站在路边,旁边有个卖糕的,热气腾腾的。

这时有个小吏模样的人,戴顶毡帽,揣着个小布包,坐在旁边,直勾勾盯着糕看,像是馋得不行。李俊看他可怜,买了几块递过去,那人狼吞虎咽吃了,抹抹嘴凑过来说:“能借一步说话不?”李俊下马听他讲,那人道:“我是阴间送进士榜单的,你是来等放榜的吧?”李俊点头,那人掏出榜单让他自己找,李俊翻了半天没见自己名字,眼圈就红了:“我苦读二十多年,进京赶考也十年了,难道这辈子都中不了?”

那人说:“你成名得等十年后,到时候官还不小。要是想现在中,也不是不行,就是往后仕途波折多,最后也就混个郡守,你愿意不?”李俊急道:“我就想要个名分,有名字就行!”那人说:“得给阴间送三万贯钱,我帮你把同姓的名字换一下。”李俊赶紧问换谁,那人指着榜单上“李温”的名字:“这个可以。”李俊刚想改,那人又按住他:“上面那个李夷简可动不得,他命重着呢。”

李俊改完名,那人揣起榜单说:“别忘了明天午时送钱。”等李俊去见包佶,包佶还没戴帽子,见他就火了:“我跟主考官交情那么深,说句话就能让你当状元,你急什么?老来催!”李俊只能赔着笑等。后来主考官拿着榜单过来,包佶想划掉李夷简的名字,主考官赶紧拦:“这人动不得!”指着下面的李温:“换这个!”还真就把李俊的名字填上去了。

放榜那天,李俊忙着谢恩,把给阴间送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傍晚回去的路上,撞见早上那个小吏,背对着他,后背上全是杖痕,哭道:“你误了我!阴间吏卒要查我,还得再送五万贯才能平事!”李俊吓得赶紧照办,烧了钱。可后来他当官,果然跟那人说的一样,贬了又升,升了又贬,好不容易熬到岳州刺史,没几天就死了。

李赤

贞元年间,吴郡有个叫李赤的进士,跟赵敏之一起去福建。走到衢州信安县外三十里,晚上住在驿站厅堂。半夜,李赤突然从床上蹦起来,下了台阶,对着空院子作揖,跟人似的寒暄半天,又回屋翻出纸笔,给家里写信道:“我被郭家选中当女婿了。”写得颠三倒四,封好后又冲出去,那女人就解下头巾要勒他脖子,赵敏之大喊一声,女人丢下头巾跑了,赵敏之拿起信一看,跟李赤梦里写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接着走,到了建中驿,大白天的,李赤又不见了。赵敏之赶紧往厕所跑,果然见李赤直挺挺躺在地上,脖子上还缠着那根头巾,已经没气了。

韦浦

韦浦从寿州士曹去京城选官,在阌乡客栈吃饭时,有个人过来磕头:“我叫归元昶,想给您当差。”韦浦看他穿得脏,眼神却亮,就问:“你从哪儿来?”归元昶说:“我以前在冯六郎手下做事,在河中职掌车马,前些天跟轩辕四郎来这儿,给卞判官买腰带,跟人起了争执,被冯六郎留在这儿了。我没通关文书,走不了,您要是带我回京,我啥都肯干。”韦浦答应了。

走了十几里,歇在茶铺,外面来了几十辆牛车,归元昶过去对着一头牛的腿拍了一下,牛立刻疼得直叫,走不了路。牛主人正急着找兽医,归元昶说:“我会治。”在墙根捏了点土敷在牛脚上,赶着牛走了几十步,牛果然好了。主人谢了他两斤茶叶,归元昶献宝似的递给韦浦:“一点小意思。”

到了潼关,客栈老板的小儿子在门口玩,归元昶上去拍了拍孩子后背,孩子突然倒在地上,没了动静。老板急得喊:“二娘!快来!孩子中邪了!”一个巫婆模样的女人过来,弹着琵琶请神,打了个喷嚏说:“三郎来了!是个客鬼作祟,我已经记下他了!”又说:“用兰汤给孩子洗洗就好。”韦浦这才觉得归元昶不对劲,喊他也不应了。

