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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生

会昌元年春天,孝廉许生科举落第,往东回乡,路过寿安,打算在甘泉店歇脚。走到离甘棠馆西边一里多地时,迎面过来个穿白衣服的老翁,骑着匹青骢马,身后随从众多,脸上带着醉意,神情愉悦,高声吟道:“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

许生催马上前,问老翁姓名,老翁只是微笑不答,又吟了一首:“厌世逃名者,谁能答姓名。曾闻三乐否,看取路傍情。”许生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遇上了鬼物,便不再追问,只是跟在后面。走了两三里地,天渐渐黑了,到喷玉泉的路牌西边,老翁笑着对许生说:“我听说有几位先生今晚要回这里旧地重游,我昨天就被召了,得往南去。你别跟太紧了。”

许生执意要跟着,老翁没再理他,自顾自走了。许生策马跟上,离甘棠馆还有一里地时,只见车马随从把路都堵满了,他拨开人群往前挤,到了泉边的亭子,才下马躲在荆棘丛里,屏住呼吸偷看。

亭子里坐着四个男子:一个年轻的,神情飞扬;一个矮胖的,气度洒脱;一个高个子,没多少胡子;一个清瘦的,说话和眼神都格外快。四人都穿着金紫官服,坐在泉北边的石台上。白衣老翁到了,有人问:“玉川怎么来迟了?”老翁说:“刚才在石墨涧闲逛,在甘棠馆西厢房看见诗人题了首诗,站着吟诵,不知不觉就耽搁了。”

坐在首位的人问:“什么诗值得先生这么赞叹?”老翁说:“这诗像是为在座一两位写的,只是没写姓名,好在收尾有意思。”接着念道:“浮云凄惨日微明,沉痛将军负罪名。白昼叫阍无近戚,缟衣饮气只门生。佳人暗泣填宫泪,厩马连嘶换主声。六合茫茫悲汉土,此身无处哭田横。”

亭里的人听了,都用衣袖捂着脸,像是要痛哭。那个神情飞扬的年轻人说:“我知道写诗的是谁了,是不是伊水边上,受过我给饭给衣的那个人?”过了好一会儿,白衣老翁让人斟酒,喝了几轮,众人的抽噎还没停。

白衣老翁说:“重游旧地,心里不是滋味,不如作诗抒怀,当管弦之声吧。”让随从取来笔砚,出题《喷玉泉感旧游书怀》,各写一首七言长句。

白衣老翁先吟:“树色川光向晚晴,旧曾游处事分明。鼠穿月榭荆榛合,草掩花园畦垅平。迹陷黄沙仍未寤,罪标青简竟何名。伤心谷口东流水,犹喷当时寒玉声。”

年轻的接着道:“鸟啼莺语思何穷,一世荣华一梦中。孝固有冤藏蠹简,邓攸无子续清风。文章高韵传流水,丝管遗音托草虫。春月不知人事改,闲垂光彩照宫。”

矮胖的诗云:“桃蹊李径尽荒凉,访旧寻新益自伤。虽有衣衾藏李固,终无表疏雪王章。羁魂尚觉霜风冷,朽骨徒惊月桂香。天爵竟为人爵误,谁能高叫问苍苍。”

清瘦的吟道:“落花寂寂草绵绵,云影山光尽宛然。坏室基摧新石鼠,潴宫水引故山泉。青云自致惭天爵,白首同归感昔贤。惆怅林间中夜月,孤光曾照读书筵。”

高个子的诗曰:“新荆棘路旧衡门,又驻高车会一樽。寒骨未沾新雨露,春风不长败兰荪。丹诚岂分埋幽壤,白日终希照覆盆。珍重昔年金谷友,共来泉际话孤魂。”

诗写完,众人各自吟诵,放声大哭,哭声在山谷间回荡。没多久,怪鸟猫头鹰纷纷乱叫,大狐老狸也跟着嚎叫。又过一会儿,东边传来骡马的铃铛声,震得亭里都能听见。众人慌忙叫仆人备马,神色凄惨,一句话不说,抹着眼泪爬上马鞍,像烟雾似的从庭院里散开了。

许生这才从荆棘丛里出来,顺着原路往回走,只见自己的马在涧边吃草,书童在路边睡得正香。天还没亮,他到了甘泉店,店主老婆婆问他夜里去哪了,许生把经过一说,老婆婆惊道:“昨天三更,有人骑马带壶来买酒,难道是他们?”打开酒柜一看,里面都是纸钱。

颜浚

会昌年间,进士颜浚落第后游广陵,又去建业,租了艘小船到白沙。同船有个青衣婢女,二十来岁,穿着朴素,说话清丽。颜浚拱手问她姓名,婢女答:“我叫赵幼芳。”问她去哪,说:“也去建业。”

颜浚很高兴,每次船靠岸,就买酒果和她对饮。幼芳常说些陈、隋年间的事,颜浚觉得奇怪,正容行礼,她就不再说了。到了白沙,两人换船,幼芳谢道:“这几天多谢你照顾,我没什么能让你开心的,只有一事相报。中元节你去瓦官阁,我让你见位神仙般的人物,以你的风度才学,正相配。别失约,到时我在那儿等你。”说完,各自上船离去。

颜浚记着这话,中元节那天去了瓦官阁,游人如织。登阁时,果然见个美人,带着两个梳双环的婢女,姿态妩媚。美人靠着栏杆自语,悲叹许久。颜浚一直盯着她,美人也觉惊讶,说:“幼芳说得没错。”让婢女传话:“西廊惠鉴和尚的院子,是我旧门徒所在,你去那里,幼芳也在。”

颜浚欢喜地跟着去了,果然见同船的青衣婢女出来微笑。他和美人寒暄后,僧人端上茶果。傍晚,美人说:“今天来登阁,是可惜这高阁,听说要拆了,特意来告别,幸好能和你相聚。我家在清溪,多有松月,家里没别人,今晚你过来吧。我先回去,你和幼芳随后再来。”

颜浚答应了,看着美人乘车离去。夜里,幼芳带他走了几里地,有几个婢女举着蜡烛迎接,把他请进内室。幼芳环坐道:“隔壁孔家娘子,我让人邀来,‘今晚有佳客,一起喝酒解闷’。”没多久,孔娘子来了,也说起陈朝旧事。

颜浚起身问:“不知夫人贵姓,我实在好奇。”美人答:“我是陈朝张贵妃,她是孔贵嫔。当年承蒙后主宠爱,胜过其他妃嫔。可惜国亡时,被杨广所杀。这杨广太不仁了,刘禅、孙皓难道没有妃嫔?偏要杀我们。同样亡国,后主不过是风流,饮酒作诗取乐,哪像杨广,西筑长城,东征辽海,让天下男旷女怨、家破人亡,最后在广陵死于匹夫之手,也是上天报应,替我们报仇!”

孔贵嫔说:“别说这个,在座有人不爱听。”张贵妃大笑着说:“差点忘了。”颜浚问:“谁不爱听?”幼芳道:“我本是江令公家的婢妾,后来做贵妃侍女,国亡后成了隋宫御女,炀帝在江都时,我伺候他饮食。化及叛军进来,我以身护帝,被杀死。萧后可怜我忠主,让我殉葬,后来改葬雷塘边,没能跟着炀帝,时常来拜见贵妃。”

孔贵嫔说:“说这些没用,不如喝酒,重拾往日欢乐。”让婢女奏乐,痛饮许久。张贵妃题诗:“秋草荒台响夜萤,白杨声尽减悲风。彩笺曾擘欺人总,绮阁尘清玉树空。”孔贵嫔和道:“宝阁排云称望仙,五云高艳拥朝天。清溪犹有当时月,夜照琼花绽绮筵。”幼芳亦吟:“皓魂初圆恨翠娥,繁华浓艳竟如何?两朝唯有长江水,依旧行人逝作波。”颜浚和道:“萧管清吟怨丽华,秋江寒月倚窗斜。惭非后主题笺客,得见临春阁上花。”

没多久,有人敲门:“江修容、何婕妤、袁照仪来见贵妃。”她们说:“听说今晚有佳会,冒昧来凑趣。”见了四首诗,捧着哭泣:“没想到今晚重聚三阁,还和新客题诗。”

鸡鸣时,孔贵嫔等人起身告辞。颜浚和张贵妃就寝,天快亮时,贵妃赠他一枚辟尘犀簪:“他日见物思人。昨晚客人多,没尽兴,改日再聚,只是要问过阴间。”呜咽着分别。

第二天,颜浚心神恍惚,像丢了什么。过了两夜,再找那地方,只见清溪边松桧环绕,一片荒坟。问当地人,才知是陈朝宫女墓。颜浚悲伤而回,几个月后,瓦官阁果然因寺庙废弃而拆除。后来他到广陵,找到吴公台炀帝旧陵,果然有赵幼芳墓,便以酒祭奠。

