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几辆蒙着帆布的解放卡车和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车灯的光柱撕开黑暗,又被更浓重的黑暗吞没。
安丰县县长张富贵坐在伏尔加的副驾驶上,屁股底下像是装了弹簧,每一次颠簸,他的心就跟着往上一窜。
他偷偷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座。
后座上,坐着一个面容清瘦、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是主管工业的刘副省长。
刘副省长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可他越是这样,张富贵心里越是发毛,后背的衬衫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省委调查组,刘副省长亲自带队,星夜兼程,悄无声息地就到了安丰县。
没有会议,没有汇报,来了就一句话:“去靠山屯。”
张富贵到现在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王昊那个混小子,这次到底捅了多大的天!
“刘……刘省长,前面路不好走,您多担待。”张富贵结结巴巴地找话。
刘副省长没理他,只是忽然开口。
“还有多远?”
“快了,翻过前面那个山坳子就到了。”
车队艰难地爬上山坳的最高点。
就在车头转向,准备下坡的瞬间,车里所有人都停住了呼吸。
伏尔加轿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原地。
后方的卡车也接二连三地停下。
只见前方的群山环抱之中,那片本该是死寂一片的黑色山谷里,竟然亮起了一片璀璨的灯火!
那不是一两点鬼火,而是一大片连绵不绝、温暖而明亮的光!
光芒将整个村庄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稳定,祥和,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不真实得像个梦。
车上,一个头发花白的电力专家推了推眼镜,整个人都贴在了车窗上,嘴巴张得老大。
“这……这不可能!安丰县的电网覆盖图我昨天刚看过,这里绝对是盲区!”
“幻觉?海市蜃楼?”
一片死寂中,刘副省长缓缓放下了望远镜,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不……”
“这就是人民的智慧啊……”
张富贵听着这话,腿肚子一软,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
人民的智慧?
那他娘的是王昊那个懒汉的歪才!
“悄悄地进村,不要惊动任何人。”刘副省长下达了命令。
车队熄了灯,摸黑缓缓驶向那片光明的源头。
越是靠近,那份震撼就越是强烈。
他们看到,一根根简陋的木头电线杆立在路边,黑色的电线连接着家家户户。
每一扇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黄光。
有孩子的嬉笑声从院子里传来,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甚至还能看到有妇女借着灯光,坐在门口缝补衣服。
这一切,祥和得不属于这个挣扎的年代。
车队最终停在了村口,一行人步行走向村子深处,那里是光芒最盛,也是声音最嘈杂的地方。
“轰隆隆……”
那是机器的轰鸣声。
他们看到一个挂着“靠山屯农机厂”牌子的厂房,里面灯火通明,十几盏大功率的电灯将车间照得亮如白昼。
工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操作着车床,机器的轰鸣声充满了力量。
刘副省长和专家们站在门口,彻底说不出话了。
电力,意味着夜间生产力的解放!
这个小小的山村,在能源上,竟然走到了全省的前面!
“发电机!带我们去看发电机!”电力专家激动地抓住了张富贵的胳膊。
张富贵哆哆嗦嗦地带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后山溪边。
当他们看到那台由水轮带动的钢铁怪物时,所有专家都围了上去,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世珍宝。
他们抚摸着那台还在平稳运行的机器,检查着每一个部件。
当一个专家从线圈的连接处,捏起一个黑乎乎、丑陋不堪的陶瓷垫圈时,他的手停住了。
他把那个东西拿到眼前,又用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照了照,然后用指甲使劲刮了刮。
“土……土窑烧的?”
另一个专家也发现了一根根套在线圈外面的黑色陶瓷管,他用工具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高强度陶土,加了草木灰!我的天!”
那位头发花白的专家猛地抬起头,冲到刘副省长面前,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
“首长!首长!是天才!这是个伟大的创举!”
他举着手里那个丑陋的黑疙瘩,像是举着一枚军功章。
“绝缘!是绝缘问题!这是所有土法发电机都绕不过去的坎!我们一直想着橡胶、云母,却忘了老祖宗的智慧!”
“陶瓷!用最简单的黏土和草木灰,烧制出最可靠、最耐高温、最廉价的绝缘体!这个方案,它解决了最核心的技术难题啊!”
专家的声音都在颤抖。
“首长,这个方案完全可以在全省,不,是全国水资源丰富的山区推广!这能解决多大的问题啊!”
刘副省长听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看着那台轰鸣的机器,又看了看山下那片灯火,当机立断。
“这个项目的主导者是谁?立刻!马上带我去见他!”
张富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硬着头皮回答:“是……是我们县里聘请的一个技术总顾问,叫……叫王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村里,来到了王昊家那座崭新的青砖大瓦房前。
这栋房子在整个土坯房构成的村子里,鹤立鸡群。
张富贵上前一步,就要砸门。
“王总顾问!王总顾问!省里来领导了!”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晚晴穿着睡衣,一脸不悦地站在门口,拦住了他们。
“喊什么喊?没看到灯都关了吗?”
张富贵急了:“林秘书,刘副省长要见王总顾问!天大的事!”
林晚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
“王老师睡下了。”
“他说过,他睡觉的时候,天塌下来也别叫他,他有起床气,谁叫醒他跟谁急。”
“有什么事,等他明天睡到自然醒再说。”
说完,她就准备关门。
“放肆!”一个市里的干部忍不住呵斥道,“你知道外面站的是谁吗?这是刘副省长!”
张富贵也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给林晚晴使眼色。
然而,预想中刘副省长的雷霆之怒并没有到来。
相反,刘副省长忽然笑了起来。
他摆了摆手,制止了还要发作的下属。
“呵呵,有意思,有意思。”
他看着那紧闭的院门,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欣赏的神情。
“奇人必有奇癖嘛!有本事的人,有点脾气是应该的。”
刘副省长转身对张富贵吩咐。
“既然总顾问休息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等。”
等?
张富贵和在场的所有官员都懵了。
刘副省长继续说:“去,跟村民借几个小马扎来,就在这院子外面。”
于是一个中国历史上可能都极其罕见的名场面诞生了。
省委调查组,一位副省长,一位电力专家,还有一众省、市、县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一人一个小马扎,整整齐齐地坐在王昊家的院墙外。
他们像一群等着开饭的小学生,在深夜的寒风里,静静地等着那个全村第一懒汉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