第二天赶路,韦浦在路边看见归元昶,穿件破紫衫,背挺得笔直,像是扛着东西,见了韦浦就说:“我不敢跟您走了,昨天那事,华岳神君已经罚过我了。”他又道:“您到京城能当个县令,别担心。”韦浦问:“你说的冯六郎他们,都不是人吧?”归元昶苦笑:“冯六郎是河伯冯夷,水数属六,所以叫六郎;轩辕四郎是黄帝的小儿子;卞判官就是那个被砍了脚的卞和,地府让他当荆山玉使判官。我就是因为跟他们拌了句嘴,才落到这步田地。”

后来韦浦果然被选上霍丘县令,到任那天,总觉得暗处有人跟着,像是归元昶在兑现承诺。

郑驯

郑驯中了进士,补了门下典仪,排第三十五。他家在华阴县南,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好宅子。他跟渭桥给纳判官高叔让关系铁,常去蹭吃蹭喝。有天高叔让请他吃生鱼片,当天晚上,郑驯就得了霍乱,没等家人来,客栈就给他备了棺材,连冥器、纸人纸马都扎好了,纸人背上还写着“鹰儿”“鹘子”,纸马题着“撒豆搃”。

十几天后,棺材送回华阴老家。有个叫李道古的,去虢川玩了半个月,回来时在潼关西遇上郑驯,车马随从浩浩荡荡。李道古笑道:“才几天不见,你这排场够大的啊!”郑驯乐呵呵地说:“多亏了渭桥老高。”又喊:“鹰儿、鹘子,见过李大郎。”李道古打趣:“如今文人还养鹰鹘?”郑驯指着马:“你看这‘撒豆搃’,不错吧?”李道古说:“真羡慕,我也想要。”郑驯说:“好好做人,啥都能有。”

到了野狐泉,李道古想留他吃饭,郑驯用马鞭指着前路:“快到家了,不歇了。”到了华阴岳庙东,郑驯拱手:“我从这儿抄近路回。”李道古说:“跟我去县里坐坐呗?”郑驯摇头:“离家半月,想早点回。”

李道古到了县里,问小吏:“县令他们呢?”小吏说:“去慰劳郑三十四郎了。”李道古懵了:“慰劳啥?”小吏道:“郑三十五郎,就是郑驯,月初在渭桥没了,棺材昨晚才运回来。”李道古大笑:“不可能,我刚跟他从潼关回来!”等他策马赶到郑家,正遇上县吏和县丞从郑庄出来,都说郑驯确实死了,李道古这才慌了,半天说不出话,生怕沾了晦气。后来总有人在京城热闹地方看见郑驯,跟李道古遇见时一模一样,只是不再说话了。

魏朋

建州刺史魏朋卸任后,在南昌住。他以前从不写诗,后来生了病,像是被人牵着似的,拿笔抄了首诗:“孤愤临清江,每睹向日晚。松影摇长风,蟾光落岩甸。故乡千里余,亲戚罕相见。望望空云山,哀哀泪如霰。恨为泉台客,复此异乡县。愿言敦畴昔,忽以弃疵贱。”

旁边人一看,这诗像是他亡妻写给他的。过了十几天,魏朋就去世了。

道政坊宅

贞元年间,道政里十字街东有处宅子,总闹怪事,住进去的人没一个好下场。有个进士叫房次卿,借了西院住,住了好几个月啥事没有,就跟人吹:“你看,这宅子哪有啥问题?我住得好好的,可见我前程肯定错不了!”李直方在旁边接了句:“不是宅子凶,是你比宅子还凶。”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后来这宅子被东平节度使李师古买去当进奏院,东平军的人常来,五六十人聚在院里,又是杀狗又是宰羊,闹哄哄的,倒也相安无事。有个叫李章武的进士刚及第,去拜访太史丞徐泽,徐泽不在,他就把马拴在那宅子院里等。

那天东平军的人正好都回去了,李章武忽见堂上有个背驼得厉害的老头,穿件暗红色衣裳,红眼睛里淌着泪,在门口晒太阳。西窗下有个老太太,穿件暗黄裙子,白褡裆,挑着两笼骨头,发髻上插着六七根人肋骨当钗子,像是要搬家。老头喊:“四娘子,你来干啥?”老太太应:“高八丈好啊!我这就搬走,这宅子太吵,实在住不下去了。”

