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万万不可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尚让猛地起身,疾步上前,深深一揖,语速极快却清晰。
“陛下!此刻诛杀葛从周亲眷,无异于逼其立刻反叛!濮州乃我军北撤必经之咽喉要道!葛从周麾下七千精锐扼守其地,若他被逼急,开门揖盗,放五大节度使的兵锋北上,截断我军后路!届时我军腹背受敌,危矣!请陛下三思!”
尚让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暴怒中的黄巢动作猛地一滞。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尚让,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而青筋暴起,指节发白,剑尖微微颤抖。
帐内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天子的裁决。
“呼……呼……”
黄巢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死死盯着舆图上濮州那个点,眼中怒火与忌惮交织。
最终,理智暂时压倒了狂暴的怒火。
他缓缓地、极其不甘地将剑重重插回剑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好……好……”
黄巢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咆哮,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寒的杀意,“葛从周……朕给他最后一个机会!”
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毒蛇般盯住侍立一旁的黄皓:“黄朗!”
“奴婢在!”
黄朗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朕命你为监军使,持朕的节钺,即刻前往濮州前线!”
黄巢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传朕口谕:着葛从周,三日!三日之内,必须给朕攻破濮州城,将那李烨的人头呈到朕的面前!若逾期不克……”
黄巢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军法从事!诛其九族!听清楚了吗?是九族!”
“奴婢遵旨!奴婢定当严加督促,绝不辱命!”
黄朗感受到那冰冷的杀意,浑身汗毛倒竖,慌忙跪下领命。
“滚!立刻滚去!”
黄巢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赶走一只苍蝇。黄朗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黄巢颓然坐回主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但那双眼中的疯狂并未散去,如同潜伏的毒蛇,随时准备再次噬人。
他环视帐下诸将,声音冰冷:“都给朕打起精神!击退外面的豺狼!谁敢懈怠,葛从周就是下场!”
帐内诸将心头凛然,齐声应诺:“遵命!”
然而那应诺声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兔死狐悲的寒意,只有各自心知肚明。
.....
五大节度使联军,中军大帐。
相比于黄巢大营的压抑狂暴,这里的氛围同样紧张,却多了几分各怀心思的算计与推诿。
检校司徒、侍中、诸道行营都统、义成军节度使王铎,这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朝廷重臣,此刻正焦躁地在铺着巨大舆图的木案前踱步。
他面沉似水,眉头紧锁,原本养尊处优的脸上刻满了焦虑的沟壑。
案上摆着几份军报,上面记录着不久前黄巢军在故阳里的两次凶猛反击,给联军造成的损失触目惊心。
“诸位!诸位节帅!”
王铎停下脚步,双手撑在案上,目光扫过围坐的几位藩镇巨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急迫.
“贼势已颓,困兽犹斗!黄巢主力尽在此处,正是毕其功于一役,犁庭扫穴,彻底荡平此獠,上报君恩,下安黎庶的绝佳时机!尔等为何逡巡不前,只肯尾随,不肯决战?难道要坐视这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点在舆图上陈州的位置,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坐在左侧上首的李克用,这位河东沙陀猛虎,身披厚重的黑铁甲,正用一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闻名天下的金顶狼牙槊的槊锋。
闻言,他抬起眼,那双异于常人的碧色眼眸,在王铎身上扫过,带着一种猛兽般的桀骜和一丝嘲讽。
他嘴角扯出一个粗犷的弧度,声音洪亮如雷,震得帐内嗡嗡作响。
“王都统,急什么?黄巢这头老狼,爪子还利着呢!在故阳里咬了我们两口,肉疼的可是咱们自己兄弟的儿郎!他那大营里,李唐宾、尚让……哪个是好相与的?硬啃,崩了牙可不划算!”
他随手将狼牙槊重重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显示着强大的力量。
“依我看,就围着他!耗着他!他几十万人马,粮草能撑几时?等他自己饿得腿软了,咱们再上去收拾,岂不省力?”
坐在李克用对面的朱温,端起面前的粗陶碗抿了一口浑浊的酒水,脸上挂着谦和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但眼神却冷静得像深潭。
他放下碗,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圆滑。
“李帅所言极是。黄巢虽败,困兽之斗,尤为惨烈。我军新挫,士气需养。且其大营壁垒森严,强攻伤亡必巨。不如效仿‘十面埋伏’之古法,将其困死于此,方为上策。王都统心忧国事,我等感佩,然……欲速则不达啊。”
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腰间的佩剑剑柄,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一旁的时溥和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泰宁军节度使朱瑾兄弟也纷纷点头附和。
时溥抚着短须,一脸愁苦:“是啊,王都统,非是我等畏战,实在是贼锋尚锐,当避其锋芒。我军粮秣转运,也需时日……”
朱瑄则显得更加谨慎,沉声道:“稳妥为上。黄巢狡诈,恐有伏兵。”
朱瑾年轻气盛些,但也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反驳兄长和众人的意见。
王铎看着眼前这些拥兵自重、各怀鬼胎的藩镇节帅,气得胡须直抖,脸色由白转红。他指着舆图,手指颤抖。
“尔等……尔等!战机稍纵即逝!若让黄巢缓过气来,或寻得缝隙北窜,从青州东山再起,你们……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报!”
就在王铎怒火中烧,几乎要拍案而起时,一名传令兵疾奔入帐,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启禀都统、各位节帅!濮州急报!”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王铎强压怒火:“讲!”
“濮州团练使李烨,于三日前,在濮水之畔,大破魏博节度使乐彦祯!阵斩敌将乐承训,俘获甚众!魏博军已仓皇退过黄河!”
“什么?!”
“李烨?濮州?”
“乐承训……被斩了?”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低语。
王铎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几乎要手舞足蹈。
“好!好一个李烨!壮哉!壮哉!此乃天佑大唐!此子竟有如此胆魄与武勇!竟能击退魏博精锐,还斩了乐彦祯的侄子?哈哈!快!快将详细军报呈上!”
附录:
王铎,字昭范,太原晋阳人。
晚唐乱世中两度拜相的重臣,身负经纬之才,却终被时代洪流吞没,其人生轨迹堪称唐王朝崩塌的缩影。
出身太原王氏,文宗大和四年(830)进士及第,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稳健升迁。武宗会昌年间任礼部侍郎,宣宗大中初年已官至户部侍郎、判度支,执掌帝国财赋命脉。
咸通九年(868),庞勋之乱爆发,徐州沦陷。
王铎临危受命为徐州行营都统,统帅诸道兵马。他调度有方,以宋威、康承训等悍将为锋镝,更以沙陀骑兵为奇兵,历时两年彻底平定叛乱。此战展现其统筹全局的帅才,更因战功入朝拜相,加司徒、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位极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