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州节度使府议事堂内,烛火跳动。
空气中没有了往日的轻松,反倒凝着一股沉甸甸的紧迫感。
中原大乱的消息不断传来,秦宗权的兵锋已逼近陈州,每一个人都清楚,留给忠义军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李烨坐在主位,玄色锦袍上还沾着些尘土。
他目光扫过堂下,左侧是罗隐、柳明姝,右侧是赵猛、霍存、葛从周、刘闯,都是他最心腹的臂膀。
柳明姝的侧影映入眼帘。
烛光下,她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的线条比记忆中更显柔韧,眼底也带着一抹淡淡的倦意。
李烨的心头蓦地一紧。
这消瘦,是濮州繁杂的民政重担压在她肩上的痕迹。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惜。
“明姝,”李烨的声音放得格外温和,打破了堂内的沉寂,“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他顿了顿,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清减了。”
柳明姝闻声抬起眼,正对上李烨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的关切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将她包裹。
一抹难以抑制的红霞倏地飞上双颊,迅速蔓延到耳根。
她慌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轻颤着,目光局促地落在身前案几的卷宗上。
她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绞住了袖口的一角,指尖微微用力,泄露了此刻心湖的涟漪。
这微妙的气氛变化没有逃过堂中其他人的眼睛。
刘闯最是藏不住话,看着柳明姝那副少见的羞赧模样,又瞅了瞅自家主公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嘴角大大地咧开,无声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旁边的葛从周依旧站得笔直如枪,但那张向来严肃冷硬的脸上,也罕见地浮起一丝心领神会的笑意。
就连一向持重的罗隐,也捻着胡须,眼角弯起了几道细纹,微微颔首。
一股无声的、带着暖意的默契在堂中弥漫开来。
李烨轻轻咳了一声,将众人那了然的笑意收归眼底,自己也觉得面上微热,迅速敛起心神。
他沉声道:“好了,说正事。”
“先说说眼下的难处。”
李烨开口,声音打破了沉寂。
“秦宗权称帝后,兵分五路出击,陈州、汴州已岌岌可危。咱们虽占了濮、滑、澶三州,却只有不到万人的兵力,要守三州,兵力远远不够。”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心上:“所以,扩军,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扩军!”
赵猛最先发声。
“主公早该如此!这几日我去城外流民营,那些百姓都是被秦宗权害得家破人亡的,只要给他们一条活路,个个都愿意拿起刀保家卫国!”
葛从周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有力:“流民未经训练,只能算‘兵胚’,不能算‘精兵’。末将以为,扩军要分两步:一是招募流民,二是筛选训练。”
他看向李烨,“而且,要让百姓愿意来,就得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
“葛将军说到了点子上。” 李烨点头,目光转向罗隐,“罗先生,你草拟一道政令,就说:凡自愿加入忠义军者,不仅定期发军饷,家中两年内免除一切赋税;若是军属,额外免徭役,分配土地时优先挑选肥沃之地,家中子弟入学堂,学费全免。”
罗隐眼中一亮,连忙提笔记录:“主公此策甚妙!两年免税加军属优待,足以让流民争相报名。眼下濮州城外有近万流民,只要政令一出,招募五千人不成问题。”
“不止如此。” 李烨补充道,“还要提高军属的社会地位,日后地方官吏处理事务,军属若有冤情,可直接上报节度使府;集市上若有商户欺辱军属,轻则罚银,重则吊销商户执照。咱们要让士兵知道,他们在前线打仗,家人在后方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有后顾之忧。”
赵猛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道:“主公这招太管用了!当年我在魏博军时,军属被牙兵欺负是常事,若是早有这规矩,弟兄们打仗也能更尽心!末将这就去流民营,给他们宣讲政令!”
“不急。” 李烨抬手止住他,“扩军既要快,更要稳。霍将军,你负责新军训练,就用咱们忠义军的三月速成法,前一个月练体能、列阵,后两个月练刀枪、骑射,务必让新兵能尽快上战场。”
霍存抱拳应道:“末将遵命!濮州西郊有座废弃的营垒,稍加修缮就能用,明日末将就带人去收拾,定不耽误新兵入营。”
柳明姝这时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卷账册,声音清亮:“主公,扩军需要粮草、衣甲支撑。眼下府库虽有存粮,但要供养新增的士兵,还需提前筹备。滑州、澶州的粮仓已清点完毕,若实行军屯,既能自给一部分军粮,还能加固边防,一举两得。”
李烨看向她,眼中带着赞许:“明姝说得正是我接下来要议的事。滑州地处黄河以南,是咱们抵御秦宗权的前线,那里的战略要地必须守住,军屯,就是守住滑州的根本。”
提到滑州军屯,李烨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舆图前,手指点在滑州南部的楚丘城:“这里是滑州的南大门,背靠黄河,前有平原,既是漕运要道,也是抵御秦宗权的第一道防线。咱们就在这里修筑城垒,设立军屯。”
他回头看向众人,详细解释道:“军屯的规矩,我已想好了,以一百户为一策,十策为一府。每策设策长,由军中老兵担任,负责组织耕种和防御;每府设府指挥使,由忠义军将领兼任,统管十策的军务。凡自愿参加军屯的百姓,官府给种子、农具,第一年只收两成税,第二年起收三成,比普通农户的四成税低一成。”
罗隐立刻算了一笔账:“滑州南部可开垦的荒地约有五千亩,一户能种五十亩,一百户一策就能种五千亩,十策一府就是五万亩。按亩产两石粮算,一年就能收十五万石粮,足够一万士兵吃半年了!”