郝惟谅

荆州有个叫郝惟谅的百姓,性子粗野,爱打架。会昌二年寒食节,他和同伴去郊外,踢球摔跤,醉倒在坟地里,半夜才醒,准备回家。路边见一户人家,屋子低矮简陋,虽点着灯却很昏暗,便去讨水喝。

屋里有个妇人,脸色憔悴,穿着素雅,正对着灯缝补衣服。她请郝惟谅进屋,过了好一会儿说:“知道你有胆量,才敢求你。我本是秦地人,姓张,嫁给府衙士兵李自欢。太和年间,他戍边没回来,我得瘟疫死了,没别的亲戚,被邻里葬在这儿,已经十二年了,没法迁葬。死者尸骨没入土,魂魄就不被阴间收录,总恍恍惚惚,像梦像醉。你若能让我遗骸入土,魂魄有依,我就心满意足了。”

郝惟谅说:“我家穷,没能力办这事啊。”妇人道:“我虽是鬼,还会做针线活。在这儿给胡家做雨衣,做了几年,攒了十三万钱,够安葬了。”郝惟谅答应了,回去后,天亮就去找胡家,果然和妇人说的一样,便把实情告诉胡家。

两人一起去葬地,挖开一看,散在棺材旁的钱,正好十三万。胡家和郝惟谅又怜又奇,再凑了些钱,总共二十万,风风光光把妇人葬在鹿顶原。当晚,胡家和郝惟谅都梦见妇人来道谢。

浮梁张令

浮梁张令,家业遍布江淮,金银粮食多得数不清。任期满后去京城,常提前一程安排食宿,山珍海味样样齐全。到华阴时,仆人搭好帐篷,摆上酒器,厨师刚烤好羊肉,有个穿黄衫的人就坐在盘子旁吃起来。仆人连声呵斥,他神色不变。

店主老婆婆说:“如今五坊的人在关内横行,这人怕是其中一个,别跟他争。”仆人正想找他头领理论,张令到了,仆人把黄衫人的事一说,张令道:“别骂了。”叫来黄衫人问:“从哪儿来?”黄衫人只哼哼哈哈。张令让人暖酒,用大金钟给他喝,黄衫人虽没道谢,却似有愧色。喝完,他盯着烤羊肉不放,张令亲自割给他,一只羊腿吃完,还没饱,张令又拿了十四五块糕点给他,他总共喝了两斗多酒。

酒酣时,黄衫人说:“四十年前在东店曾醉饱一顿,到今天才再有这机会。”张令惊讶,追问姓名,黄衫人答:“我不是人,是送关中死籍的差吏。”张令大惊:“死籍?能让我看看吗?”黄衫人说:“看了也无妨。”解开皮袋,拿出一卷文书,开头写“太行主者牒金天府”,第二行是“贪财好杀,见利忘义人,前浮梁县令张某”——正是张令自己。

张令见了名字,求差吏:“生死有命,我不敢怕死,可我正值壮年,没准备后事,家业太大,没人托付。有什么办法能延命?我袋子里值钱的不下数十万,都可以献给你。”差吏说:“一饭之恩,该报答,可百万钱财对我没用。仙官刘纲被贬在莲花峰,你该去求他上奏,除此之外别无办法。我昨听说金天王和南岳赌博输了二十万,正被催债,你去岳庙,多许些钱,他定能帮仙官。就算不行,也能让你上莲花峰,不然山路荆棘密布,你根本去不了。”

张令立刻带祭品去岳庙,许诺千万钱,再直奔莲花峰,找到一条小路,走了几十里到峰下,转东南有间茅堂,见个道士靠在案几上坐着。道士问:“你这腐骨秽肉、魂飞魄散的人,怎么来这儿?”张令道:“我已到暮年,听说仙官能让朽骨生魂、枯骸长肉,既有好生之德,求您上奏救我。”

道士说:“我当年为隋朝权臣上奏,被贬到这峰上。你对我没恩,想让我再成寒山老翁吗?”张令哀求更切,道士怒容满面。忽然有使者送函而来,是金天王的信。道士看后笑道:“人情到了,不好不应。”叫使者回报:“别又被上帝谴责。”打开玉函写了文书,焚香跪拜后送走。约一顿饭的功夫,天符降下,上面有“彻”字,道士又焚香跪拜打开,天符写道:“张某背弃祖宗,窃取名位,不顾礼法,苟求官禄,还贪鄙多藏,诡诈不实。做县令已属侥幸,富可敌国更是不义之财。按罪当诛余魂,为何上奏求延命?但扶危救难是大道,宽刑宥过是玄门宗旨,念你一片求生心,我成全教化,望你改过自新。贪生者量延五年,上奏者不能无罪。”

道士看完对张令说:“世人本可活百岁,却因喜怒哀乐扰乱心神,爱恶嗜欲伤害生机,又自夸贬人,心猿意马,神疲力倦,难保天和。就像清泉被五味污染,想不坏都难。赶紧回去,别违背我的话。”张令拜别,一抬头,道士已不见。他顺着旧路往回走,觉得路变平坦了,走十多里,黄衫吏迎上来道贺。

张令说:“想报答你,能告诉我姓名吗?”吏说:“我姓钟,生前是宣城县脚夫,死在华阴,被阴间录用,送符的活计,和生前一样辛苦。”张令问:“怎么能让你不这么累?”吏说:“你兑现给金天王的承诺,请他让我做看门人,我就能吃饱了。天符已过半天,不能久留,告辞了。”说完走进庙南柘林三五步就消失了。

当晚,张令在华阴停车,决定东归,盘算着给金天王的钱要花两万多,对仆人道:“两万够我走十站路的盘缠了,怎能受上帝保佑,却去贿赂泥像?”第二天到偃师,住在县馆,黄衫吏突然推门进来,叱道:“你太虚伪了!祸事来了!你没兑现对三峰的承诺,害我没法报一饭之恩,心里的憋屈像被毒虫咬!”说完消失了。顷刻,张令发病,给妻儿写遗书,没写完就死了。

欧阳敏

陕州东三十里,原本没有旅舍,行人傍晚到这儿,常会有人远迎安排住宿,可到天亮上路后,往往有人死去。扬州客人欧阳敏,深夜到了这里,有鬼变作老翁,把他迎回家。

半夜后,老翁来问欧阳敏的家乡,摆上酒肉招待。欧阳敏从容说起阴德之事,老翁神色慌张。欧阳敏奇怪,问:“鬼神能害人吗?人能害鬼吗?”老翁说:“鬼神之事人不懂,人哪能害鬼?鬼神也不会无故害人,若害人,怕是妖鬼,就像人间盗贼。妖鬼害人被神明知道,定不饶恕,就像盗贼触犯法律。”

老翁越发忧愁,欧阳敏很奇怪,说:“我若知道妖鬼在哪,定会告诉神明,让他们都被铲除。”老翁不觉起身下拜,叩头道:“我是强鬼,怕天亮后你不容我,求你宽恕。”献上一卷书:“这书能预知帝王命运,你要收好。”

欧阳敏接过书,天亮后不辞而别,回头一看,老翁家竟是座破坟。书是篆字,后来他托人翻译,流传于世。

房陟

房陟担任清河县尉时,妻子是荥阳郑氏,生得容貌秀丽。当时村中有位老婆婆,打算去拜见禅师,走到半路的荒野上,忽见一个白衣妇人在荆棘丛中行走,哭得极其悲伤,绕着一座土丘来回踱步,几十步之内,像是在忙着什么。老婆婆觉得奇怪,上前想问,可一靠近,妇人就往远处退;老婆婆刚转身,妇人又回到原地。如此反复好几次,老婆婆料定不是常人,天色渐黑,便作罢离去。

等老婆婆到了禅师那里,把所见情景连同妇人的模样、衣着细细说了一遍。禅师听后十分惊异,随手把这些记在了屋壁上。一个多月后,房陟的妻子突然去世,下葬的地方,正是老婆婆撞见白衣妇人哭泣徘徊的那座土丘,而郑氏的容貌衣着,竟和老婆婆描述的分毫不差。

王超

太和五年,复州有个医生叫王超,擅长针灸,没有治不好的病。他死后过了一夜竟醒了过来,说自己像做了场梦:到了一个地方,城墙台阁都像帝王的居所。见一人躺在床上,召他上前诊脉,那人右肩有个杯子大的肿块,王超当即扎针,放出一升多浓汁。那人示意黄衣小吏:“带他去‘毕院’看看。”

王超跟着走进一扇门,门楣上写着“毕院”。庭院里有几千只眼睛,堆成小山,眼珠在里面此起彼伏地眨动,忽明忽灭。黄衣小吏说:“这就是‘毕’。”不一会儿,两个身形奇伟的人分立左右,挥动巨大的扇子,对着那堆眼睛猛扇——眼睛被扇得飞起来,有的变成飞鸟,有的化作行人,顷刻间消失殆尽。王超问这是怎么回事,小吏说:“世间生灵,死后都会到这里‘毕’结此生。”话音刚落,王超突然活了过来。

段何

进士段何租住在客户里。太和八年夏天,他卧病一个多月,稍有好转,白天勉强起身梳头洗脸,靠在小几上坐着。忽然有个男人从墙壁缝隙里钻出来,只穿下裳没穿上衣,满不在乎地站在他面前,打量着说:“病成这样,怎么不娶个妻子伺候?万一突然死了,怎么办?”

