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水北岸的晨雾像沉甸甸地压在芦苇荡上,连风都吹不散这黏稠的水汽。
魏博军的营帐沿着河岸铺开十里,中军大帐前的 “乐” 字大旗在风中飞舞,旗面溅满了前几日厮杀留下的暗红血点。
乐彦祯身披亮银锁子甲,甲叶上的麒麟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之上,手中长槊拄在木板上,发出吱呀的轻响。
“朱节度你看,”
乐彦祯用长槊指着南岸,语气里满是不屑。
“李可举那老匹夫的营寨都快断炊烟了,昨夜还派细作泅水突围,被我决死都的弟兄一箭射穿了喉咙。”
他身后的亲兵捧来酒囊,他仰头饮了一大口,酒液顺着胡须滴落。
“不出三日,我必踏平他的营垒,让幽州人知道魏博军的厉害!”
朱瑄穿着件灰布袍,与乐彦祯的张扬截然不同。
这位天平军节度使捻着胡须,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河面,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乐节度不可大意。李可举的幽州突骑乃是百战精锐,只是缺粮才坚守不出。更要紧的是,昨夜探马回报,濮州李烨已过黄河,先锋距魏州不足五十里了。”
“李烨?”
乐彦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把酒囊往地上一摔,皮囊在泥地里滚出老远。
“前几个月,我没能拿下濮州,这厮在我麾下不过是个都头,麾下几千残兵也敢来凑热闹?”
他拍着望楼的栏杆大笑。
“正好,今日一并收拾了,让他知道叛逃的下场!”
朱瑄的脸色沉了下来。
“乐节度怕是忘了,此人在瓦子寨以三千人破黄巢五千精锐,汴水岸边更是击溃了林言的玄甲锐士。朱温、李克用何等人物,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听说他麾下有支陷阵都,重甲骑兵冲锋时能踏破坚城,还有锐士都的长刀阵,斩将夺旗如探囊取物,不可轻敌啊。”
“哼,乡野匹夫的侥幸之功罢了!”
乐彦祯猛地转身,银甲上的鳞片碰撞作响。
“我魏博决死都乃是河北精锐,张玉更是我亲手提拔的悍将,麾下两千锐士哪个不是以一当十?今日就让李烨尝尝长枪阵的厉害!”
朱瑄还想再劝,却见乐彦祯已大步走下望楼,对传令兵怒吼:“让罗弘信守好大营,我带决死都渡河,半个时辰内踏平濮州军营!”
朱瑄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亲卫道:“传令各营压阵观望,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战。”
他望着南岸隐约出现的濮州军旗号,心里暗叫不好,乐彦祯这般轻敌,怕是要栽跟头。
此时的洹水南岸,濮州军营寨。
营地背靠一处土坡,营门正对着河岸,栅栏外挖了浅浅的壕沟,几名士兵正往沟里铺设削尖的木刺。
李烨披着件玄色披风,站在土坡上眺望北岸。
“使君,魏博军动了!”
赵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陷阵都指挥使甲胄还没系好,手里攥着半截干粮。
“看旗号是乐彦祯的亲军决死都,领头的是张玉那厮!”
李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北岸的魏博军阵中,两千名步兵正推着十余架浮桥靠近河岸。
这些士兵都穿着黑色皮甲,手持丈二长枪,队列整齐如刀切,正是魏博军引以为傲的决死都。
为首的将领身材魁梧,骑着匹黑马,腰间悬着两柄短刀,正是决死都指挥使张玉。
“来得好快。”
李烨沉声道。
“乐彦祯是想趁我军立足未稳,先占南岸建桥头堡。赵猛你看,张玉的布阵极有章法,前排三列长枪兵呈梯次排列,后排是硬弩手,两翼还有持盾刀兵护卫,明显是想稳扎稳打。”
赵猛啃了口干粮,含糊道:“管他什么章法,陷阵都冲过去一踏就散!”
“不可。”
李烨摇头。
“洹水南岸地势狭窄,若让他们站稳脚跟,后续大军源源不断渡河,咱们就会被挤在河滩上动弹不得。必须趁他们半渡之时击溃决死都,打掉乐彦祯的锐气!”
他指向河对岸,“赵猛,陷阵都全体披重甲,战马用铁索相连,你亲自带队从正面冲击枪阵!”
“得令!” 赵猛把干粮一扔,转身大喊,“陷阵都听令!披重甲,牵战马,铁索连阵!”
营地里顿时响起甲胄碰撞的铿锵声。
陷阵都的士兵们迅速将备用的明光铠披在战马身上,又用手臂粗的铁索将战马两两相连,三百名重骑兵很快组成一道宽约十丈的钢铁阵线,马蹄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轰鸣。
“霍存!”
李烨又道,“你率锐士都从侧翼芦苇荡迂回,绕到决死都后方,用长刀阵切断他们的退路,记住要快,等陷阵都正面接战再动手!”
霍存抱拳领命,转身对锐士都士兵喝道:“弟兄们,抄家伙!跟我从芦苇荡走,斩将夺旗的时候到了!”
两千名锐士都士兵握紧丈余长的环首刀,刀身在晨光里闪着寒光,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岸边的芦苇丛。
此时,张玉已率决死都半数人马渡过洹水,在南岸河滩上列阵。
他勒马立于阵前,看着对岸正在集结的濮州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李烨小儿,当年在魏博时你见了我都要绕道走,如今当了节度使就敢来撒野?今日就让你知道决死都的厉害!”