“不止是粮。” 霍存补充道,“军屯的百姓平时耕种,农闲时由策长训练刀法、弓箭,战时就能拿起兵器守城。楚丘城的城垒修起来后,再派一千士兵驻守,秦宗权若想从南线进攻滑州,就得先啃下这块硬骨头。”
李烨点头:“明日就派葛将军去滑州,负责军屯的招募和城垒修筑。给百姓说清楚,军屯不是强征,是自愿,愿意来的,有地种、有粮吃、有兵护;不愿来的,也绝不强迫。”
葛从周躬身应道:“属下明白。明日一早就出发,先去滑州各县张贴告示,再找当地乡绅帮忙宣传,争取半个月内把第一批军屯百姓招齐。”
赵猛这时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主公,扩军、修城、办军屯,都要花钱。咱们府库虽充盈,可这么多事一起办,会不会……”
“钱的事,我已有安排。”
李烨打断他,目光转向舆图上的黄河航线。
“咱们占着濮、滑、澶三州,都是黄河沿岸的重镇,漕运便利;而且河北诸镇眼下还算安稳,李克用在河东、罗弘信在魏博,都有咱们需要的东西,河东的战马、塞外的皮毛,魏博的精铁,这些都是中原稀缺的;江南的茶、盐、丝绸,也是他们想要的。只要打通商路,钱和物资自然就来了。”
提到商路,罗隐立刻接口:“主公是想借道河东,与塞外通商?”
“正是。” 李烨道,“李克用虽与朱温有隙,但他也怕秦宗权强大 。我打算派使者去晋阳,给李克用送一批上好的丝绸和茶叶,再提通商的事:咱们的商队从濮州出发,经滑州、魏博,入河东,再去塞外,沿途由忠义军派精锐护卫;李克用负责保证河东境内的商路安全,咱们给河东的税利分他一成。”
“魏博那边呢?” 霍存问道,“罗弘信刚被咱们打败,会不会在商路上使坏?”
“他不敢。” 李烨冷笑一声,“魏博经洹水一战,精锐折损近万,府库空虚,现在急需粮食和铁器。咱们跟他通商,给他送粮送铁,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拦着?而且我会派使者跟他说清楚,商路通了,魏博的商户也能跟着赚钱,他若是敢动咱们的商队,损失的是他自己。”
赵猛听得眼睛发亮:“那商队护卫就交给陷阵都吧!咱们的重骑兵正好派上用场,谁敢抢商队,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护卫要分两层。” 李烨道,“外层是陷阵都的重骑兵,负责应对大股盗匪或藩镇的兵马;内层是锐士都的长刀手,负责防备小股偷袭,还要保护商队里的账房和货物。每支商队至少配五十名护卫,货物价值越高,护卫越多。”
柳明姝这时补充道:“属下会制定详细的商队章程,比如货物登记、账目核对、沿途关卡的联络暗号,还要给商队成员发腰牌,防止有人冒充。另外,咱们可以在滑州、魏博、河东的边境设通商驿,商队到了可以歇脚、补充物资,也方便咱们的人传递消息。”
“想得周全。” 李烨赞许地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商路要尽快通,第一批商队争取下个月出发,先运一批丝绸和茶叶去河东,看看效果。”
议事堂内的气氛渐渐活络起来,扩军、军屯、商路,三桩大事都有了眉目,原本压在众人心头的紧迫感,也淡了些,只要按部就班推进,忠义军的实力定会越来越强,就算秦宗权打来,也有一战之力。
就在这时,议事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兵快步走进来,单膝跪地:“主公,汴州来的使者到了,说是朱温节度使派来的,有紧急要事求见,人已经在府门外了。”
“朱温的使者?” 李烨眉头一挑,与罗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朱温如此急迫,想必是秦宗权的压力真的到了极限。
“让他进来。” 李烨沉声道,“看看朱温这时候找咱们,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