段何知道是鬼,答道:“我一介举子,家境贫寒,没心思谈婚论嫁。”那男人说:“我来给你做媒吧。有户人家的女儿,容貌品德都好,家境清白显赫,亲戚多是达官显贵,嫁妆丰厚,不用你花一分钱。”段何说:“我还没成名,终究不想这事。”男人又说:“就算不按礼节娶亲也行,我这就给你把人接来。”

说完出门,片刻后回来喊道:“人到了!”很快有四个仆人抬着镶金嵌玉的轿子过来,跟着两个青衣婢女,一个梳着云髻,一个挽着半髻,都是绝色美人。还有两个老仆,捧着嫁妆箱子,径直放在台阶前。媒人又把段何引进内室,放下帷幕遮住门窗,回到他面前说:“迎了良家女子来,一点礼节都没有,不太好吧?”

段何本就厌恶这鬼媒,又身子困乏,倒头便睡不予理睬。媒人再三劝说:“就算无意娶她,好歹看一眼啊。”段何始终不应。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媒人领着轿子出去,轿中递出一张红笺,上面题着一首诗:“乐广清赢经几年,姹娘相托不论钱。轻盈妙质归何处,惆怅碧楼红玉田。”字迹柔媚,没写姓名,末尾只画了个“我”字。段何自此病势日渐好转。

韦鲍生妓

酒徒鲍生家境富裕,养了不少歌妓。开成初年,他在历阳道上赶路,住进定山寺,恰逢表弟韦生落第东归,两人在水阁歇息。鲍生摆上酒席,酒酣时,韦生问:“你的歌妓们呢?没带来几个助兴吗?”鲍生说:“幸好都平安,只是滞留维阳时,接连累死了几匹马,后面的车马不够,没能都带来,只带了梦兰和小倩,现在叫她们来陪你喝酒。”

片刻后,两个梳着双鬟的婢女抱着胡琴、方响过来,坐在韦生和鲍生右侧,拨弦击金,乐声在溪谷间回荡。酒喝到兴头,鲍生问:“你出城后买到好马了吗?”韦生答:“我春天去塞上游历,从鄜坊经乌延到平夏,倒是得了几匹好马,龙形凤颈、鹿颈凫膺,眼大足轻、脊平肋密的都有。”鲍生拍掌大喜,立刻命人点烛,把马牵到栏杆前细看,可韦生夸的那些好马,十成里没到八九成能入眼。

韦生打趣鲍生:“敢用你的歌妓换马吗?任你选最出众的。”鲍生换马的心思极切,悄悄让歌妓换上华服盛妆。没多久,歌妓前来,捧酒劝韦生,唱了一曲:“白露湿庭砌,皓月临前轩。此时颇留恨,含思独无言。”又唱一首《送鲍生酒》:“风飐荷珠难暂圆,多生信有短姻缘。西楼今夜三更月,还照离人泣断弦。”

韦生便叫仆人牵来紫叱拨马酬谢。鲍生却不满足,两人讨价还价,乱作一团。这时有两个穿紫衣的人,带着不少随从,从水阁西边登上台阶走来。鲍生和韦生以为是大官深夜经过,慌忙躲进内室,从门缝偷看——杯盘狼藉的席间,紫衣人坐下相视而笑:“这就是传闻中‘以妾换马’的宴席啊。”

两人叫人摆酒对饮,其中一个长须大汉举杯望月,沉吟许久说:“足下《盛赋》里‘斜汉左界,北路南躔。白露暖空,素月流天’一句,真是空前绝后。可你为何不欣赏‘风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这样的句子呢?”

另一人说:“几年前在长安,蒙乐游王引我进南宫,到都堂和刘公干、鲍明远一起看秀才考试。我偷偷进了司文馆,在灯下看考生文章,见对仗虽工整,却有‘蜂腰鹤膝’的毛病;诗句也有‘重头重尾’的失误。像你说的‘洞庭木叶’,其实也有瑕疵。我拙作里‘紫台稍远,燕山无极。凉风忽起,白日西匿’,就因‘稍远’‘忽起’的声韵问题被黜退,这不也很奇怪吗?”

又叹道:“古代诸侯向天子举荐人才,是为尊贤劝善。荐一次算‘好德’,两次算‘遵贤’,三次算‘有功’,还会加九锡之礼;不荐才的诸侯,一次贬爵,两次削地,三次就彻底夺爵。那时求才多恳切,还怕搜山不够高、索林不够深,漏了贤才。如今呢?举荐之道荒废,贤与不肖混在一起,有才华的人老死岩谷,皓首穷经也无人知。科举只考诗赋声韵,就算有周孔的圣贤之才、班马的文章,不合规矩也没用。”

长须者说:“良夜难得,咱们以‘妾换马’为题,用‘舍彼倾城,求其骏足’为韵,联句一首如何?”于是折下庭前芭蕉叶当纸,抽笔写道:“彼佳人兮,如琼之瑛;此良马兮,负骏之名。将有求于逐日,故何惜于倾城?香暖深闺,永厌桃花之色;风清广陌,曾怜喷玉之声。”另一人续道:“原夫人之矜其容,马乃称其德。既各从其所好,谅何求而不克。长跪而别,姿容休耀其金钿;右牵而来,光彩顿生于玉勒。”

韦生从内室拿出红笺,跪献上去。两人大惊:“阴阳殊途,你为何逼得这么近?”又对韦生说:“你日后若执掌文柄,衡量人才时,别拘泥于小巧的声韵,要重真才实学。”说完走了十多步,忽然消失不见。

梁璟

有个叫梁璟的人,开成年间从长沙去应孝廉科,途中在商山馆亭歇息。八月十五夜,雨后初晴,风月清朗,梁璟躺着睡不着。到夜半,忽见三个衣着古雅的人,都披着珠绿绶带,缓步走来,在庭院中一边吟诵一边赏景,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梁璟明知是鬼,却向来胆大,走下台阶作揖。三人也不害怕,自称萧中郎、王步兵、诸葛长史,邀他入席。王步兵说:“这么好的月色,又有佳宾,不可无诗。”便以秋月为题联句,王步兵先吟:“秋月圆如镜。”萧中郎接:“秋风利似刀。”梁璟续道:“秋云轻比絮。”轮到诸葛长史,他沉默许久,才憋出一句:“秋草细同毛。”两人大笑:“拙是拙了,怎么还这么慢?”长史说:“还不是中郎选的韵太偏,困住了我的捷才!”

