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裹着沙砾,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马燧裹紧了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站在府衙门口,脚边的包袱磨得他肩膀生疼——里面是他熬了三个通宵写的策论,字里行间都是对边防的见解,他以为凭着这些,总能打动那位掌管军务的府主。
可府衙的门房连通报都懒得,只斜着眼上下打量他:“府主忙着呢,哪有空见你这穷酸书生?快走快走,别挡着贵人的路!”
马燧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他从老家跋涉三个月来这蓟州,盘缠早就见底,如今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若见不到府主,怕是真要流落街头了。
“小兄弟,碰壁了?”旁边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是个扛着锄头的老头,皮肤黝黑,脸上刻着风霜,看着像个园子里的杂役。
马燧红了脸,点点头。
老头叹口气:“府主那人,眼里只看得见金银,哪看得进你的策论?我看你不如去见见护戎大人,他虽说是武将,却懂些兵法,说不定能赏识你。”
“护戎大人?”马燧从没听过这名号,“他……好见吗?”
“好见是好见,”老头挠挠头,“就是忌讳多。我是他乳母的儿子,才敢跟你说——他最恨人提‘穷’字,更怕见带补丁的衣裳,犯了忌讳,轻则挨顿打,重则……”老头没说下去,只咂了咂嘴,“你自己掂量。”
马燧咬了咬牙。横竖都是没活路,不如闯一闯。他谢过老头,按着指点找到了护戎的府邸。府门不算气派,却透着股肃杀之气,门口的卫兵腰佩长刀,眼神锐利得像鹰。
“我找护戎大人,有军务要事禀报。”马燧挺起胸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穷书生。
卫兵通报后,他被领进了正厅。护戎是个络腮胡的壮汉,穿着明光铠,正坐在案前擦拭弓箭。见马燧进来,他眼皮都没抬:“说吧,什么事。”
马燧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讲自己的边防策论,护戎突然抬头,目光像钉子似的钉在他的棉袄上:“你这衣裳……”
马燧心里咯噔一下,才想起老头的话,可话已出口:“小人家境贫寒,只能穿这个……”
“贫寒?”护戎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箭矢震得叮当响,“老子最恨哭穷的!给我打出去!再让我看见你这穷酸样,打断你的腿!”
卫兵们一拥而上,架着马燧就往外拖。他挣扎着喊:“大人听我说完!我的策论能保边境十年安稳!”可护戎根本不听,只指着门口骂:“滚!别脏了我的地!”
被扔出府门时,马燧摔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半天爬不起来。棉袄的肘部被扯破,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第一次觉得,这北方的冬天,比老家的冰窖还冷。
“唉,我就说你别去。”那个园吏老头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摇着头叹气,“这祸闯大了,护戎那人记仇,肯定会派人抓你。我这园子小,可不敢留你。”
马燧的心沉到了底:“那我……去哪?”
老头往远处指了指:“看见那辆粪车没?等会儿要出城送肥,你钻进去,我给你盖点稻草,兴许能混出去。”
马燧看着那辆散发着恶臭的粪车,胃里一阵翻腾。可回头看看护戎府邸门口渐渐聚集的卫兵,他咬了咬牙:“好。”
钻进粪车的那一刻,马燧差点吐出来。浓稠的粪水沾了他一裤腿,臭味钻进鼻腔,辣得眼睛发酸。他蜷缩在角落,头顶被老头盖上厚厚的稻草,只留了个小小的透气口。车轮碾过石子路,颠簸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移位,可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他听见车外传来护戎卫兵的喝问声,听见老头赔着笑解释“就是拉去城外肥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粪车终于驶出了城门。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老头才把车停在一片荒树林里,掀开稻草:“到了,你快走吧,往南走六十里,有间破屋,能暂时落脚。”
马燧连滚带爬地钻出粪车,浑身沾满了污秽,散发着恶臭。他对着老头磕了个头:“多谢大爷救命之恩!”
老头摆摆手:“快走吧,别回头。”
马燧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在寒风里走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他终于在一片洼地找到了那间破屋。屋顶漏着洞,四壁是黄泥糊的,墙角堆着些干草,勉强能遮风。他瘫倒在干草上,闻着自己身上的臭味,竟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荒诞感。
他不知道,护戎的卫兵已经在城门布下了关卡,每个出城的人都要被仔细盘查;他更不知道,护戎放话出去,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犯忌讳的穷酸”找出来。
破屋的门没锁,只是用根木棍顶着。马燧昏睡了大半天,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正想出去找点野果,门板突然被轻轻敲了三下。
“马燧在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不高,却很清亮,像山涧的泉水。
马燧吓得一哆嗦,抄起墙角的石头,屏住呼吸:“谁?”
