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朱节帅所虑甚是。”他声音低沉下去,“正因为艰难,正因为秦宗权想不到,才是我等唯一破局之机。他以为我李烨只会守着陈州?他以为他的粮仓在后方就万无一失?”
他猛地一拳砸在许州那个点上,震得舆图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至于粮草……”
李烨的目光转向赵猛和刘知俊,这两位以剽悍勇猛着称的骑将眼中,瞬间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沿途那些小股的秦军,他们抢来的、囤积的,不就是最好的粮草补给?”
李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以战养战,吃掉他们,一路吃过去!”
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陈州节度使府议事堂紧闭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堂内一片死寂。
“吱呀”
厚重的堂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寒气涌入。
文书营判官高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李烨组建文书营将近一年,最终发现了这个博闻强记精于计划的人才,任命其为文书营判官,总领文书营事务。
他身形清瘦,裹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脸色因长期的案牍劳形而显得有些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厚油布包裹的长形物件,步履沉稳地穿过肃立的将领,走到李烨身后数步处停下,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
“卑职高郁,奉大帅前令,日夜推演,今有颍水潜锋之策,呈请大帅钧裁!”
李烨霍然转身。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落在高郁和他怀中那看似普通的包裹上。
“讲!”
高郁没有多余的话语。
他快步走到堂中那张巨大的的方桌前,将油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下。
解开系绳,掀开油布,里面竟是一个长方形的、用硬木精心制成的扁平木匣。
匣面没有任何装饰,唯有用浓墨书写的八个大字:“颍水潜锋 绝密”。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扣住匣盖边缘的暗扣,轻轻一拨。
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匣盖弹开。
他没有立刻取出里面的东西,而是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囊,倒出一点深红色的粉末在掌心,又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支点燃的松明火把。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注视下,他竟将那点红粉凑近火把,瞬间,“嗤”的一声轻响,一股带着奇异甜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此乃特制驱虫防蠹之药烟,以防图籍受损。”高郁平静地解释了一句,这才伸手,从木匣中取出了一卷……不,是数卷拼接而成的巨大皮纸!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一人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巨大的皮纸地图在方桌上完全展开。
当它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时,连久经沙场的葛从周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一幅极其详尽的手绘地图。
中心位置,陈州与许州赫然在目,其间山川、河流、城镇、村落、道路,甚至桥梁、渡口、废弃的驿站、大片密林的轮廓,都纤毫毕现。
一条用最鲜艳的朱砂勾勒出的曲折路线,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血龙,从陈州西门蜿蜒而出,先向西南,再折向南,继而向西偏北,最终直刺许州东南!
沿途,用细密的蝇头小楷标注着里程、可能的驻军点(如“南顿:驻约八百,警惕中”、“项城:重镇,驻两千以上”、“商水:驻三百乡兵,松懈”)、可涉渡的隐秘河段(“此处河宽三丈,枯水期可涉,底多卵石”)、适合隐蔽休整的密林(“老鸦林,纵深五里”),甚至标注了某些村落可能的存粮情况(“王庄,上月曾见秦军粮队出入”)。
在地图下方,还有数张小幅的附图:一张是颍水商水至临颍段的水文详图,标注了水流缓急、水深及几处冬季可能残留冰面的区域;一张是许州城及城外屯粮基地的推测布局图,粮仓区围墙、望楼位置、甚至标注了“西墙外草垛堆积,或可遮蔽”!
“嘶……”刘知俊盯着那条朱砂血线,尤其是它刻意绕开的南顿、项城等重镇,以及最终选择的隐秘渡河点,眼中精光爆闪,“好一条潜锋之路,高判官,此图鬼斧神工!”
李烨的指尖已经按在了地图上,沿着那条朱砂血线缓缓移动,最终停在标注着颍水隐秘渡口的位置,沉声问道:“此渡口,确凿?”
高郁立刻从木匣中取出另一卷稍小的文书,双手奉上:“回大帅,此乃卑职综合三份《水经注》残卷、五名曾往来此道的行商口述(已分别安置于文书营密室)、以及三日前冒险派出的斥候小队以命换回的最新水文探查所绘。此段河床为砂石底,水流在此形成回旋,相对平缓。去岁寒冬酷烈,今虽开春,上游冰凌尚未完全消融,此段河道中心冰层或尚存三尺以上,经斥候小队以重物试探,可堪承受骑军快速通过。然,此为最大变数,需天时相助,亦需先锋精锐不惜代价,速战速决!”