萧中郎说:“良会不可无酒佐。”命童子玉山去召惠娘。很快有个美人穿着鲜丽的衣服从门内走来,笑着拜见众人。诸葛长史打趣:“这是专赴中郎的约吧?”美人说:“怎么知道不是为大家来的?”王步兵说:“那就唱首歌给长史劝酒。”惠娘起身唱了首《凤楼曲》,清怨婉转,梁璟听得入了迷。

过了许久,歌声停歇,萧中郎说:“山光快亮了,再联一首吧。”先吟:“山树高高影。”王步兵接:“山花寂寂香。”又指着长史笑道:“刚才嫌你慢,现在再试试,看你捷才如何?”长史应道:“山天遥历历。”满座大笑:“还是这么慢,算什么捷才!”长史不服气,脸色都变了。轮到梁璟,他续道:“山水急汤汤。”

萧中郎随口称赞了几句,又问:“你不是来考进士的吗?”梁璟说:“我考的是孝廉科。”中郎笑道:“孝廉还懂写诗?”梁璟怒而呵斥,长史也拍着袖子站起来,众人一哄而散,瞬间消失无踪,杯盘也不见了。梁璟从此得了怪病,时常梦见萧中郎和王步兵,心里十分厌恶。后来到长安,遇上个叫李生的术士,给了他一道辟鬼符佩戴,才没再梦见他们。

崔御史

广陵有处官舍,占地数百步,修建得十分华丽,却向来传说闹鬼,住进去的人一夜就会暴死,因此锁了好几年。有位崔御史到广陵任职,说:“我不信这些,我来住。”便报告廉使,打开官舍住了进去。

当晚下着小雨,崔御史让仆人都去别处睡,自己独睡在堂中。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发现衣服全湿透了——原来卧榻竟被移到了庭院里。他把榻挪回去,躺下没多久,榻又到了庭中。如此反复三次,崔御史叹道:“我本以为天下无鬼,看来是真有。”便穿戴整齐,倒了杯酒祝祷:“我听说住过这里的人多暴死,可人与神各有居所,你若有冤屈要诉,或想求份祭品,尽管告诉我,我虽愚钝,却不怕事,就算赴汤蹈火也帮你。”

祝祷三遍后,忽闻空中有人声:“您是君子,我是鬼,本不该打扰,只是有冤要诉。”崔御史问:“但说无妨。”鬼说:“我是女子,和两个妹妹都没到成年就死了,父母把我们葬在城北很久了。后来府公在这里修城池、建官舍,工匠砍光了我们坟上的树,还把尸骨迁到这堂屋东北角。十年了,我魂魄不安,无处栖身。之前住进来的人,都是自己吓自己死的,我并没害他们。”

崔御史问:“既然如此,为何不现身见我?”鬼说:“我是鬼,怎敢以阴晦之身见您?若您肯帮我,我在阴间也会感激。”说完便消失了。第二天,崔御史叫人在堂屋东北角挖掘,果然挖出三具枯骨,便把她们葬在禅智寺的空地上。当地人都去祭拜,称那地方为“三女坟”,从此官舍再没闹过鬼。

曹唐

进士曹唐以写诗闻名,却久考不中,常住在江陵佛寺的亭沼边,那里景致清幽。他曾写下两句诗:“水底有天云漠漠,人间无路月茫茫。”自己很满意,觉得以往的作品都不及这两句。

一天,他又坐在亭沼边吟诵,忽见两个穿白衣的妇人缓步走来,嘴里念的正是这两句诗。曹唐一惊——这诗刚写好没几天,从没告诉别人,她们怎么会知道?便追上去想问,妇人却不回头,走了不到十步就不见了。

曹唐心里疑怪,他向来和寺里的法舟和尚交好,便去告诉了他。法舟惊讶道:“两天前有个少年来拜访,拿着张碧笺,上面写的就是这两句诗,我正想跟你说呢。”说着拿出碧笺给曹唐看,曹唐看后怅然若失。几天后,他竟在佛舍中去世了。

辛神邕

太和五年冬天,平卢从事御史辛神邕,以原白水尉的身份在京城等待调遣。他家有个雇工叫刘万金,和家僮自勤住同一间屋子。自勤病了好几个月,眼看就要不行了。

一天,刘万金外出,自勤独自躺在榻上。忽然有个穿紫衣、戴高帽、袖子宽大的人走进来,这人相貌枯瘦,高鼻梁、长胡须,径直走到榻前对自勤说:“你勉强起来,病就能好了。”说着扶自勤靠在墙上坐好。

屋子东墙下原本放着张食案,上面摆着几个碗碟。紫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把东西,像青色的稻粒,取了十几粒放在食器里,对自勤说:“我不是凡人,今天奉命来召刘万金,他吃了这东西就会丧命。你吃了病能好,但别泄露我的话,不然会招来祸事。”说完就走了。

当天刘万金回来,脸红气喘,说:“我肚子又空又热,怕是活不成了。”他换了个碗碟就吃,把东西全吃完了。没过多久,自勤的病果然好了,刘万金却真的死了。

唐燕士

晋昌人唐燕士喜好读书,隐居在九华山。一天傍晚,雨后放晴,他趁着月色上山。夜深时,一群狼挡住了去路,他吓得躲进深林。

没多久,有个穿白衣的男子,戴纱帽,相貌清俊,约莫五十岁,沿着山涧走来,边走边吟诵,神情自若。他站了许久,吟道:“涧水潺潺声不绝,溪垅茫茫野花发。自去自来人不归,长时唯对空山月。”

唐燕士向来擅长写七言诗,在当时小有名气,听了这诗不禁惊叹,正要上前搭话,白衣人却忽然不见了。

第二天唐燕士下山,向村里人描述那人的模样,有认识的人说:“那是吴氏的儿子,曾考进士,很会写诗,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郭鄩

郭鄩卸任栎阳县尉后,很久没得到调任,在京城过得穷困潦倒。那段时间,常有两个像猿猴、穿青绿色衣服的东西跟着他,不管白天黑夜、睡觉起身,都形影不离。他想做点什么事,这两个东西必定跟着,结果处处碰壁;亲友见了他,也像见了仇人一样避之不及。他试过用符术驱赶,也躲到山林里,可好几年都甩不掉。

一天夜里,那两个东西突然来告别:“我们跟着你受了这么久的困厄,现在要天亮就走,不会再来了。”郭鄩正庆幸它们离开,便问要去哪里。它们说:“世上像我们这样的多着呢,只是人看不见。我们要去胜业坊富人王氏家,去‘散’了他家的财。”郭鄩不解:“王家聚敛了那么多财富,怎么会突然散了?”它们答:“早就和安品子合计好了。”

天亮的鼓声一响,两个东西就消失了。郭鄩起床洗漱,顿时觉得心头的愁闷一扫而空。他试着拜访亲友,大家态度都变了,纷纷热情相待。不到十天,他就见到了宰相,被任命为通事舍人。

郭鄩有个表弟张生,在金吾卫当差,交的都是豪侠,年轻好奇,听说这事根本不信。他知道胜业王氏隶属于左军,便常去打探。王氏向来节俭,从不铺张,家里虽有很多漂亮歌妓,却从不对她们的华服艳容动心。

一天,王氏和宾客经过鸣珂曲,见一个女子打扮艳丽站在门口,竟停下马迟迟不走,脸上满是欢喜,还叫上同行的人摆酒欢宴,张生也在场。打听后才知,那女子是安品子的妹妹。安品子擅长唱歌,当天唱了几曲,王氏竟赏了她许多金银绸缎,众人都惊讶他如此大方。

从那以后,王氏家的车马财物,天天往外面送,没过几年,就穷得一无所有了。

李全质

陇西人李全质年轻时在沂州,一天想踢蹴鞠,天刚蒙蒙亮时,在沂州城横门东庭前打盹。忽然有个穿紫衣、戴圆笠的人走到他面前说:“我来追你。”李全质问:“谁要追我?”紫衣人答:“不是我,另有别人来追。”

片刻后,一个穿绿衣的人赶来,急冲冲地说:“奉命追你!”态度强硬,不容分说。李全质忙问:“您是不是有什么需要?”绿衣人说:“奉命行事,不敢谈条件!”紫衣人却对绿衣人说:“不用追了。”挥手让他出了横门,又对李全质说:“刚才你问是否需要帮忙,这话还算数吗?”李全质说:“当然。”紫衣人说:“我只要一条犀带。”李全质答应了,紫衣人说完就不见了。

管事来报可以踢蹴鞠了,李全质便让人画了条犀带,傍晚时分,备了酒肉、纸钱和画好的犀带,在横门外烧了。

当天夜里,李全质刚睡着,就见戴圆笠的紫衣人来拜谢:“多谢您赐的犀带,实在惭愧,没什么能报答的。不过您天生有水灾劫数,以后遇到危急时,我定会来帮您。”

太和年初发大水时,李全质已是太平军裨将,兼监察官。他有紧急公务,从中都去梁郡城,走到西百歇桥二十里处,水深冰薄,他向来不清楚路况,又有严格的期限,片刻不能停。随从们吓得脸色惨白,只能听天由命地往前走。

刚走几十步,后面有人大喊:“别往那边走,跟我来!我知道近路,安全又快捷。”李全质感激不尽,调转马头跟着走。才走了不到三里,就避开了泥泞,一点阻碍都没有,顺利到了目的地。他要送东西感谢那人,对方却推辞不受,说:“若是你求我帮忙,我或许会收;现在只是顺路带你走,有什么辛苦的?”李全质还想再坚持,那人转眼就不见了。他忽然想起,那人穿紫衣、戴圆笠,不就是横门遇到的那个人吗?