他挥舞长枪指向濮州军营:“前排结枪林阵,后排弩手上弦,两翼刀兵护阵!等大军全部渡河,咱们直接踏平他们的营寨!”
决死都的士兵齐声呐喊,长枪如林般斜指天空,硬弩手的弓弦绷得笔直,箭簇在晨雾中闪着幽光。
北岸的乐彦祯看得眉飞色舞,对身边亲兵道:“看到了吗?这就是我魏博的决死都!等拿下李烨,本帅就向陛下表奏张玉为贝州刺史!”
就在这时,濮州军的营门突然大开。
赵猛的陷阵都如同一道银色洪流,冲破晨雾直扑河滩。
战马披着重甲,铁索相连的阵线如同一面移动的钢铁墙,马蹄踏在泥地上溅起尺高的水花,轰鸣声震得河岸都在微微颤抖。
“放箭!快放箭!”
张玉脸色骤变,厉声嘶吼。决死都的弩手纷纷松开弓弦,箭矢如雨点般射向陷阵都,但大多被厚重的马铠弹开,只留下叮叮当当的脆响。
少数箭矢射中战马眼睛或关节,也只能让个别战马受惊,根本挡不住这势如破竹的冲锋。
“结死阵!”
张玉挥舞长枪,亲自站到阵前。
“长枪斜指地面,抵住战马冲击!” 前排的决死都士兵纷纷下蹲,枪柄拄在泥地里,枪尖斜指前方,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荆棘丛。
但这道防线在陷阵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赵猛一马当先,铁槊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向最前排的枪阵,只听 “咔嚓” 一声脆响,三杆长枪同时被震断,持枪的士兵被巨大的冲击力掀飞出去,在空中喷出鲜血。
紧随其后的陷阵都重骑兵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决死都的阵脚。
铁索相连的战马不断冲撞、践踏,将密集的枪阵撕开一道道口子。
决死都的士兵被马蹄踏碎胸骨,被铁槊洞穿胸膛,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在河滩上回荡。
张玉挥舞长枪奋力抵抗,枪尖如毒蛇般刺出,接连挑落三名濮州军士兵,但陷阵都的重骑源源不断地涌来,他的阵型很快摇摇欲坠。
就在此时,侧翼的芦苇荡里突然传来震天的呐喊。
霍存的锐士都如潮水般冲出,两千柄长刀同时挥起,形成一道闪烁着寒光的刀墙,朝着决死都的后阵猛劈过去。
“不好!有埋伏!”
张玉眼角余光瞥见侧翼的变故,心头大骇。决死都的后阵都是弩手,此刻正忙着装填箭矢,根本来不及防备。
锐士都的长刀手如砍瓜切菜般冲进弩手阵,长刀劈落之处,弩手们纷纷身首异处,鲜血染红了河滩的泥水。
“回阵!快回阵!”
张玉嘶吼着想要收拢阵型,但前有陷阵都的重骑冲击,后有锐士都的长刀劈杀,决死都的士兵早已方寸大乱。
有的士兵扔下长枪跪地求饶,有的试图跳进洹水逃生,却被锐士都的士兵用刀背拍晕在水里。
赵猛在乱军之中一眼瞥见张玉的将旗,催马直扑过去。
铁槊带着劲风横扫,张玉举枪格挡,两柄兵器碰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张玉只觉手臂发麻,虎口崩裂,长枪险些脱手飞出。
他刚想调整姿势,赵猛的铁槊已如闪电般刺出,正中他的胸口。
“噗 ”
张玉喷出一大口鲜血,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的槊尖,喃喃道:“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便从马背上栽落,被陷阵都的战马踏成肉泥。
“张玉死了!决死都败了!”
濮州军士兵齐声呐喊,士气大振。
残余的决死都士兵见主将被杀,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纷纷扔下兵器跪地投降。
洹水南岸的河滩上,到处都是魏博军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浑浊的河水被染成暗红,漂浮的尸体顺流而下,景象惨不忍睹。
北岸的乐彦祯看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长槊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决死都,竟然在半个时辰内就被李烨击溃,连悍将张玉都战死沙场。
“不…… 不可能……” 乐彦祯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他身后的亲兵们也个个面露惧色,望着南岸濮州军的旗号,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朱瑄在一旁冷冷道:“乐节度现在信了吧?李烨麾下的军队,绝非寻常藩镇可比。”
他调转马头,“传令各营退回大营,这洹水南岸,已不是我军能染指的地方了。”
乐彦祯还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濮州军在南岸筑起防御工事,将决死都的旗帜踩在脚下,升起了忠义军的 “李” 字大旗。
洹水南岸的濮州军营里,李烨正站在土坡上清点战果。
赵猛提着张玉的首级走来,甲胄上沾满了血污:“使君,此战斩敌一千二百余,俘虏七百多,缴获战马三百匹,长枪、硬弩无数!”
李烨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些俘虏身上:“传令下去,受伤的俘虏好生医治,愿意归降的编入辅兵,不愿归降就地处决!”
“遵命!”
霍存擦拭着长刀上的血迹走来:“使君,锐士都折损了八十余人,都是冲击枪阵时被刺伤的。”
“厚葬阵亡弟兄,优抚家属。” 李烨沉声道,“传令各都加固营防,赵猛率陷阵都守住渡口,霍存带锐士都巡查周边,防止乐彦祯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