李章武后来跟人说,这宅子本来就凶,有人猜他是因为这事,后来才开始注重打扮的。

郑琼罗

段文昌的堂弟,贞元末年从信安回洛阳,傍晚到瓜洲,在船上弹琴。弹着弹着,听见外面有叹气声,他停手,叹气声也停了,反复几次。夜里梦见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衣裳破烂,面容憔悴,对他磕头道:“我叫郑琼罗,本是丹徒人,父母早亡,跟着寡嫂过,后来嫂子也没了,我去杨子找姨母,在客栈被市吏的儿子王惟举喝醉了欺负,我没辙,用领巾勒死了自己。他把我埋在鱼行西边的水渠里。我托梦给杨子县令石义,他不管;我把冤气显在江面上,石义还说是祥瑞,画下来报给朝廷。我冤了四十年,没人替我做主。刚听见您弹琴,忍不住过来了。”

后来段堂弟去洛北河清县,找会法术的内弟樊元则,樊元则说:“哥,你身后跟着个女鬼呢。”点灯焚香作法,灯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樊元则道:“她要纸笔。”递过去后,很快就落下张纸,上面写满了诗,全是诉冤的,字迹没多久就模糊了。樊元则赶紧备了酒肉纸钱,天黑时在路边烧了,只听见风里有哭声。其中有四句最清楚:“痛填心兮不能语,寸断肠兮诉何处?春生万物妾不生,更恨香魂不相遇。

韩弇

河中节度使浑瑊和西蕃会盟时,西蕃背信弃义,掌书记韩弇惨遭杀害。韩弇生前和栎阳尉李绩是好友,一天李绩午睡,梦见韩弇披头散发,衣裳凌乱,满脸是血。李绩起初没认出来,韩弇自报姓名,两人像往常一样寒暄,韩弇声音嘶哑地说:“我现在跟着秃发大使填漳河,苦得没法说,抽空来看看你。”临走时,他念了首诗:“我有敌国仇,无人可为雪。每至秦陇头,游魂自鸣咽。”又嘱咐李绩:“我早就又饿又渴,你明天午时,在我家西南角摆点酒食纸钱,也算尽了我们生前的情分。”

李绩醒来后,心里又悲又痛,熬到第二天午时,按韩弇说的摆好了祭品。刚点燃纸钱,一阵黑风突然从西边刮来,卷起桌上的酒食纸钱,打着旋儿飞上天,围观的人都看呆了。那是贞元四年的事。

卢顼

贞元六年十月,范阳卢顼住在钱塘,妻子是弘农杨氏。他的姑母王氏早年在当地安养寺出家,卢顼的宅子就在寺北边,家里有个婢女叫小金,十五六岁。卢顼家穷,靠郡里郭西堰的俸禄过活,堰离宅子几十步,常让小金去那边打理。

一天,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突然来找小金,穿件瑟瑟裙,头发乱糟糟的,拖着双黑漆鞋,一进门就坐下,自称姓朱,排行第十二,坐了很久才走。之后几天都来。天冷的时候,小金烧炭取暖,妇人一来,看见床底的炭盆就发火:“有炭就烧得浓烟滚滚,想熏死我吗?”抬脚往炭上一踩,火“噗”地就灭了,抬手还打了小金一巴掌,小金直挺挺倒在地上。小金四岁的弟弟在旁边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回家报信。家人赶到时,妇人已经不见了,小金像睡着了一样,身体僵得像被捆住似的。请了巫师来祭祀,小金才缓过来。

过了几天,妇人又来,怀里抱着个像狐狸的东西,尖嘴卷尾,尾巴像狗,身上的斑纹像老虎,冲小金骂:“怎么不吃我的猫?”小金吓坏了:“我从没见过,怎么吃啊?”又被打了一巴掌,倒在地上,火盆里的火又灭了。小金弟弟飞奔回去报信,家人到了,小金又像上次一样没了动静,祭祀后才醒。

从此卢家不让小金去堰边了。又过了几天,让小金去安养寺接姑母,船到寺门口,小金看见寺殿后的塔下有车马仪仗,十分气派,正看得入神,突然浑身不受控制。很快,车马往这边来,随从纷纷避让,小金“咚”地倒在地上。一个穿紫衣的人骑马经过,问:“这是谁?”旁边有人回话。两人把小金扶到台阶上,怕她摔伤。紫衣人勒住马,催促后面的人:“快点走,别让人家的宴席凉了。”小金迷迷糊糊问旁边的人:“这是要去哪儿?”那人说:“去大云寺主家。”车马都过去后,寺里的人才发现倒在台阶上的小金,惊讶地把她送回家,祭祀后才醒。