开成初年,李全质奉命入关,回宿寿安县。天还没亮就有事要办,当时天色昏暗,不得已出了旅店,走了几里路突然下大雨,回去也不行。没多久,马旁出现一个人,李全质问:“谁啊?”对方答:“送公文的。”这人在马前带路,当时伸手不见五指,他却总能提醒前路有树、有木桩、有险坡、有土堆,或是路到尽头了,李全质因此没遇到一点麻烦。

走了很久到了三泉驿歇息,刚下马想找送公文的人道谢,却已不见踪影。问随从,都说那人穿紫衣、戴圆笠,又不是横门遇到的那个人吗?

会昌壬戌年,济阴发大水,谷神子和李全质同乘一条船。谷神子惊讶李全质怎么这么怕水,追问之下,李全质才说了这些事,又说:“我本来不怕水,可紫衣人一次次应验,反倒越来越怕了。”

沈恭礼

阌乡县主簿沈恭礼,太和年间代理湖城县尉。离开阌乡那天,他生了点小病,傍晚到了湖城,躺在堂屋休息。

忽然有人绕着床转了几圈,沈恭礼以为是随从雷忠顺,问:“谁啊?”对方答:“不是雷忠顺,是李忠义。”沈恭礼问:“你怎么来这儿了?”李忠义说:“我本是江淮人,因饥寒给人当雇工,上个月到这县,死在旅店里。实在又饿又冷,来求您给点吃的,再给顶小帽子,行吗?”

沈恭礼答应了,问:“让我送到哪里给你?”李忠义答:“明天傍晚,让驿馆的差役张朝来取。”说完站在堂屋西柱旁。沈恭礼坐起身,李忠义上前说:“您刚到这儿,有件事想提醒您。”沈恭礼说:“你说。”

李忠义道:“这厅堂里住的人大多不安生。过会儿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会来拜访,自称‘蜜陀僧’,您千万别跟她说话。她可能会冒充县尹家人,或是邻居托来的,您都别理。”

李忠义话音未落,堂屋东边果然有个女子,高髻垂发,肌肤光润,微笑着顾盼,对沈恭礼说:“秋天屋里冷清,蟋蟀在月夜鸣叫,夜深风动,梧桐叶落在台阶上。何必这么苛责自己,像被囚禁似的呢?”沈恭礼没理她。

女子又说:“华美的竹席空着,月光满室,不喝点美酒,枉称少年啊。”沈恭礼还是没看她。她又吟道:“黄帝上天时,鼎湖元在兹。七十二玉女,化作黄金芝。”沈恭礼依旧不理,女子只好慢慢走了。

李忠义又上前:“这东西走了,过会儿东廊下会有敬寡妇、王家阿嫂。她们虽不像蜜陀僧那样,可也不能跟她们说话。”没多久,果然有个女郎从东廊下走来,穿白衣、插白簪,整理着披袍喊:“王家阿嫂,怎么不出来?”很快有个穿红裙、紫袖银披肩的女子走来,在月光下的庭院里转了几圈,站在东廊下。

李忠义说:“这两个也走了,您可以安心睡了。”沈恭礼留他:“再待一会儿,等怪物都走了再走。”李忠义答应了。到了四更,有个两丈多高的东西,手里拿着几个骷髅头,像抛球似的玩着,慢慢靠近厅堂屋檐。李忠义对沈恭礼说:“用枕头砸它!”沈恭礼应声砸过去,正好打中那东西的手,骷髅头掉了下来。那东西弯腰去捡,李忠义跳下去用棒子乱打,追出门去。沈恭礼连声喊李忠义,却不见人影,这时东方已经亮了。

沈恭礼跟随从说了这事,让人备了食物和帽子,叫来驿馆差役张朝问起,张朝说:“我本是巫师,近来在驿馆当差,知道有个新死的客鬼叫李忠义。”沈恭礼便把帽子和食物交给张朝送去。

当天夜里,沈恭礼梦见李忠义来道谢:“蜜陀僧您要多加防备,我大概还会来打扰两三年。”说完就走了。沈恭礼在湖城的两个月里,蜜陀僧夜夜都来,他始终没理;后来回了阌乡,蜜陀僧隔一夜来一次,也终究没害成他;过了半年,变成三五天来一次;一年多后,渐渐就不来了。有个和尚让他戒了肉和辛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女子。

牛生

牛生从河东去应考,走到华州,在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店住宿。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让店主做汤饼。黄昏时,有个极其穷困、衣服破烂的人也来投店。牛生见了心生怜悯,邀他一起吃。

那人说:“我太穷了,没钱付账,今天空着肚子走了一百多里路。”于是连吃了四五碗,之后就躺在床前地上,鼾声像牛叫一样。

到了五更,那人走到牛生床前说:“请您到门外一下,有件事要跟您说。”接连催了几次,牛生便跟着出去。那人说:“我不是人,是阴间的差役。很感激昨夜您给的一餐饭,现在有件事相报。请您拿三张纸和笔墨来。”牛生拿来后,那人让他站远点,自己坐在树下,从袖子里抽出一卷书翻看,看几张就写两行字,这样写了三次,然后把纸折好封上,标了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对牛生说:“您要是遇到躲不过的灾难危急,就焚香按顺序拆开看。要是能躲过,就不用开了。”说完走了几步就不见了。

牛生把纸收在书袋里,不太相信。到了京城,住在客户坊,穷困得断了粮,忽然想起那几封信,便拆开第一封,上面写:“可去菩提寺门前坐着。”

从客户坊到菩提寺有三十多里,牛生又饿又困,还下着雨雪,只能骑着驴前往,从早上走到暮鼓声快停了才到寺门。刚坐下,有个和尚从寺里出来,呵斥道:“这么大的雨雪,你是什么人来这儿?冻死了难道不怕连累寺庙吗?”牛生说:“我是举子,到这儿赶上入夜,想借寺门前歇一夜,明天就走。”和尚说:“不知是秀才,可到我院里歇息。”

进了院,和尚还生火给了他吃的。聊了很久,和尚问:“晋阳长官是您的亲戚吗?”牛生说:“是我叔父。”和尚便取出晋阳长官的亲笔信让他认,一点没错。和尚高兴地说:“晋阳长官常寄三千贯钱在这里,一直没来取。我年纪大了,万一哪天去世,钱就没处交了,现在全给您吧。”

牛生先取了一千贯,买了宅子、车马,娶了仆妾,成了富人。后来因求功名不顺,又拆开第二封信,上面写:“到西市食店张家楼上坐着。”牛生照做,到了张家,独自在一间屋里靠窗坐下。

没多久有几个年轻人上楼,其中一个穿白衫的坐下后忽然说:“我本来只出五百千,现在最多加到七百千,再多就没能力了。”另一个人说:“考中进士,还在乎一千缗钱吗?”牛生知道他们在买功名,便出去作揖,对穿白衫的年轻人说:“我出一千贯给您,另外二百千给各位买酒吃,不用再商量了。”年轻人答应了,牛生果然考中,后来在台省任职,再后来成了河东节度副使。

过了一年,牛生病重,拆开第三封信,上面写:“可处置家事。”他便沐浴更衣,写下遗书,刚写完就去世了。

韦齐休

韦齐休考中进士后,多次升迁至员外郎,担任王璠的浙西团练副使。太和八年,死在润州的官舍里。

三更后,家人正要给他小殓,忽然西墙下传来大声:“告诉夫人,别再哭了,我有安排。”他妻子大惊,吓得倒在地上没了气息。韦齐休在被子下厉声说:“你现在是鬼的妻子了,听到鬼说话就吓成这样?”妻子连忙起身说:“不是害怕,只是没想到和你阴阳相隔得这么快,心里惶恐无依。没料到你还有知觉,突然说话,才忍不住昏过去。一定听您的吩咐,哪敢违抗?”