他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每一个判断都有依据支撑。
“以战养战,粮秣何以为继?”李烨的目光扫过沿途标注的蔡军小据点。
高郁指向地图上几个用墨圈标记的点:“西华、商水,守备薄弱,若时机得当,可作血食之地,取其仓禀,焚其衙署,乱敌耳目,补我所需。沿途,凡遇秦军小队、粮队、乡兵据点。”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文书吏少有的狠绝,“如大帅前令:雷霆扫灭,不留活口,夺其粮秣箭矢,马匹驮畜,以为资粮,卑职已核算,六千精锐,配双马,携三日干粮为底,若沿途能成功猎食三至五股百人以下秦军小队,取其十日之粮,则足以支撑至许州!”
“若渡河遇阻?若许州守备远超预期?若陈州有失?”李烨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每一个都直指核心命门。
高郁神色不变,显然早有腹稿。
他手指在地图上迅速移动:
“渡河若遇小股阻敌,前锋(葛、刘将军部)须以雷霆之势瞬杀之,不使一卒走脱示警,若遇强敌封锁,则集中骑军精锐,于上游或下游二十里内另寻薄弱点,不惜代价,强行突破,此乃死生之地,唯快唯狠可破!”
“许州粮仓守备,影鼠以命传讯为五千,然卑职推测,开春后或略有增补,但不会超过七千。其倚仗者,高墙深壕及后方安逸之心。故计划中,葛将军正面佯攻需烈,务必吸其主力;刘将军攀墙突入需奇、需快,纵火焚粮为第一要务,若攻击受挫……”
高郁的声音顿了一下,斩钉截铁,“则不可恋战,骑军断后,全军按预定路线,向西北襄城山地或西南唐州方向急速脱离,保存精锐,方有再战之机!”
“至于陈州……”高郁的目光转向赵犨、赵猛,深深一揖,“此策之根基,全赖二位将军如磐石之固,卑职斗胆建言,可多布疑兵,广设旌旗,夜间多燃篝火,白日多派小队佯动,使秦宗权误判我主力仍在城中,纵使其猛攻,以赵帅之能,陈州坚城,军民一心,必可……死守待援!”
他用了“待援”二字,眼神却无比坚定地看向李烨,含义不言自明,陈州在,奔袭军才有归途;奔袭成功,陈州之围自解!
李烨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条贯穿地图的朱砂血线上,指尖在许州粮仓的位置反复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堂内落针可闻,只有火盆中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将领们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等待着主帅最终的裁决。
良久。
李烨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决绝光芒。
他一把抓起案上代表军令的虎符,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议事堂:
“准!依高判官颍水潜锋之策行事!”
“赵犨、赵猛!”
“末将在!”两人轰然应诺。
“陈州,交给你们了!本帅回来之前,城若失守,提头来见!”
“人在城在!”
“葛从周!刘知俊!”
“末将在!”两员虎将眼中战意沸腾。
“你二人为全军锋矢!四千骑军,务必撕开血路!渡河若阻,纵身填之,亦要踏出一条路来!”
“遵令!末将等愿为前驱,死不旋踵!”
“朱节帅!”
朱瑾深吸一口气,抱拳:“朱瑾听令!”
“你统两千骑马步卒为中坚,务必跟上奔袭之速,沿途猎食,补充辎重,交给你了!”
“得令!泰宁健儿,绝无拖沓!”
最后,李烨的目光落在高郁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剑:“高郁!”
“卑职在!”
“此图、此策,乃全军性命所系,由你亲掌,随军参赞,沿途地理、敌情、水文若有异变,你须即刻禀报,临机参详!”
“卑职领命!万死不辞!”
高郁挺直了单薄的脊梁,声音带着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激越。
李烨大手一挥,声震屋瓦:
“传令三军!即刻准备!抛弃所有笨重,只携三日干粮一人双马!”
“丑时三刻,西城门集结!”
“目标,许州粮仓!”
“此行,焚其粮秣,断其根本!不成功,便成仁!”
命令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整个议事堂。
将领们轰然应诺,甲胄铿锵,杀气盈室。
高郁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幅凝聚了他所有心血的颍水潜锋图,重新放入木匣,仔细地合上盖子。
他抱着木匣,如同抱着整个计划的魂魄,退到一旁,清瘦的身影在跳动的烛光下,竟显得无比坚韧。