冬至夜,卢家正准备祭品,那个朱姓妇人突然在门窗外闪来闪去,因为家里人多热闹,没敢进来。卢顼用两个老虎形状的饰品戴在小金左右臂上辟邪。夜深后,家人都睡着了,妇人突然拽着小金的头发,小金尖叫起来,妇人怒斥:“做了饼子,怎么不给我吃?”家人惊醒,小金才醒过来,左臂上的老虎饰品不见了。窗外传来妇人的声音:“还给你!”有东西“咚”地砸在窗台上,点亮蜡烛一看,正是那个老虎饰品。

第二天,有个女巫来家里,正说这事呢,妇人又来了,小金立刻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女巫吓得不行,正吃着馄饨,赶紧夹了一个放在门槛上,祷告道:“你吃吧。”这时小金突然笑起来,声音怪里怪气的:“笑死人了,朱十二吃馄饨咯!”趴在地上,对着馄饨猛吸。卢顼拿出面古镜照着小金,小金立刻哭了,声音变成了妇人的腔调:“小金她娘在盐官县,给我一顿馄饨,再给点船钱,我就再也不来了。”卢顼照做了,只见妇人的影子背着钱,在纸钱燃烧的火光里渐渐消失,小金这才彻底清醒。

没过多久,小金的母亲因为中风一直说不出话,突然在厨房应了一声,走进房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又走到大门外,过了很久,捋着衣角大步进来,像人骑马似的,走到堂前拜了拜,声音模仿得极像:“花容给您请安。”家里人吓了一跳——花容是杨家早就死了十几年的旧婢。问她:“怎么来了?”“花容”说:“杨郎让我来的,带话给娘子,好久不见,您还好吗?”杨郎是卢顼的舅舅,说要把小金母子接走,特意派她来。卢顼赶紧求情,“花容”传完话就出门了,过了好一会儿回来复命:“杨郎说,不用求情,赶紧做纸人代替。”卢家赶紧剪了纸人,写上名字烧了。

“花容”又说:“杨郎在安养寺塔上,正和杨二郎玩双陆棋呢。”问杨二郎是谁,说是“神人”,还有个木下三郎也在那儿。又问小金之前看到的车马是谁,“花容”说:“那是精怪。就是东边邻居吴家阿嫂朱氏,生前心肠歹毒,死后被罚成蛇身,在天竺寺的褚树洞里,待久了能变人形。”问她蛇身怎么穿衣服,说是从别人家坟里偷的。之前抱的那个,是野狐狸。

说完要走,卢家递了杯酒,“花容”喝完,又要一杯:“给门前的镬八。”问镬八是谁,说是“杨二郎手下的判官”。再问杨二郎这样的神人,普通人遇上会不会招祸,“花容”说:“他们这些神物,来无影去无踪,看我们就像看蝼蚁,只有命不好的人才会遭殃,他们本身没恶意。”说完就出门了,小金这才醒过来,问她刚才的事,全不记得了。

后来小金梦见个老人骑着狮子——就像文殊菩萨的坐骑,毛色鲜艳,威风凛凛,旁边有两个昆仑奴牵着缰绳。老人说:“听说你被鬼缠着,特意来救你。你今年运势差,所以被盯上了,她就是想骗点钱,自己也能得好处。要不是我来,到四月你就被拖去当‘土户’,活不成了。你某天是不是捡过绣佛子?”小金点头。老人说:“照那样绣八个佛子、八面幡,刚才说七个,是我记错了。再剪点头发,配上香供养,就能消灾。”小金说:“我腰背痛得厉害。”老人让昆仑奴伸手,手心漆黑,往她背上点了两处。小金醒后,果然背上有两个点,灸了之后,腰立刻不疼了。

从此朱姓妇人再也没来过。到三月底,小金按老人说的,偷偷去了嘉兴,避开了灾祸。

李章武

李章武,字飞卿,祖上是中山人,生来聪明博学,做事利落,文章写得好,为人清高不爱修饰,但容貌俊朗,待人温和。他和清河人崔信关系好,崔信是雅士,收藏了很多古物,常找李章武辨认,李章武每次都能说透来历,人们都把他比作张华。