韦齐休说:“生死自有天命,夫妻之道重在人伦。我和你情义深厚,来生也不会相舍。如今我尸身还在,你先放宽心。家里大小事,咱们得商量着办,别空自为儿女哭泣,让我在阴间还为妻儿担忧。昨夜的事,我都费心安排好了,没出一点差错,你该替我高兴。”妻子问:“什么事?”他说:“昨天湖州庚匕寄来的买口钱,我匆忙间也仔细安排了,现在一文不欠,这就够安慰的了。”

过了很久没了声音,家人便各自忙着办丧事。天刚亮,又听到韦齐休呼唤:“刚才去了张清家,他家刚造了三间草堂,前屋住得下,不用麻烦别人,再借个地方就行了。”

当天夜里,张清像在梦中忽见韦齐休说:“我昨天死了,之前让买三亩地做坟茔,你赶紧去办。”说得清清楚楚,张清一一照办。

到了要送灵柩回京城时,韦齐休亲自选了出发的日子,呼唤仆人就像生前一样。有婢仆想偷偷拿东西,都被他发现,还按事处罚。到了京城,前往坟地,张清都按他的吩咐准备好了。

十几天后的三更,韦齐休忽然对下人说:“快起来,告诉堂前,萧三郎来看我了。赶紧备些吃食,好好款待,别耽误他的事。”接着就听到两人清晰的谈话声。

萧三郎就是职方郎中萧彻,当天死在兴化里,夜里就来了。只听萧彻叹息:“生死之理,我不敢怨恨。但有件怪事,几天前我去少陵别墅,偶然题了首诗,现在想来,竟是生前写的鬼诗。”他吟道:“新拘茅斋野涧东,松楸交影足悲风。人间岁月如流水,何事频行此路中。”

韦齐休也悲叹道:“您这诗,真是自己预见了。我生前好歹有点名声,死后没几天,就有个无名小鬼赠我一首诗,实在笨拙。但仔细想想,已经落入他的境地了。”他也咏道:“涧水溅溅流不绝,芳草绵绵野花发。自去自来人不知,黄昏惟有青山月……

吴任生

吴郡有个叫吴任生的人,很会看鬼神,住在洞庭山。他长得总像个孩童,吴楚一带的人,谁也说不清他到底多大岁数。宝历年间,前昆山县尉杨家的儿子,寄居在吴郡。

一天,村里几个人结伴划船,一起去游虎丘寺。当时吴任生也在船上,大家聊着鬼神的事。杨生说:“人与鬼各有各的道,所以鬼根本没法看见。”吴任生笑了:“鬼多着呢,只是人认不出来,我就认得。”他转头看向岸边,指着一个穿青衣的妇人,那妇人怀里抱着个小孩,正沿着岸边走。吴任生说:“这就是鬼。她怀里抱的,是刚生下来的婴儿的生魂。”

杨生追问:“那怎么分辨她是鬼呢?”吴任生说:“你看着,我跟她搭句话。”随即朝着妇人厉声喊道:“你是鬼,竟敢偷活人的孩子?”妇人听到这话,吓得一哆嗦,转身就往回跑,没跑十几步,忽然就不见了。

杨生又惊又叹。等到傍晚坐船回去,岸边有家农户正摆着宴席,左边有个女巫跳着舞,原来是在祭祀神灵。杨生和吴任生上前打听,女巫说:“今天村里有个婴儿突然死了,刚又醒过来,所以摆宴谢神呢。”农户还把婴儿抱出来给他们看,正是那妇人怀里抱的孩子。同行的人都惊叹不已,连连向吴任生道谢:“先生真是有道术的人,我们实在比不上。”

邬涛

汝南人邬涛,精通典籍,喜欢道家方术。他在婺州义乌县的馆舍里住了一个多月。一天夜里,忽然有个女子带着两个婢女找来,一个婢女上前说:“这是王家小娘子,今晚特地来见您。”邬涛一看,那女子长得绝色,以为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不敢应声。

王氏笑着说:“秀才难道心里不装着酒色吗?不然我怎么托付心意呢?”邬涛忙起身行礼:“我是个平庸浅陋的人,不敢有这样的奢望。”王氏让婢女把衣物首饰摆在邬涛的寝室里,点上银烛,又备了酒食。喝了几轮酒,王氏站起来说:“我从小没了亲人,没地方可去,现在愿意侍奉您,行吗?”邬涛推辞了几句,还是答应了。两人情意恳切,王氏每天清晨离开,傍晚就来,这样过了好几个月。

后来,邬涛认识的道士杨景霄来馆舍拜访,见他气色不对,说:“你被鬼魅缠上了,得赶紧断了,不然会送命的。”邬涛又惊又怕,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杨景霄说:“这就是鬼啊。”给了他两道符,一道系在衣带上,一道贴在门上,“这鬼再来,肯定会怨恨,你千万别跟她说话。”

邬涛照做了。当天夜里,王氏来了,看见门上的符,大骂着离开了,撂下话:“明天赶紧把符撤了,不然有你好果子吃!”邬涛第二天找杨景霄说了这事,杨景霄说:“今晚她再来,你用我画的符水泼她,就能彻底断了。”到了夜里,王氏果然又来了,满是悲愤。邬涛赶紧用符水泼过去,从此王氏就再也没出现过。

曾季衡

大和四年春天,监州防御使曾孝安的孙子曾季衡,住在使署西院。那院子屋子华丽,他一个人住着。有个仆人告诉他:“以前王刺史的女儿就是在这院子里突然去世的,长得是绝色。白天有时能看见她的魂,公子您得小心。”

曾季衡年轻,正是好色的时候,反倒想看看这灵异的美人,根本不在乎人鬼之别。他常常点上名香,疏远了俗事,没事就在院里散步,凝神遐想。一天傍晚,有个梳双鬟的婢女上前行礼:“王家小娘子让我来传话,想跟您见一面。”说完就不见了。

一会儿,一阵异香飘来,曾季衡赶紧束好衣带等着。只见刚才那婢女领着个女子走来,那女子美得像神仙。曾季衡拱手行礼,问她姓名,女子说:“我姓王,字丽真。父亲现在是重镇将领,以前跟着他在这做官,就住这院子,后来意外去世了。感念您思念得深切,连阴间都能感觉到,所以不管生死,想来跟您相会。其实来了很久了,只是没碰到吉日,今天才算如愿,希望您能留心。”

曾季衡留她相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离开,握着曾季衡的手说:“明天这个时候再见面,千万别告诉别人。”说完和婢女一起不见了。

就这样,她每天傍晚来,持续了六十多天。曾季衡一时疏忽,跟祖父手下的将校说起这女子的美貌,不小心露了口风。将校又惊又怕,想证实一下,说:“等她来的时候,您敲一下墙壁,我们几个偷偷看看。”曾季衡终究没敲。

可那天,王丽真一见他,脸色就很难看,声音哽咽,握着他的手说:“你怎么能不守约告诉别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欢笑了。”曾季衡又惭愧又后悔,说不出话。女子说:“也不全是你的错,大概是阴间的缘分尽了。”留下一首诗:“五原分袂真吴越,燕折莺离芳草竭。年少烟花处处春,北邙空恨清秋月。”

曾季衡不会写诗,羞于没东西回赠,勉强凑了一首:“莎草青青雁欲归,玉腮珠泪洒临歧。云鬟飘去香风尽,愁见莺啼红树枝。”女子从衣襟上解下一个嵌金的结花盒子,又抽出一支翠玉双凤簪送给曾季衡:“希望你以后见物思人,别让阴阳阻隔了这份念想。”曾季衡在书箱里找出一个小金缕花如意回赠:“这东西虽不贵重,但名字叫‘如意’,愿它常在你手里。”又问:“这一别,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女子说:“不到一甲子,别想再见了。”说完呜咽着消失了。

曾季衡从此日思夜想,身体越来越差。他的老丈人玉回用方术给他治病,过了几天才好转。后来打听才知道,王使君的爱女确实是在这院子里无疾而终,已经葬在北邙山,阴天的时候,常有人看见她的魂在院里游荡——她诗里说的“北邙空恨清秋月”,原来藏着这么深的遗憾。

赵合

进士赵合,相貌温和,性子耿直,品行高尚。大和初年,他游历五原,路过一片沙漠,触景生情,悲叹不已。他和仆人一起喝得大醉,在沙漠里睡着了。

半夜,他迷迷糊糊醒了,月色皎洁,听见沙漠里有女子悲切地吟诵:“云鬟消尽转蓬稀,埋骨穷荒无所依。牧马不嘶沙月白,孤魂空逐雁南飞。”赵合起身寻找,果然看到个女子,年纪还没到十五岁,长得绝色。女子对他说:“我姓李,家在奉天。姐姐嫁给了洛源镇的将领,我去探望她,路上被羌人掳走,他们杀了我,抢走了首饰。后来有好心人把我埋在这,已经三年了。知道您有义气,要是能把我的尸骨带回奉天城南的小李村,那是我家祖坟的方向,一定有报答。”

赵合答应了,让她指明埋骨的地方,女子哭着告诉了他。赵合收好她的骨头,装在袋子里。天亮时,一个穿紫衣的老人骑着马过来,拱手对赵合说:“知道你仁义正直,那姑娘求你,心里很感激。我是李文悦尚书,元和十三年曾镇守五原。”