“别怕,我不是坏人。”门外的人轻笑一声,“我是胡二姊,园吏大爷让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马燧犹豫了一下,挪开木棍。门口站着个高个女子,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用布巾包着,手里拎着个布包。月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轮廓。她见马燧满身污秽,也没嫌恶,只是把布包递过来:“快吃点吧,熟肉和胡饼,还热着。”
马燧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大块酱牛肉和几张热乎乎的胡饼,香气瞬间压过了他身上的臭味。他狼吞虎咽地塞了半张饼,才想起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园吏大爷说你可能会来这儿。”胡二姊走进屋,目光扫过破屋的角落,“护戎的人还在搜你,今夜肯定会搜到这儿来。”
马燧手里的胡饼差点掉在地上:“那怎么办?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
胡二姊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倒出些灰白色的粉末,在屋子中央撒了道笔直的线,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后墙,像道无形的屏障。
“这是我家传的法子,”她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待在线这边,千万别过界。不管看见什么,都别出声,别乱动。”
马燧看着那道灰线,半信半疑:“这……有用?”
“信不信由你。”胡二姊说完,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了,我家在南边的胡家庄,要是能活过今晚,就来找我,我给你弄身干净衣裳。”
门被轻轻带上,破屋里又只剩下马燧一个人。他盯着那道灰线,心里七上八下。可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
夜半时分,破屋外面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扒窗户。马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怀里的石头,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吱呀——”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道绿光从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紧接着,一个怪物钻了进来——足有一丈高,赤发像钢针似的竖在头上,身上披着锈迹斑斑的铁甲,爪子又尖又长,像野兽的利爪,手里还攥着柄短刀,刀身上沾着暗红的血。
是夜叉!
马燧吓得差点喊出声,死死捂住嘴,浑身抖得像筛糠。他在书上见过夜叉的画像,说它们专吃活人,尤其喜欢啃书生的骨头。
夜叉的绿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很快就盯上了缩在角落的马燧。它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发出“嗬嗬”的怪笑,一步步朝他走来。
马燧闭上眼睛,心想:完了。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他悄悄睁开眼,只见那夜叉走到灰线边缘,突然像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怎么也迈不过去。它暴躁地用爪子去扒灰线,指尖刚碰到粉末,就冒出一股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夜叉疼得嗷嗷叫,连连后退。
原来如此!
马燧的心稍微定了定,看着夜叉在灰线另一边焦躁地转圈,爪子在地上划出深深的沟痕,却始终不敢越过那道看似脆弱的灰线。
折腾了约莫一个时辰,夜叉似乎累了。它暴躁地踹了踹土墙,然后拽过墙角的一扇破门板,蜷在上面,很快就发出了震天的呼噜声。
马燧松了口气,却不敢睡,眼睛瞪得溜圆,盯着灰线那边的夜叉,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就在这时,破屋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是护戎的卫兵!
“仔细搜!护戎大人说了,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马燧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卫兵举着火把冲进屋里,火光照亮了夜叉庞大的身躯。
“妈呀!怪物!”一个卫兵尖叫起来。
夜叉被吵醒,猛地睁开眼,绿光大盛。它抓起短刀,像一道黑影扑了过去。卫兵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夜叉的速度比风还快,只见刀光一闪,惨叫声就响彻了整个破屋。
马燧缩在灰线这边,死死捂住眼睛,不敢看那血腥的场面。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他才敢透过指缝往外瞧——地上到处是断肢和血迹,卫兵们已经没了气息,夜叉正蹲在尸体旁,大口大口地啃食着,铁甲上溅满了暗红的血。
马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没吐出来。
夜叉吃饱后,用爪子抹了抹嘴,绿眼睛扫过灰线这边的马燧,却像是没看见似的,慢悠悠地走出破屋,消失在晨雾里。
天彻底亮了。马燧颤抖着爬过灰线,踩在冰凉的血水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出了荒树林,朝着胡二姊说的胡家庄方向狂奔。
后来,马燧果然在胡家庄找到了胡二姊。她给了他一身干净的衣裳,又煮了锅热粥。马燧问起那道灰线,她只说是“祖传的避邪药粉”,再不肯多说。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胡二姊问。
马燧喝着粥,突然想起自己那篇被扔在地上的策论:“我想去长安,找机会把我的边防策论递上去。”
胡二姊笑了:“好志气。路上要是再遇着麻烦,就找撒灰线的人。”
马燧记住了这句话。他离开胡家庄后,一路南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长安得到了赏识,一步步走上了将官之路。他治军严明,作战勇猛,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将,连皇帝都称赞他“有古之良将风”。
可他再也没见过胡二姊。有人说她嫁去了远方,有人说她进山当了道姑,还有人说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马燧成了大官后,在府里设了个小小的祠堂,里面没有牌位,只有一个装着灰白色粉末的小布包,和一张画着胡二姊轮廓的画像。每到春秋祭祀,他都会亲自斟上一杯酒,对着空座洒下去。
“那年冬天,若不是你那道灰线,”他总是轻声说,“哪有后来的马燧。”
旁边的副将不解:“将军,您总说‘灰线’,到底是道什么线?”
马燧放下酒杯,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像是在看很多年前那辆颠簸的粪车,看那个站在破屋门口的高个女子,看那条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灰线。
“是救命的线,”他说,“也是让人记一辈子的线。”
北方的风又起了,刮过将军府的屋檐,像在诉说一个关于粪车、灰线和无名女子的故事。故事里的少年早已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将军,可那道灰线,始终横在他记忆里,清晰得像昨天刚撒下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