贞元三年,崔信任华州别驾,李章武从长安去看他。一天逛街,在北街看见个美女,就跟崔信说要去城外见个亲戚,其实是在那美女家租了房。美女是王家的儿媳,两人很快好上了。住了一个多月,李章武花了三万多钱,王家儿媳倒贴了更多。分别时,李章武留了块鸳鸯绮,写诗道:“鸳鸯绮,知结几千丝。别后寻交颈,应伤未别时。”王家儿媳回赠个白玉指环,也写了诗:“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还拿了一千钱赏给李章武的仆人杨果。

过了八九年,李章武在长安,和王家儿媳断了联系。后来去下邽县找朋友张元宗,突然想起当年的事,就渡河去华州。到了王家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待客的床榻。以为他们务农去了,或是走亲戚了,正准备离开,东邻的妇人过来,李章武问起王家,妇人说:“王家的人早就搬走了,儿媳已经死了两年多。”又说:“她生前总跟我说,以前有个李十八郎住过她家,她对他动了心,后来分开,想他想得茶饭不思。她说要是李十八郎来,让我转告,还说仆人叫杨果的就是。她病重时还说:‘我出身低微,蒙他厚爱,现在快死了,要是他来,让他在我家住一晚,或许能在梦里见一面。’”

李章武请邻妇开了门,让随从买了柴米。刚要铺床,看见个妇人在扫地,邻妇也不认识。李章武问她来历,妇人慢慢说:“王家亡妇感念您的情意,想和您见一面,怕您害怕,让我来说一声。”李章武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就算阴阳相隔,我也不怕。”妇人很高兴,转身就不见了。

李章武摆好酒食祭祀,自己吃了点,就躺下了。二更左右,床边的灯忽明忽暗,他知道有动静,把蜡烛移到床东南的墙角。这时,北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影慢慢走过来,越来越清晰——正是王家儿媳,衣服和以前一样,只是动作有点飘,声音很轻。李章武下床拉住她,两人像从前一样亲近。她说:“到了阴间,亲戚都忘了,就想你这颗心,还和以前一样。”两人相处时,她总催着看星星,说天一亮就得走。还反复拜托东邻妇:“除了你,没人能替我传这份心意。”

五更时,有人来催她走,她哭着下床,和李章武手牵手出门,望着天上的银河,哭得很伤心。回到屋里,她从裙带里解下锦囊,拿出个深青带碧的东西,质地坚硬,像玉却更凉,形状像小叶。“这是靺鞨宝,出自昆仑玄圃,很难得。我之前在西岳和玉京夫人玩,见这宝在众宝之上,很喜欢,夫人就借给我了,说‘仙家得这宝,都觉得光荣’。你信道,又有见识,送给你,好好收着。”她赠诗道:“河汉已倾斜,神魂欲超越。愿郎更回抱,终无从此诀。”

李章武解下白玉簪回赠,写诗道:“分从幽显隔,岂谓有佳期。宁辞重重别,所叹去何之。”两人抱在一起哭了很久。她又赠诗:“昔辞怀后会,今别便终天。新悲与旧恨,千古闲穷泉。”李章武答:“后期杳无约,前恨已相寻。别路无行信,何因得寄心?”

告别后,她往西北墙角走,走几步回头抹泪:“李郎别忘了我这个泉下人。”天快亮时,她快步走进墙角,不见了。屋里只剩一盏快灭的灯,空荡荡的。

李章武收拾好东西,从下邽回长安武定堡。下邽的官员和张元宗设宴送他,酒喝到兴头上,他想起王家儿媳,写诗道:“水不西归月暂圆,令人惆怅古城边。萧条明早分歧路,知更相逢何岁年?”刚念完,就听见空中有人叹气,声音很凄凉,正是王家儿媳:“我在阴间有地界管着,这次别后,再没机会见了。知道你想我,才冒着责罚来送你,多保重。”

李章武到了长安,跟道友陇西李助说起这事,李助也为这份情意感动,写诗道:“石沉辽海阔,剑别楚天长。会合知无日,离心满夕阳。”后来李章武在东平丞相府任职,找玉工看那块靺鞨宝,玉工不认识,不敢雕刻。后来去大梁,才有玉工勉强辨认出,按它的形状雕成了檞叶的样子。

一次他奉使上京,在市东街,一个胡僧突然跪在马前:“你怀里有宝玉,能让我看看吗?”李章武带他到僻静处,胡僧捧着宝看了很久:“这是天上的东西,人间没有啊。”

后来李章武常去华州,看望东邻的杨六娘,从没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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