他说起往事:“当时犬戎三十万大军围攻城池,四面都是兵,连弩像雨一样射来,飞梯都快碰到云彩了。他们凿城墙、挖护城河,昼夜不停地攻。城里能打仗的只有三千人,百姓们不论妇女老幼,都背着土筑城,忘了寒冷饥饿。犬戎在城北造了座独脚楼,几十丈高,城里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能看见。我设了奇计,一下就把楼打碎了,羌人首领又惊又怕,以为是神功。他们还骗城里的人:‘别拆房子烧火,我们给你们送柴,堆在城下,你们可以吊上去。’可一到阴天,城四周就有好多人影晃动,喊着‘夜里要攻城’,城里的人吓得没法安睡。我说‘不对’,偷偷用铁索吊下蜡烛照,原来他们只是赶着牛羊在城边晃,故意吓唬人,兵士们这才稍安。

“西北城墙被攻破了十几丈,天黑后,羌人高兴得喝酒唱歌,说‘天亮就进城’。我派了五百名弓箭手对着缺口,又放下皮墙挡住,连夜悄悄修补,浇水防冻。第二天冻得结了冰,城墙滑得像银一样,根本攻不上来。羌人首领有面赞普赐的大将旗,立在五花营里。我夜里挖墙过去,像飞一样把旗抢了回来。羌人哭着求我,说愿意放回掳走的人,换旗子。我放了他们一百多个老少妇女,才把旗扔回去。当时邠泾的两万救兵就在附近,却吓得不敢前进。就这么僵持了三十七天,羌人首领远远地拜谢:‘这城里有神将,我们不敢再犯了。’才撤军离开。可没过两夜,他们就攻破了宥州,三万人被掳走,惨啊。

“你知道,锺陵的韦大夫曾修了道堤防水灾,三十年后,百姓和廉访使周公还感念他的功劳,立了德政碑。我守五原的功劳不算小吧?要是城破了,城里的人都成了羌人的奴隶,哪还有后代子孙?请你告诉百姓和刺史,给我立个德政碑就行。”说完深揖告辞。

赵合到了五原,把这事告诉百姓和刺史,可他们都以为是妖言,没人信。赵合只好失望地往回走,到了沙漠又遇见那老人,老人谢道:“麻烦你了。五原人不懂,这城该遭火灾了。我求了阴间,也没法挽回,不出三十天就会应验。”说完就不见了。果然,没过三十天,五原就起了大火,饿死了上万人,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

赵合带着女子的尸骨到了奉天,找到小李村安葬。第二天,路边有个女子走来道谢,正是他救的那个姑娘:“感谢您的义气,我祖父是贞元年间得道的人,有本《演参同契续混元经》,您要是能钻研,龙虎丹没多久就能炼成。”赵合接过书,女子就不见了。赵合于是放弃了科举,专心研究,住在少室山。炼丹一年,能把瓦砾变成金银;两年,能让死人复活;三年,能超度众生。现在还有人在嵩山见过他呢。

韦安之

河阳人韦安之,到阳翟去,打算去少室山找老师。到了登封,遇见个人,那人问他去哪,韦安之说:“我想往少室山读书。”那人说:“我姓张,叫道,家在金乡,也去少室山。”韦安之跟他互通了姓名,见目的地相同,就约为兄弟,韦安之年长,做了哥哥。

两人一起进了少室山,拜李潜为师。过了一年,张道学问突飞猛进,成了学生里的头名。一天,张道对韦安之说:“哥哥现在还没什么成就,从现在起五年后才能成名,官也不过是个县佐。”韦安之很惊讶:“弟弟怎么知道?”张道说:“我不是凡人,是阴间的主簿。泰山府君想重用我,嫌我才学不够,给了一年假在人间学习。现在期限满了,得走了。千万别告诉别人。”

韦安之送他下山,哭着舍不得。张道说:“等你成名后,要是有急难,喊我的名字,我一定救你。”五年后,韦安之果然考中进士,被任命为杭州於潜县尉。一次,他受州府派遣押送物资,到了淇泽浦,遇上淮河来的强盗抢劫。韦安之赶紧虔诚地呼唤张道,很快雷雨大作,强盗们都被淹死了。后来韦安之做到龙兴县丞,就去世了。

李佐文

南阳临湍县北界,秘书郎袁测、襄阳掾王汧都在别墅里住着。大和六年,有个叫李佐文的旅客,在这两座别墅里寄住。李佐文会弹琴下棋,很受袁测和王汧的喜欢。

一天傍晚,李佐文要去袁庄住,仆人抱着被褥先走了。他自己骑马跟在后面,走了不到二里地,突然刮起阴风,尘土漫天,天一下黑了。他迷了路,走了很远。三更左右,天稍微亮了点,他看见几里外有火光,就朝着光亮走去。到了地方,发现是荒野里的一间小屋,很简陋。屋里有个老农在织草席,李佐文客气地请求借宿,老农过了好一会儿才让他进屋,说:“这地方多豺狼,你的马别拴太远。”李佐文把马牵到屋檐下,靠着火堆休息。

老农问:“你要去哪?”李佐文说了去向,老农笑了:“你走反了。得等天亮才能往南走。”老农坐的后面,有个用芦苇挡着的地方,总传来小孩哭得很痛的声音。每次孩子一哭,老农就说:“儿啊,别哭了,事都这样了,哭也没用。”可孩子还是哭。李佐文不解,问:“孩子这么冷,怎么不抱到火边来?”问了好几次,老农才把孩子抱到炉边,是个八九岁的村姑,见了李佐文也不害羞,只是用树枝在灰里画着,像藏着很深的怨恨,时不时就哽咽大哭,老农又用刚才的话劝她。李佐文问原因,老农总岔开话题。

天亮后,老农指着东南方向的乔木说:“那就是袁庄,离这不到十里。”李佐文上马,回头一看,四周都是荒郊野岭,根本没人烟,只有老农那一间屋。走了几里地,遇上个村妇,提着一壶酒和纸钱,见了他就问:“这荒道没人走,你大清早从哪来?”李佐文说了昨晚的事,村妇一听就拍着胸口大哭:“这是人鬼相遇啊!”

李佐文追问,村妇说:“你说的那间屋,是我亡夫的坟啊。我在袁庄做了七年佣人,前年春天,丈夫突然病死,没过一天,刚换牙的女儿也死了。我太穷,没钱好好安葬,就把他们父女埋在一起。守丧期间,官府也不免税,我实在没办法,打算改嫁。今天是来跟他们告别的。”李佐文跟着她到了昨晚借宿的地方,果然是座坟,一切都跟昨晚看到的对上了。村妇哭得撕心裂肺,当场放弃了改嫁的念头,剪了头发到临湍佛寺里做杂役,决心守着这份念想过一辈子。开成四年,还有旅客见过她呢。

胡急

安定人胡急,家在河东郡,以文学出名。大和七年春天,他考中进士,当时贾餗是礼部侍郎。过了两年,文宗皇帝提拔贾餗做宰相。这年冬天十月,京兆发生动乱,贾餗和宰相王涯等人都逃走了,朝廷下了急诏追捕。

当时宦官仇士良掌管左禁军,命令部将带兵搜捕。部将对仇士良说:“胡急受贾餗的恩,肯定把他藏起来了。请给我五百精兵,包围他的住处,一定能抓到。”仇士良答应了。部将领兵到了胡急家门口,喊他出来,声色俱厉地说:“贾餗在你家,赶紧交出来,不然跟他同罪!”胡急知道没法讲道理,强硬地拒绝了。部将发怒,把他抓到仇士良面前,在军营辕门外杀了。

当时胡急的弟弟胡湘在河东郡,那天,他和家人看见一个没头的人,穿着绿衣服,衣服上都是血,从门里走进来,走到院子里。胡湘又怕又怒,让家人赶走,那身影一下就不见了。三天后,胡急的死讯就传到了河东郡。

利俗坊民

长庆初年的洛阳利俗坊,有户百姓赶着几辆马车准备出长夏门。一个背着布囊的人走过来,请求把布囊寄放在车里,还特意叮嘱:“千万别随便打开。”说完就转身回了利俗坊,刚进去,坊里就传来哭声。

赶车的百姓好奇,忍不住解开布囊——囊口用生麻绳系得紧实,里面装着个像牛胞的东西,还有几尺长的黑绳。他吓了一跳,赶紧重新系好。过了会儿,那人回来,说:“我脚疼,想在您车里歇几里地,行吗?”百姓知道他不是常人,只好答应。

那人上车时瞥了眼布囊,脸色沉了沉:“您怎么不守信用?”百姓慌忙道歉,他才缓和些,解释道:“我不是凡人,是冥府派来录魂的,要去真、虢、晋、绛各州收五百个魂魄。可世人多如蝼蚁,到现在才收了二十五个,接下来得去徐泗。”又指了指布囊,“您知道我说的‘虫’是什么吗?人间的赤疮病,其实就是这些‘虫’在作祟。”

车行二里地后,他起身告辞,说“有期限在身,不能久留”,又补了句“您命数长,不用担心”,背着布囊下车,转眼就没了踪影。这年夏天,果然各州爆发赤疮病,不少人因此丧命。

太原部将

长庆年间,裴度任北部留守时,手下有个赵姓部将,发烧烧得厉害。他儿子在屋里煎药,刚把药放进鼎里,就见个黄衣人从门口走进来,站在药鼎旁,从布袋里掏出些白如麦粉的药屑,撒进鼎里就走了。

赵部将看得清楚,忙告诉儿子:“那怕是鬼,想加重我的病。”儿子赶紧把药倒了。可没过多久,黄衣人又来撒药屑,赵部将让儿子再倒,儿子却没听话——第二天煮药时,趁父亲睡着,悄悄把药端给了他。

几天后,赵部将果然去世了。

成公逵

李公颜镇守北都时,部将成少仪的儿子成公逵,总梦见个白衣人进来说:“地府命我召你。”成公逵抵赖:“我不属龙,你认错人了。”白衣人愣了愣,说:“那我去召别的属龙人。”

成公逵惊醒后告诉父亲,成少仪想起门下有十几个士兵,第二天一查,果然有个士兵没病没痛地死了——问起生辰,正是属龙的。

送书使者

从前有个送书的使者,出兰陵坊西门时,撞见个身高两丈多的道士,留着长髯、戴着高冠,身后跟着两个梳羊角髻的青衣女子,也各有一丈多高。三人各挑着两个大瓮,瓮里塞着几十个小孩,有哭有笑,在里面互相打闹。

道士看见使者,回头对青衣女子说“庵庵”,女子应“纳纳”,瓮里的小孩立刻齐声喊“嘶嘶”,然后一行人往北快步走去,转眼就不见了。

臧夏

长安安邑坊十字街东,有座陆氏老宅,样式古旧,总被人说是凶宅。进士臧夏不信邪,租来住,某天和哥哥臧咸在屋里午睡,突然梦魇,过了好久才醒,惊魂未定地说:“刚才见个绿裙红袖的女子从东街过来,细腰弱质像雾里的花,哭着念了首诗——‘卜得上峡日,秋天风浪多。江陵一夜雨,肠断木兰歌’,听着就透着股说不出的委屈。”

踏歌鬼

长庆年间,有人在河中舜城的鹳鹊楼下,看见两个三丈多高的鬼,穿青衫白裤,手挽手踏歌:“河水流溷溷,山头种荞麦。两个胡孙门底来,东家阿嫂决一百。”唱完就消失了。

卢燕

长庆四年冬天,进士卢燕住在新昌里,清晨出门时,残月还挂在天上,槐树影疏疏落落。忽然看见个黑衣妇人,身高三丈,赶着一头一丈多高、像公羊的东西从东往西走。卢燕吓得往后缩,妇人却喊:“卢五,看见别多嘴。”到最后也没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李湘

泽潞节度使卢从史因勾结镇州王承宗被贬,赐死在康州。宝历元年,蒙州刺史李湘卸任回京,心里没底,听说端溪县有个女巫能召鬼问事,就停船找她。

女巫说:“厅前楸树下有个穿紫衣佩金饰的,自称泽潞卢仆射,你去拜他。”李湘刚要坐,女巫忙拦:“卢仆射官大,您得请他上坐。”李湘赶紧下阶跪拜,空中传来声音:“我被弓弦逼着死在这厅里,你床上的弓快拿走。”

等李湘移走弓,那声音才答他的话:“你到京城一个月后,会任梧州刺史。”李湘追问以后,对方却不再开口。后来他果然拜梧州刺史,最终死在任上——大概对方早就知道结局,才不肯多说。

马震

扶风人马震住在长安平康坊,大白天听见敲门,开门见个租驴的小孩说:“刚才有位夫人从东市租我的驴,到您家就没出来,还没给租钱呢。”马震家明明没人来,却还是付了钱。

这样的事接连发生几次,马震起了疑,让手下在门口盯着。这天,果然见个妇人骑驴来,走近了才看清——竟是去世十一年的母亲,穿的还是下葬时的衣服。马震哭喊着追过去,母亲被撞见,慌得绕着屏风跑,最后躲进马厩,被马震拉住衣角,突然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具白骨,衣服还完好,骨缝里有红线似的脉络。

马震哭着把白骨迁去南山,挖开旧坟,棺材早已空了。

刘惟清

长庆三年春,平卢节度使薛苹派衙门将刘惟清去东平,路过平阴——那地方北接关卡,南靠并山,百里空旷无人,地势险要。傍晚时,刘惟清远远看见旌旗人马,烟火连绵,估摸着有五六万人,正纳闷,就被一股人流裹着往前走。

个穿黑衣的人突然来抢他的马,刘惟清急了,挥铁鞭抽对方后背,那人也不躲,缠了会儿才松手。等刘惟清找回路,那支“军队”已经没了。到驿站时,他昏昏沉沉,过了好久才醒,跟同僚浑钊说了这事。

没过几天到东平,路上遇个叫皇甫喈的落魄术士,远远喊他:“刘押衙,那天我是想拉您避开路,您怎么还挥鞭子?幸好我穿了金铠,不然哪受得住。”笑完就钻进人群没影了。四年后,李同捷在沧景叛乱,大军正好从平阴进兵——想来那天撞见的,是提前“练兵”的阴兵吧。

董观

太原人董观懂阴阳占卜,元和年间跟僧人灵习交好,后来灵习去世,董观回了并州。宝历年间他游汾泾,在泥阳郡龙兴寺借住,非要选东庑北室——寺僧说那屋不吉利,住过的人不是病就是死,董观偏不信。

住了十几天,每到夜里就有十几个胡人带酒携乐进来,在屋里歌舞谈笑,像没看见他似的。某天董观累得早睡,忽见灵习站在榻前:“师弟,你命数尽了。”董观又惊又气:“你是鬼,来干嘛?”

灵习笑:“带你走啊。”拉着他往外走,董观回头看见自己的身体还躺在床上,叹道:“我家远,父母还在,谁来收我的尸?”灵习说:“人活着不过靠精魂撑着,精魂一走,躯壳有什么用?”

两人穿过墙门,到了条血红色的河,腥得让人恶心,岸边堆着几百件衣帽。灵习说:“这是奈河,岸上是死人的衣服,过了河就是冥府。”正说着,个浑身长毛、像狮子又像人的东西拉住董观:“你该回去读大藏经,不能久留。”一把将他推回寺里。

董观惊醒时,天已亮,寺僧说他“断气”了一夜。后来他在佛堂看见两尊侍立的土偶,正是那晚所见的“长毛人”。会昌年间佛寺遭毁,他才离开,靠占卜在长安公卿间周旋,预言往往应验,最后做了沂州临沂县尉。

钱方义

殿中侍御史钱方义是华州刺史钱徽的儿子,宝历初年独居长乐第。一天夜里去厕所,僮仆看见个几尺高的蓬头青衣人逼近,钱方义强作镇定:“你是郭登吧?咱们殊途,何必相见?”

对方说:“我不害人,只是福薄,想求您写卷金字金刚经助我升迁。”又叮嘱,“我阴气重,您可能会不适,赶紧服生犀角、玳瑁,用麝香塞鼻。”钱方义回房后果然头晕,照做才缓过来。

他写了三卷金刚经,做法事回赠,过了个月,在同州别墅竟“见”到十年未见的裴姓丈人,跟着出门,却见门外有穿紫袍持象笏的人带着几十个随从,细看正是郭登。郭登拜谢:“本求一卷,您给了三卷,我连升数级,只是还在旧处当差,伙食差得像烂鱼摊,求您再转七遍金刚经,换个好差事。”又说,“厕神每月初六出巡,撞见必招灾;幽冥小吏多挨饿,您若常泛祭鬼神,他们定会护您。”

钱方义照做,夜里梦到郭登来谢:“托您的福,我吃上‘天厨’了。您有难我必报,泛祭的事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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